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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修羅(上)

仇天放 & 唐可卿(夜蝶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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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

 

  天,是灰色的。

 

  細雨淅淅瀝瀝地下著。

 

  山丘上的草坡在雨水的澆灌下,重現青翠的色澤,整片的油菜花田在丘下延伸,一望無際。

 

  蕭瑟風雨中,一名女子幽幽的從花田中走過,她的神色茫然、眼神空洞。

 

  天上在下著雨,雖不大,但也不小;可那女子卻絲毫沒加快腳步的意思,只是一步一步緩緩在雨中走著。

 

  她的發濕了,她的衣濕了,可沾染在她身上那觸目驚心的血跡卻未被雨水完全沖刷掉。

 

  她的右手,握著一把刀,一把青銅所製成的古匕首。

 

  鮮紅的血水從她的肩胛胸骨往下延伸至手臂,順著她的衣袖,婉蜒至刀柄,滑過雕琢的金飾,而至刀身,然後從刀尖滴落。

 

  她不斷的往前走,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

 

  細雨朦朧,在這遠離人跡的郊外油菜花田中,只有她一個人踽踽獨行。

 

  這種事,究竟還要重複多少次?

 

  還要多少次,她的心才會不痛?

 

  還要多少次,她才能解脫?

 

  還要多少次……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站在那久遠之前,一切開始的地方。

 

  「哈哈哈哈……」

 

  看著那頹圮的遺跡,她笑了,放聲狂笑,她笑彎了腰,笑聲卻不知在何時變成哭號,

 

她跪坐在地痛哭著,撕心裂肺的哭著,直至整個人蜷縮在地,直至那淒厲的哭聲變成嗚咽。

 

  雨,仍在下著,灑在她的身上、她的臉上,淅瀝的雨聲掩蓋了她的狂笑、她的哭喊……

 

 

第一章

 

  他是王。

 

  他總帶著磅礡的霸氣,冷冽、狂傲、不可一世。

 

  他飛揚的黑髮張狂的在風中昂揚著,像一頭黑色的雄獅,高高在上的俯視他所擁有的屬地。

 

  橘紅的夕陽照進宮闈中,一雙白皙的手出現在眼前,那雙戴著金鐲子的手端著一隻玉盤,盤上有酒、有杯,雕工精緻。

 

  端著玉盤的人在向前移動,移到那王者的面前,她這時才突然發現那雙手是她的,她正是端盤的人。

 

  他的衣著貴重,其上繡著絢麗的圖案,但那襲衣,卻未能遮掩他昂藏的體魄,也無法修飾他剛硬的霸性。

 

  他轉過身來,她再度震懾於他陽剛的美,即使是和他朝夕相處這麼多個晨昏之後的現在,她還是不由自主的屏息。

 

  他一定不會同意她的想法,他認為形容男人「美」是一種侮辱,但她還是認為他很美,一種霸道的美,同樣讓人炫目而敬畏。

 

  他伸出手,攬住她的纖腰,一把將她強拉到身前,俯身吻她。

 

  匡啷--

 

  手上的玉盤翻了,掉到地上,酒灑了,流了一地的金黃。

 

  她不介意,他更不在乎,她的小手攀到了他的頸後,回應著他的熱吻。

 

  她的身心都被他佔據,她不介意,她早已完全臣服。

 

  他是王,她的王……

 

  ********

 

  睜開眼時,唐可卿的心仍在狂跳,她全身發熱、口乾舌燥的在床上坐起,看見鏡中的自己一臉緋紅,

 

雙瞳如秋水般迷濛,黑髮散亂的圍在臉旁,櫻唇微張地吸著氣,胸口則因缺氧而起伏著。

 

  老天,她一副慾求不滿的模樣!

 

  厭惡鏡中那柔弱思春的自己,她跳下床,衝進浴室洗臉,冰涼的清水微微降低了頰上熱燙的溫度,

 

她拿毛巾擦去一臉水,擦到一半卻忍不住將臉埋在毛巾裡沮喪的悶喊了一聲。

 

  可惡。

 

  一個男人,同一個男人,在她夢中出現過無數次,但他沒有臉,每次她醒來後,無論如何努力去想,都想不起他的臉,

 

只記得他偉岸的胸膛、他的吻、他的手,還有他那健碩美麗赤裸的身軀--

 

  他和她做愛。

 

  唐可卿沮喪的發出呻吟,讓她惱怒的是,她在夢中的熱情迎合和卑躬屈膝,有幾回,在夢中她竟然還對他下跪,

 

像奴隸一般跪在那個男人面前,雖然在夢中所有的人見到他都會跪下,她還是覺得無法忍受。

 

  不只無法忍受她對人下跪,更無法忍受當時她是真的怕他,怕那個男人,怕到跪下時甚至會忍不住微微顫抖。

 

  她為什麼要跪他?

 

  唐可卿忿忿不平的想著,但心裡其實早有了答案。

 

  因為--他是王!

 

  狗屁!是王就了不起了嗎?她幹嘛要跪他?她怎能和一個人上床,卻又同時敬畏懼怕他?何況,那只是夢啊!

 

  但有時就算她明明知道那是夢,卻還是無法反抗他,更別提她大部分時候,都只有在醒來時才知道那是夢,

 

縱使她曾作過相同的夢千百次了,她還是無法改變夢中的自己--那個既愛他又怕他的女人!

 

  她一向不是那般柔弱的女子,但在夢裡面對那個男人時,她總是無法控制的受他吸引,甚至……願意為他付出一切。

 

  一切。

 

  浮現在腦海裡的這兩個字教她驚恐地打了個冷顫,心頭莫名緊縮。

 

  有些氣惱自己的沒用,她拿毛巾用力的揉擦自己的嫩臉,彷彿這樣做就可以擦掉夢裡那個柔情萬千卻極端優柔沒用的女子,

 

直到小臉感到疼痛了,她才將毛巾掛回橫桿上,著惱地走回房裡。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鬧鐘慢半拍的響了起來,她伸出手,按掉響鈴,然後才猛然想起今天有事要做。

 

  工作。

 

  她有工作要做。

 

  今天是星期天,不過有合約要簽,七點她得先進公司準備。

 

  思緒一定,她深吸口氣,連忙套上衣裙,化了淡妝,盤起及腰長髮,圍上黑色的克什米爾圍巾,拿起她用了許多年的公文包,

 

檢查東西都帶了之後,才拎著鑰匙穿上高跟鞋,開車出門。

 

  星期天的早晨,街上人車不多,大部分的人都還窩在被窩裡。

 

  早春的氣候很不穩定,昨日才是大晴天,今天新一波的寒流又來襲。

 

  她坐在車裡,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形成一股白煙。

 

  寒冷的空氣讓她腦袋清醒不少,所以她沒試圖打開暖氣。

 

  灰沉沉的雲佈滿了天,城市裡的高樓一棟棟插入雲霄,玻璃帷幕反射著暗沉的天色,看來極為灰暗冰冷。

 

  她開著車子一路來到市中心,轉進一棟辦公大樓的地下停車場。

 

  門口的守衛看見她,自動把門打開。

 

  熄火時,她看了手錶一眼。

 

  六點五十,差十分七點。

 

  地下室的電梯在她按下按鈕時,門自動往旁滑開。

 

  她走進電梯裡,電梯門自動關上,往上攀升。

 

  被清潔工擦得一塵不染的不銹鋼門清楚反射著她的儀容,她再一次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裝扮,確定無誤後,

 

才放鬆等著電梯到達固定的樓層。

 

  門一開,一位助理秘書早已等在門口。

 

  「唐秘書,早。」

 

  「早。」她微一頷首,接過對方送來的文件,一邊往自己的桌子走去,一邊詢問:

 

「早上九點半仇總約了韓董打高爾夫,十二點半左右才會到珍品樓,位子訂好了嗎?」

 

  「訂好了。」

 

  「宏盛的韓董不吃牛肉,記得和珍品樓確認,把餐點改成海鮮類。」

 

  「是。」

 

  「四季花坊的花送來了沒?」

 

  「送來了,在你桌上,總共三十三朵粉玫瑰,我數過了。」

 

  她回頭露出鼓勵的微笑,「很好,知道為什麼要三十三朵粉玫瑰嗎?」

 

  「三十三朵代表我愛你,粉玫瑰是夫人最愛的花,今天是夫人的生日,所以要送三十三朵粉玫瑰。」

 

  「結婚紀念日呢?」

 

  「九十九朵,代表長長久久。」

 

  「嗯。」她看著自己桌上嬌美的花束,脫下圍巾和外套掛在椅背上,提醒道:

 

  「夫人對花的數字很介意,一定不能搞錯。」

 

  「是。」

 

  「副總那邊情況怎麼樣?」

 

  「副總九點會和詮旭的王總見面,中午到御饌吃飯,淑芬剛剛已經到總經理家去等著了。」

 

  「常董呢?」

 

  「常董今天要到香港開會,若男剛回電說她和常董已經在往機場的路上了。」

 

  「OK,你去忙你的吧。」

 

  她朝剛升進秘書室的女孩微微一笑,打開計算機,戴上耳機麥克風,然後開始一天的工作。

 

  她工作的煌統集團,是屬於仇氏家族所有,雖然公司有上市,但持有公司股份約大多仍是家族成員。

 

  雖然集團涉及的產業極多,且從一百多年前就已是富可敵國的富豪家族,但因仇家成員向來低調,他們幾乎不在媒體上曝光,

 

所以雖然一般人都知道有個煌統集團,但對於在其後的仇氏家族卻不太瞭解,只曉得他們很有錢而已。

 

  她自己也是在進了公司之後,才逐漸瞭解這個家族有多麼的龐大,手上掌握的資源有多麼的恐怖。

 

  富可敵國。

 

  這四個字可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仇家的人一直很懂得經商之道,百年來,他們的政商關係一直處理的十分良好,即使政權交替,都無法動搖仇家的根基。

 

自這一代的總裁接位並積極擴展事業版圖後,三十年來,仇家的財富更是呈倍數成長。

 

煌統集團旗下的關係事業加起來的資產早已破兆,並在總裁仇靖遠的掌控下,不斷持續往上攀升。

 

  她已經在煌統待了七年了,七年來,她從分公司裡的一位小秘書,一路往上爬升到仇靖遠身邊第一秘書的位置,

 

快速的陞遷羨煞不少旁人,但個中辛苦,也只有她自己曉得。

 

  在那麼大的一間企業集團裡工作,擔任的又是總裁身邊的第一秘書,她每天要處理的事情和要應付的人多到數都數不完,

 

假日若遇上特別狀況,像是今天和宏盛的簽約合作,她一樣得照常上班。

 

  七點三十,常董搭的飛機應該起飛了。

 

  沒有電話進來,表示若男和常董趕上飛機了。

 

  秘書室裡,自從林姊走後,她就是最資深的,其它人若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通常都會第一個找上她。

 

  看著沉默的電話,她稍稍鬆了口氣,若男是個不錯的秘書,速記一流、通曉八國語言,只是有時難免粗心大意,

 

雖然已經當了常董秘書三年了,偶爾還是會出問題。

 

  她一邊快速的瀏覽今天的報紙,一邊記下需知的摘要。

 

  三十分鐘過去,她的專線電話依然沒響,她才放心的將幾位大頭的行程傳輸到PDA裡,然後結束掉計算機裡的文件工作,

 

打開昨天打好的合約,仔細地一頁一頁的檢查完合約內容,直到確認無誤,才將合約收到公文包裡。

 

  宏盛的合約,有了。

 

  三十三朵粉玫瑰,有了。

 

  給夫人的生日禮物,有了。

 

  她打開公文包裡的珠寶盒,確認裡面的珍珠是粉紅色的,才將其收好,然後起身穿上外套、披上圍巾,抱著那一束玫瑰,

 

下樓開車前往仇家。

 

  八點半,她準時到達。

 

  仇靖遠一分不差的出現在豪宅門口,她和老闆一起上了奔馳轎車,司機將車發動時,她也開始向他報告今日行程。

 

  仇靖遠年已七十,但身體仍十分硬朗,頭腦也相當清楚,做事非常縝密果斷,他自律甚嚴,對員工的工作能力也很要求,賞罰分明。

 

  跟著這種老闆當然很累,相對的,薪水也相當優渥。

 

  九點半,他們到了高爾夫球場。

 

  老闆打球時,她則再次和中午的餐廳確認訂位和其它事宜。

 

  到了中午時,天氣依然陰沉沉的,不過那並未稍減仇總和韓董打球的興致,兩位老人家回到休息室時,顯得相談甚歡,

 

看來合約的簽定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十二點半,他們到了珍品樓用餐,兩人在吃完飯後又閒話家常了好一陣子,才正式進入簽約合作的問題上,

 

在仇總的指示下,她拿出合約給韓董閱覽。

 

  合約的簽定只是形式上的,大致上的條件之前就已經談好了,但在商場上,只要還沒簽字,隨時都可能出現新的變量。

 

  所幸,這一次十分順利。

 

  兩位大老闆愉快的簽了約,然後又開始閒話家常起來,她收好合約,趁大老闆還在聊天時,

 

退到一旁聯絡晚上夫人生日的事情,確認一切OK。

 

  她才掛掉手機,就看到仇總已經起身,她忙跟上去。

 

  三點半,他們離開珍品樓,司機將車開回仇家豪宅。

 

  車子回到仇宅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四十分了,她和仇靖遠一起下了車,將花遞上。

 

  「仇總,這是三十三朵粉玫瑰。這盒則是御龍今年最頂極的粉珍珠,直徑一公分,

 

御龍的陳總保證質量絕對和之前的六十三顆一模一樣。」她從公文包中掏出那只珠寶盒,一邊道:

 

「夫人十點和王夫人去看秀了,五點多才會回來,徐師傅兩點就已經到了,現在正在廚房裡準備。」

 

  仇靖遠抱著那束花,拿著那盒珠寶,難得的露出微笑,「唐秘書,謝謝。」

 

  「不客氣。」她回以微笑。

 

  「今天辛苦你了。」

 

  「這是我的工作,請幫我和夫人問好。」

 

  「我會的,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是。」

 

  她必恭必敬的彎腰送他進門,等大門合上後,她才鬆了口氣,提著公文包,轉身走向仇家車庫,準備去開自己的轎車。

 

  天色暗了下來,她走進車庫的前幾分鐘,天上飄起了絲絲細雨,她沒費事伸手去遮,反正等會兒回去就要洗澡。

 

  仇家的房子坐落在半山腰,這整座山都是他們的,周圍有著一大片的森林,秋天時,那片被秋意染紅的森林看起來挺有詩意的,

 

只可惜經過一整個冬天,落葉喬木的紅葉幾乎落得差不多了,大部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

 

  這陣雨,恐怕會打落那些枝頭上殘餘的老紅葉。

 

  雨越下越大了,她加快了腳步,跑進車庫裡,司機老張已經將車停好,她和他打了聲招呼,便坐進自己的小轎車,

 

拿面紙擦乾臉上的雨水後,才將車子開了出去。

 

  從大屋到鍛鐵大門前,還有一小段的路,因為雨太大的關係,她開得很慢,快到大門時,她眼角忽然瞄到右邊的森林裡似乎有人,

 

她忍不住多看了那在雨中的男人幾眼。

 

  仇家設在屋子周圍的保全足可媲美世界級的銀行,所以她並不擔心是否有外人跑了進來,何況那男人身邊還跟著一隻大黑狗,

 

仇家的大黑狗。

 

  天色很暗,外頭又在下雨,她看不清楚那人的樣貌,只知道他長得很高大,穿著一身的黑,黑色的襯衫沒有完全扣上,

 

露出令人讚賞的結實胸膛。

 

  他雙手插在褲口袋裡,在大雨中漫步,全身都濕了,看起來卻一點也不在乎。

 

  她不記得仇家有像他一樣的人,但話說回來,她也沒見過所有的仇家人。

 

  車子繼續在大雨中前進,男人在她的視線中消失,一瞬間,她有股衝動,想停車回頭看他,雖然看不清他的臉,

 

但她確定自己沒見過這男人,只是他身上的某種特質卻教人莫名熟悉,好像她曾在哪裡見過……

 

  別傻了,就算她真的見過又怎樣?

 

  不過就是另一個有錢的仇家人罷了。

 

  她一扯嘴角,很快的打消了那個念頭。

 

  就算那男人再性戚、再有錢都不干她的事,不是她不曾做過麻雀變鳳凰的美夢,只是她很早之前就知道什麼叫做現實,

 

更清楚自己半點都不想沾染上旁人。

 

  雖然她的生命中並沒有白馬王子,她卻相當滿意現在的生活。

 

  她有一個薪水相當不錯的工作,賺的錢不只吃得飽、也穿得暖,心情不好時也有足夠的財力讓她去逛街血拚看電影。

 

  人生如此,再怨歎就過分了。

 

  她唐可卿,可是十分清楚什麼叫做「知足常樂」的。

 

  嘴角微微一揚,她將車子駛出了鍛鐵大門。

 

  豪宅的大門,在她離去後緩緩合上。

 

  雨,繼續淅瀝瀝的下著。

 

  濛濛,下著。

 

  ********

 

  PLAY

 

  肖邦的鋼琴夜曲在空氣中迴盪著。

 

  她收回按在PLAY鍵上的手指,泡了一壺玫瑰花茶,蜷在沙發上,看著剛到樓下借回來的推理小說。

 

  忙了一天工作完回到家,洗完澡,泡壺花茶,看一些非關商業的雜書,是她給自己的小小獎賞,

 

只有在這個時候,她可以放鬆下來,讓腦子放空,什麼也不想,隨著書中的情節遊走。

 

  一本書、一盞燈、一壺茶,她的休閒生活,就是這麼簡單。

 

  最近幾年,她的生活更是進入了一定的模式,早上起床、上班、下班、買書、回家、吃飯、洗澡、看書、睡覺,

 

然後到早上再重來一次。

 

  也許這種規律的生活模式有些無聊,但她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幾年前,當她察覺自己在某方面異於常人後,她更不願和人深交了,不只異性,連同性的朋友也幾乎斷了聯絡。

 

  為了保護自己,她用嚴謹和冷漠的態度在身旁築起一道高牆。

 

  生活,就此變得規律、平凡而簡單。

 

  這樣很好。

 

  她知道也許她將來會變成一個奇怪的老姑婆,但那又如何?

 

  至少她不會再受到傷害。

 

  輕啜一口溫熱的花茶,肖邦的鋼琴夜曲在夜空中迴旋著,她的思緒也漸漸跟著書中主角陷入如蛛網般複雜難解的線索中,直至夜深。

 

  ********

 

  「唐小姐,抱歉,我知道這可能有些冒昧,請問你有空嗎?」

 

  坐在咖啡店裡的唐可卿聽到這句話,拒絕的話才到嘴邊,一抬起頭卻看見那向來冷淡的咖啡店老闆。

 

  她瞪著眼前的咖啡店老闆,一時有些訝然。

 

  老闆是男的,姓秦,是她的房東。

 

  他長相十分俊美,一頭及腰的長髮更增添他陰柔的氣質。

 

  他的問話讓她十分驚訝,因為她和這男人租房子已經七年了,這卻是他第一次開口約她。

 

  她一直以為他對她沒興趣,雖然認識七年了,她偶爾會到樓下他開的咖啡店吃飯,他和她的對話卻總是那幾句基本應對。

 

  事實上,他現在看起來也不像是對她有興趣,俊帥的臉上沒有絲毫笑容,深邃的黑眸如同以往一般冷漠。

 

  於是,她知道他不是來約她的,至少不是為了純粹的男女情事。

 

  「什麼事?」她放下手中的小說,看著他。

 

  「我記得你認識唐岳然教授。」

 

  她微微一愣,她從沒提過這件事,但隨即想起爸曾有幾次來找過她,只是她從來沒想過他會認出爸。

 

  「嗯,我是認識他。」

 

  「我在雜誌上看到這次在舉辦的失落的文明展覽是他主導的,我有個朋友對失落的文明很感興趣,她想要認識唐教授,

 

不知道你方不方便替她引見?」

 

  她本想拒絕,因為怕後續引起的問題和麻煩,但這些年來,這位樣貌俊美的房東替她擋掉不少無聊男子,

 

而且七年都沒漲過房租,在她出國時還會替她澆花,有時她忙到太晚回來,即使超過十一點他照樣供餐,

 

幾乎是處處方便她,又不過問太多,這麼多年來他也只要求過這麼一件小事,就這樣拒絕好像太不近人情了。

 

  她看著他,好半晌,才道:「可以,不過他最近很忙,我約好時間後再通知你。」

 

  「謝謝。」

 

  「不客氣。」

 

  她說完,他便回轉櫃台去了,她若有所思的看著他的背影,右手無意識的輕撫蜷在她腿上的黑貓。

 

  這男人蓄著一頭及腰長髮,烏黑柔亮的長髮,說實話,她很難想像他每天拿著一把梳子梳他那頭長髮的樣子,

 

但她也從來沒看過他披頭散髮。

 

  他一向維持著乾淨整潔的模樣,那一頭長髮也始終乖順的待在該待的地方。

 

  這個男人總是很有禮貌,卻也十分冷漠陰沉,不過若不是他的廚藝驚人的好,她懷疑這家店能撐過三個月。

 

  再帥的男人若老是擺著一張死人臉,也是很難討人喜歡的。

 

  也是因為如此,這家店的客人來來去去都是那幾位熟面孔的。

 

  在她剛搬來的時候,這家店還兼租小說漫畫,但後來因為附近開了兩家連鎖小說店,來這裡租書的人就變少了,

 

沒多久,那些書就漸漸消失了,幸好還有些愛好咖啡和他廚藝的老饕願意來這裡消費,這家店才沒有跟著消失。

 

  話說回來,除了書變少了一點,這裡還真的七年如一日。

 

  老闆總是擺著死人臉,店裡總是飄著咖啡的香味,他養的黑貓也總是懶懶的蜷在店裡的某個地方睡。

 

  有時候,坐在這裡,她會有種錯覺,彷彿這家店的時光是停滯不動的。

 

  當然,她知道,那只是錯覺。

 

  牆上的鐘輕輕響了起來,提醒她時間的飛逝。

 

  八點了,她起身,收拾好東西,到櫃台付帳,然後回家。

 

  ********

 

  女的。

 

  他的朋友是個女的,而且才十八歲。

 

  說她不驚訝是假的,因為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年輕可愛的朋友,更別提那漂亮妹妹的個性和冷漠的他差了十萬八千里遠。

 

  漂亮妹妹姓凌,單名一個俊。

 

  凌俊雖然有個很男性化的名字,黑髮削得又薄又短,但纖細的身子、雪白的肌膚、水嫩的雙唇,加上一雙靈動的大眼睛,

 

卻讓人很難誤會她的性別。

 

  凌俊很活潑,很愛笑。

 

  她一見到自己就直喊她姊姊,甜美可愛的樣子,教人很難討厭她。

 

  「你喊我凌就行了。」

 

  她開朗的這般自我介紹,接著便說她一直很仰慕唐教授,這次剛好學校作業要寫報告,又湊巧得知秦哥認識她,

 

她又認識唐教授,所以才厚著臉皮硬要秦哥幫忙。

 

  唐可卿將車停在博物館的專屬停車場,瞥了身旁那笑吟吟的妹妹一眼,忍不住好奇的開口。

 

  「你們是親戚嗎?」這兩人年紀差了十幾歲,她怎麼看也不覺得像他那麼冷的人會有凌俊這樣的忘年之交。

 

  「誰?秦哥嗎?」凌俊聞言詫異的笑了出來,搖頭說:「不是。」

 

  「那你怎麼認識他的?」很難想像性格和年紀差這麼多的兩個人會兜在一起。

 

  「嗯,怎麼認識的啊?」她嘴角微揚,輕笑道:「我之前迷路時遇到他,是他告訴我該怎麼回家的。」

 

  「迷路?你不是台北人嗎?」可卿下了車,訝異的回頭看她。

 

  凌俊跟著下車,聽到她的問話,身子微微一頓,然後才搖頭輕聲說:「不是。」

 

  她轉頭看著自己,有一瞬間,可卿覺得這女孩的表情有些奇怪,但她旋即笑了出來,「不過我現在可是比老台北更熟台北喔,

 

所有台北的風景名勝和名店小吃,全都逃不過我的法眼,可卿姊,你愛吃甜食嗎?

 

上星期天母開了一家蛋糕店,他們做的蛋糕風味絕佳,很好吃喔,尤其是草莓慕斯那種甜甜酸酸的感覺,真是超--讚的!」

 

  這女孩生動活潑的表情讓她不禁嘴角輕揚,她帶著她一起往博物館的展覽廳走去,一路上就聽她對台北各家蛋糕店如數家珍,

 

但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一進到館內,這女孩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發現她的視線停在一個又一個的古文物上,可卿這才曉得她真的對這個失落的文明極感興趣。

 

  和工作人員打了聲招呼,她帶著凌俊直接到後面的房間找父親。

 

  房間裡,爸戴著眼鏡,坐在桌前寫著筆記,一如以往。

 

  他沒有聽到她的敲門聲和問候。

 

  打從有記憶開始,爸總是在工作,他對這失落的文明幾乎是著了迷,每回見到他,他不是埋頭在拼湊破碎的陶器,

 

就是在寫筆記,或是描繪文物,翻找數據書籍。

 

  他也總是專心到忘了身旁的人事物。

 

  唐可卿走到書桌前,輕輕的伸手壓到筆記上,才引起了父親的注意。

 

  「誰……可卿?你怎麼會在這?」老教授皺眉抬眼,見是女兒,眉頭才瞬間舒緩,然後方想起自己和女兒有約。

 

「抱歉,瞧我這腦袋,都不中用了,你等很久了嗎?」

 

  「沒有。」可卿微微一笑,介紹父親和女孩認識。「爸,這位是我和你提過的朋友,凌俊。凌俊,他是我爸,唐岳然教授。」

 

  「唐教授,你好,啊,那是復原的城圖嗎?好厲害,我沒看過畫得這麼仔細清楚的。」

 

  「對,那是復原的城圖,是我最近幾年在補上的,還沒有公開過。

 

建造這座城池的人具有高度文明,內外城牆中尚有巨大溝渠,應是用以當作護城河之類的用途,顯見當時的戰事十分頻繁。」

 

  「是嗎?我之前在書上看到挖出許多完整象牙,教授認為古時他們用象來作戰嗎?」

 

  「嗯,這是有可能的,不過目前還沒有明顯證據足以顯示……」難得找到小同好,唐岳然雙眼發亮的解說著。

 

  眼看這一老一小一見面就興奮的討論了起來,完全忘了她的存在,唐可卿不禁覺得好笑。

 

  看他們顯然一時半刻不會聊完,她便轉身走了出去,到地下室找母親。

 

  來到地下室,果然見到母親蹲在架子旁記錄東西。

 

  「媽。」

 

  「可卿,你來啦。」宋青青見是女兒,立刻站了起來,伸手擁抱她。

 

  「媽……」她有些不自在,卻還是乖乖讓白髮蒼蒼的母親抱著。

 

  「媽好想你啊,你這孩子,平常也不會多來看看媽。」宋青青抱了女兒好幾分鐘,見她臉上浮現不好意思的紅暈,

 

不禁笑得更加開心,這才鬆開了手,疼惜的摸摸她的臉,「乖女兒,你是不是變瘦了?你有好好吃飯吧?」

 

  「沒有,我沒有變瘦,那只是你的錯覺,我當然有吃飯,一天照三餐外加消夜吃呢。」

 

她輕聲辯解著,怕母親又對她的進食嘮叨,趕緊轉移話題道:「你不是在替這些石頭編號嗎?我幫你吧。」

 

  「什麼石頭?!這些可是古董,是祖先留給我們的無價之寶!」宋青青一聽女兒的說法,立刻瞪大了眼替寶物抗議。

 

  「是是是,這些石頭……古董是無價之寶。」她笑著改口拿過母親手上的筆和簿子,幫忙母親替這些陶瓦碎片和玉器一一編號。

 

  「你這孩子……」宋青青笑著搖了搖頭,還是把筆給了她,讓她一起做記錄。

 

  在博物館地下室裡,母女倆一邊閒聊著,一邊記錄古代文物。

 

  唐可卿看著滿頭華髮的母親,心頭隱隱一抽。

 

  和父親一樣,母親老了。

 

  她臉上有了皺紋,額上有了白髮,不變的,是她臉上和靄可親的微笑,和那令人眷戀的溫柔。

 

  唐岳然、宋青青。

 

  他們是享譽國際的考古學家。

 

  名義上,他們是她的父母;實際上,她卻和他們完全沒有血緣關係。

 

  她是被他們收養的。

 

  他們在一次考古的途中撿到了她,因為她完全喪失了記憶,當地也找不到認識她的人,他們無法生育,

 

覺得她是上天送給他們的孩子,便動用了一些關係收養了她。

 

  這麼多年來,他們始終待她一如親生女兒,不只送她去上學,教她他們所知的一切,帶著她行遍各地,還給予她所需要的一切,

 

即使後來發現她不太對勁,他們也未曾用異樣的眼光看她,更不曾稍減對她的關心。

 

  他們真的把她當女兒,他們愛她。

 

  許多年前,當她明知這樣很不孝,卻還是決定要搬出去住時,他們雖然不願意,最後依然尊重了她的意願,他們瞭解她,也懂得她。

 

  她愛他們,即使她已經多年沒說出口了,但她真的愛這對溫柔善良的夫妻。

 

  如果有來世,她是很願意再當他們的女兒的。

 

  如果有的話……

 

  ********

 

  不覺間,天黑了。

 

  恍然回神,才發現一天已過。

 

  博物館位在市郊山腳,館外花木扶疏,每逢假日便遊客如織,但到了即將閉館的時間,多數人早已離開,偌大的建築裡,

 

只有沉睡千年的古物。

 

  那一老一小還沒聊完,母親也被同事找去,她閒著無聊便逛了起來。

 

  這一次的展覽,展的是父母長年研究的那支失落文明的古物,從小她便從父母的筆記和照片中見慣了這些文物,

 

每一個玻璃櫃中的青銅、玉器、陶器,她都覺得有些熟悉,但這一回卻是第一次看見。

 

  遊蕩在一間又一間無人的展覽室裡,看著那些古文物在展示燈下閃耀著數千年前的光輝。

 

  站在安放於展覽室的玻璃櫃旁,她打量著戴著金色面具的青銅頭像,這副在青銅上頭的金面具的確十分細緻,

 

那金面具只有薄薄的一層,服帖地覆在青銅頭像的臉上,像是第二層肌膚。

 

  很難想像幾千年前,就有人擁有這樣高明的技術。

 

  青銅不知是因為時間的久遠抑或是曾遭祝融而有些斑駁,父親曾說,這一批文物被挖出來時,不知為何全似被火燒過,

 

是以這回展覽,皆輔以紅光。

 

  展覽室依序展示生活文物、玉器刀石、人物青銅、祭祀器具,以及形態各異的神明青銅鑄像。

 

  這一個文明,擅鑄青銅,展覽室內一個個的青銅頭像整齊有序的排列在兩旁,每一尊青銅頭像面貌盡皆不同、表情威嚴。

 

  佇立在這些青銅頭像之間,她不覺有些恍惚。

 

  鼕鼕冬……

 

  什麼聲音?

 

  鼕鼕鼕鼕……鼕鼕冬……

 

  奇異的鼓聲迴盪在耳邊,那聲音像是近在身後,她猛然回頭,身後卻無人。

 

  整間展覽室裡,除了她和這些青銅頭像之外,沒有任何會呼吸的生物。

 

  她等了幾秒鐘,不再聽到任何聲音響起,不禁鬆了口氣。

 

  瞧她緊張的,只是耳鳴吧?

 

  可卿一扯嘴角,自嘲的搖了搖頭,轉身往下一間展覽室走去,但才轉過身,她就嚇了一跳。

 

  一個高大壯碩的男人佇立在對面的門口。

 

  他瞪著她看,雙眼眨也沒眨一下。

 

  難以理解的情緒猛然湧出,席捲了她所有思緒,她渾身一震,下一秒,胸口便痛得像被人拿刀挖出了整顆心一般。

 

  好痛!

 

  她伸手抓著胸口,痛得喘不過氣來。

 

  怎麼回事?

 

  怎麼會那麼痛?

 

  她搖搖欲墜地往後退了一步,男人見狀猛然回過神,立刻就朝她走了過來。

 

  劇痛再度傳來,她額冒冷汗,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是心臟病嗎?

 

  天啊,她怎麼不曉得自己有心臟病?

 

  她渾身無力,只能揪著疼痛不已的心口,試著呼吸,不讓自己丟臉的昏倒在地上,但另一陣劇痛再次從心口傳來,

 

她眼前一黑,再也站不住,痛得幾乎跪跌在地,下一瞬間,她被他帶入懷中。

 

  他身上的溫度,神奇地稍稍舒緩了心口的疼痛。

 

  她睜不開眼,卻能感覺到他打橫抱起了她。

 

  她的手在抖,全身力氣盡失,她從來沒有感到這麼虛弱過。

 

  男人將她抱到一旁的長椅上,伸手輕拍她的臉,開口問。

 

  「心臟病嗎?」

 

  「我……不……」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吐出破碎的字。

 

  「你有藥嗎?」

 

  「沒……」

 

  她再度試著睜開眼,這一次,光線透了進來,男人的側臉近在眼前,他掏出了手機,正在撥號。

 

  看見他撥的號碼,她一慌,連忙抬手想阻止他,「不要……」

 

  抬起的手原想拍掉他的手機,卻因為無力在半途落在他的胸口。

 

  他看著她,手機裡傳來對方的問話。

 

  「我沒事……躺一下就好了……」她試著擠出微笑,但說完這一串,就讓她累得想閉上眼,她只好在眼皮合上前,

 

努力再擠出兩個字:「拜託……」

 

  光線再度消失。

 

  然後,她聽到他按掉了通話鍵,不覺鬆了口氣。

 

  「謝謝……」她打著冷顫開口。

 

  他沒有說話,下一秒,她發現他又抱起了她,可卿慌忙睜開眼,卻發現他只是抱著她坐在椅子上,讓她靠在他肩頭窩著。

 

  「三分鐘。」他迎視著她慌亂的眼眸,平鋪直敘地開口,「如果沒有好轉,就去醫院。」

 

  她沒有抗議,她覺得冷,需要他熱燙的體溫。

 

  得到三分鐘的緩刑,可卿在他懷裡放鬆了下來,再度閉上眼,乖順地偎在他偉岸健碩的懷中,專心呼吸、專心穩定心跳。

 

  慢慢地,疼痛的心,逐漸舒緩,心跳也慢了下來。

 

  像是察覺到她的好轉,三分鐘後,他並沒有起身,只是繼續抱著她。

 

  然後,她的體溫終於開始回升,也不再冒冷汗了,雖然依然覺得虛弱,她卻開始察覺到兩人太過親密的姿勢,

 

感覺到他西裝下強健的體魄,嗅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心跳,無端又紊亂了起來。

 

  她睜開眼,男人粗獷的面容又映入眼簾,她本以為他會看著別的地方,像是那些展覽文物之類的,沒想到他卻直勾勾地看著她。

 

  心頭莫名一跳。

 

  他的臉靠得那麼的近,近到她能在他黑瞳中看見蒼白慌亂的自己,她呼吸一屏,只覺得慌,差點以為那嚇人的疼痛又要再復發。

 

  「好點了?」

 

  「嗯。」她屏著氣,只能輕應一聲。

 

  他凝望著她,右手輕撫她蒼白的臉。

 

  他的手很大,碰觸極為輕柔,深邃的黑瞳透著不明的強烈情緒。

 

  她想轉開臉,卻無法動彈,也無法轉移視線。

 

  不知為何,想哭。

 

  下一秒,他微低下頭,吻了她--

 

 

  第二章

 

  山寨裡,懸掛在牆上的刀劍反射著閃爍的火光。

 

  男人半裸著身,慵懶的斜躺在虎皮上,像只酣睡方醒的美麗猛獸。

 

  她將切成小塊的蜜桃送進他口中。

 

  他張嘴,吃掉蜜桃,連她的手指一起含住。

 

  她有些慌,忙抽開,他卻握住了她的手腕,魅惑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她,然後伸舌緩緩地、仔細地舔去她指尖上甜蜜的汁液。

 

  紅霞飛上雙頰,她心跳怦然,羞窘不已,卻無法也不想阻止他,只能迷惑暈眩地看著他一一舔食她的手指,

 

然後是她的掌心、她細緻敏感的手腕內側。

 

  老天,她永遠也無法習慣或抵抗這個男人。

 

  莫名地,心頭因為這個體認抽痛著。

 

  她不該再沉淪下去、不該再繼續欺騙自己--

 

  腦海裡才閃過這念頭,男人便使勁將她拉進懷中,吻住她的紅唇,讓她無法再繼續思考。

 

  她在他嘴裡嘗到蜜桃的香甜,在他懷裡感覺到激狂的熱情和慾望。

 

  也許……也許……也許這次他會改的……也許這次會不一樣……

 

  人是會變的?不是嗎?不是嗎?

 

  教人筋疲力盡的歡愛後,她微喘地蜷縮在他懷中,不斷地渴望著、祈禱著。

 

  也許……也許……

 

  也許……這次他會……愛上她……

 

  ********

 

  她睜開眼。

 

  雙層窗簾上微微透著曦光。

 

  唐可卿一動也不動的躺著,眨了眨眼,雙瞳逐漸適應了暗沉的房間。

 

  6:29:55

 

  她看著床邊的鬧鐘,瞧著秒針一格一格的移動。

 

  又是那些夢。

 

  她忍不住歎了口氣,煩惱地重新合上雙眼,將臉埋在枕頭裡呻吟著。

 

  該死的,這幾天,那個沒有臉的男人有臉了。

 

  博物館那個陌生人的臉。

 

  或者該說,他們有著同一雙眼,奪人心魄的雙眼,食肉猛獸的雙眼。

 

  想到那陌生人,她就覺得心慌,不自覺揪緊了枕頭。

 

  那一天,他吻了她,她真的嚇到了,被他突然的舉動和自己的反應給嚇到,所以她在回過神來時,立刻就趁他接手機來電時逃走了。

 

  她知道那樣落荒而逃有點懦弱,但她當時真的沒有辦法多想。

 

  從來沒有對哪個男人有那麼強烈的情緒和慾望,她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只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那裡,不能再留在他身邊,

 

否則她一定會失去自己,就像夢中那個女人一樣。

 

  胸口又傳來一陣不穩的心悸。

 

  她伸手撫著心口,苦笑出聲。

 

  幸好從那時到現在,她那原因不明的心痛沒再發作,不然她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床頭的鬧鐘如同以往一般,慢半拍的響起,她按掉它。

 

  算了,煩什麼呢?

 

  那男人又不知道她是誰,搞不好一輩子都不會再遇見了,現在擔心這些也太誇張了。

 

  她一邊換上套裝,一邊在心底安撫自己,但不知為何,一輩子都不會再遇見他的念頭卻又教她心頭莫名抽緊。

 

  她惱怒的盤好頭髮,抓了公文包便出門上班去。

 

  ********

 

  大樓外,藍天白雲,陽光正盛。

 

  午休時間,茶水間,煌統集團裡三位能幹的秘書難得聚在一起喝茶聊天。

 

  「可卿,你見過他了嗎?」

 

  「誰?」

 

  「老總的兒子。」

 

  「還沒。」

 

  「不是說他上星期就回來準備接班了,不是嗎?」

 

  「嗯,不過他今天才會進公司。」

 

  「你之前去晉見太后時,沒見到那位太子嗎?」

 

  「沒。」

 

  「我還以為你那麼常進宮面聖,多少有見過他幾次呢。」

 

  「我進公司時,他就已經在國外了,直到現在才回來,而且我也是三年前才升到老總身邊的,所以一直沒機會見到他。

 

何況他不住在仇家那座皇宮裡,就算我去一百次,搞不好都碰不到一次。」她笑看著兩位難得八卦的秘書。

 

  「他不住家裡?那他住哪裡?」方若男愣了一下。

 

  「這個我知道,這一期的八卦雜誌有寫,他住在我們公司那棟剛建好的皇鼎大樓。」

 

黎淑芬指著窗外不遠處一棟高聳的建築,「喏,看,就在那邊,最上面兩層都是。」

 

  「哇,他一個人住那麼大的地方做什麼?」若男瞪大了眼。

 

  淑芬聳了聳肩,可卿笑了笑,喝了口熱茶。「我不知道你們對太子有興趣。」

 

  「有興趣,當然有興趣!」淑芬一邊泡咖啡,一邊笑道:「咱們家的太子又帥又多金,可是名列十大黃金單身漢的第一名呢,

 

我們怎麼可能會沒興趣?」

 

  「淑芬,我記得你死會了吧?」正在準備日式煎茶的方若男挑眉問。

 

  「喲,你不知道死會是可以活標的嗎?喔呵呵呵……」淑芬掩嘴嬌笑。

 

  「少三八了,瞧你那騷樣,活像狐狸精下凡亂世,小心偷雞不著蝕把米,太子抓不到,男友也跑了。」若男忍不住潑她冷水。

 

  「才不會呢,我家達令愛死我了。」她嘟起紅艷的豐唇,嬌聲道:「何況男人是寵不得的,

 

有時候要給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才會努力積極奮發向上啊,瞭解?」

 

  可卿和若男聞言不禁笑了出來。

 

  笑聲未歇,就見那位可愛的助理秘書緊張兮兮的跑了進來。

 

  「唐秘書,總裁找你。」

 

  她一聽立刻收起笑容,放下杯子,轉身走了出去。

 

  在自己桌上拿了速記簿來到總裁辦公室外,她抬手輕扣兩下門。

 

  「進來。」

 

  她推門進去,誰知道一進門,她就愣住了。

 

  仇總桌前站了一個高大壯碩的男人,即使穿了三件式的西裝,仍無法修飾他渾身散發出來的野性。

 

  他背對著她,但那背影卻熟得教她心驚。

 

  有那麼一瞬間,她差點想轉身逃跑。

 

  「唐秘書。」

 

  聽到老闆的聲音,她勉強穩住心神,逼自己向前。

 

  仇靖遠和能幹的秘書微一頷首,介紹身前男子,「這是我兒子,仇天放,下個月開始,他會接任我的位子。」

 

  男人轉過身來,果然是那個在博物館裡遇到的陌生人,她血色盡失的瞪著他,胸口又是一陣莫名的悶痛。

 

  他朝她伸出手。

 

  她不得已只好也跟著伸手,讓他溫熱的大掌包覆住她的手。

 

  「唐秘書,你好。」

 

  她心頭忽然一顫,因為他低沉的嗓音,也因為他有力的大手。

 

  他膚色黝黑,掌心粗糙,臉部線條剛硬,眼神堅定,怎麼看都不像是豪門世家出身,更不似一般二世主那般軟弱。

 

  事實上,他給人的壓迫感比他父親還恐怖。

 

  「你好。」她鎮定的看著他。

 

  他鬆開手,黑瞳卻仍直視著她,像終於逮住獵物的猛獸。

 

  她頭皮一陣發麻,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想逃跑的衝動站在原地。

 

  「天放剛從國外回來,對公司內部還不是很清楚,你帶他大致熟悉一下。」

 

  「好。」她緊緊抓著速記簿,垂下眼睫,避開他灼人的視線,轉身打開門。

 

  「仇先生,這邊請。」

 

  他跟著她走出辦公室。

 

  雖然有些緊張不安,她還是冷靜地一邊帶著他走向電梯,一邊道:「煌統大樓一共二十八層,這一層主要是集團高級主管的辦公室。」

 

  她帶頭走進電梯,按了下一層的樓層。「會議室在二十七樓,地下二到四樓是停車場,地下一樓是員工餐廳。

 

十七樓設有SPA和運動俱樂部供員工使用。詳細的部門樓層,我會另外檢附文件數據給你。」

 

  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一直盯在她身上,她死盯著速記簿,抓著筆,「公司最近在談的幾件case文件和合約,

 

我明天會送到總裁辦公室裡。仇先生若還需要什麼數據,可以先和我說,我會一併整理後送去。」

 

  「你進公司幾年?」

 

  她一愣,有些疑惑地抬頭看他,不懂他為什麼問這個,卻還是很快的回答他的問題。

 

  「七年。」

 

  他眼角微微一抽,下顎緊繃,黑瞳閃過一陣激狂的怒氣。

 

  她嚇了一跳,不自覺退了一步,跟著卻猛然回神,氣自己的膽小,緊抓著紙筆,神情冷然的道:

 

「如果仇先生對我的資歷不滿意,秘書室還有其它能幹的秘書可以替--」

 

  「不用。」他斷然否定她的提議。

 

  可卿瞪著他,懷疑他知道自己現在正在咬牙切齒。

 

  「你很好。」他說,斬釘截鐵的。

 

  他終於收回看著她的視線,火大的伸手拉住打開又欲合上的電梯門,大踏步走了出去。

 

  她眨了眨眼,瞪著他怒氣衝天的背影,有些呆愣。

 

  兩秒後,她才回過神來,連忙追了出去。

 

  ********

 

  忙。

 

  在他接班的這一個月以來,她常忙到連作那些惡夢的時間都沒有,每天回到家,

 

她洗完澡後常常連頭髮都沒吹乾就倒在床上一睡到天亮。

 

  仇天放是一個工作狂,聰明、幹練、精力旺盛,他一天工作十八個小時,連帶著她這個秘書也忙到天昏地暗,

 

她的工作比以前要暴增一倍以上。

 

  開會、記錄、打報告、安排行程、過濾電話……

 

  她每天不斷重複同樣又不相同的工作,跟著他到處開會、應酬,遞給他一份又一份的文件數據。

 

  忙碌的一個月轉眼飛逝。

 

  剛開始,她還怕他會提起那天在博物館的意外,但他卻從來沒提過。

 

  他不提,她也假裝當沒那回事。

 

  假裝。

 

  她可以假裝那個吻沒發生過,卻無法在每次面對他時,不去想到那個吻,不去注意他。

 

  而她,的確是有很多機會可以注意觀察他的,畢竟她是他的貼身秘書。

 

  除了第一天那異常的怒氣之外,他的情緒從不外露,無論面對誰,他總是一張冷淡的撲克臉。

 

  她沒看他笑過,甚至在應酬時,他也從來不笑,至少不是真正的笑。

 

  不像其它黃金單身貴族,除了工作上的應酬約會,他也沒有眾多的女性友人,她從來沒接過像他女友之類的人打來的電話,

 

他也從沒交代她替他買花或禮物送任何女性友人。

 

  他一天三餐,不是出去吃應酬飯,就是在公司吃員工便當。

 

  他也沒有什麼休閒娛樂活動,因為就連假日,他都在工作,因為她也必須加班作陪。

 

  若非她一再告訴自己這只是總裁接班的過渡時期,這麼煩重操勞的工作量,真的會讓她請他高抬貴手、另請高明。

 

  他的生活,似乎就是工作,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或許這也是為什麼他長得高大英挺,又名列財經週刊十大黃金單身貴族的第一名,卻沒有女朋友的原因。

 

  看看,晚上九點半了,這人還在和國外主管聯機開視訊會議,會有時間交女友才奇怪。

 

  將下午的會議紀錄送到他的桌上,她收起他桌上那壺已見底的咖啡,重新換上乾淨的茶杯,回身替他泡了一壺清茶。

 

  「你們那邊還需要多少時間?」

 

  「最快兩個月,不,四十五天。」

 

  「好,就四十五天。」他手指交迭在桌上,當機立斷的給了確切的回答,「羅傑,日期可以再延,東西一定要做好,

 

測試結果一定要百分之百沒問題,煌統不出有問題的產品。」

 

  「我知道。」

 

  「明天把報告傳來……」

 

  抱起他批好的公文,她轉身離開他的辦公室,從頭到尾,他看都沒看她一眼。

 

  他低沉的聲音消失在掩上的門後,她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卻不由自主的看著那扇緊閉的門。

 

  說真的,這份工作待遇很好,若非必要,她不是很想辭掉它。

 

  所以,她當然應該慶幸他沒當那個吻是一回事,不是嗎?

 

  當然是。

 

  反正,只是個吻而已。

 

  再說,那男人說不定壓根沒認出她,畢竟博物館裡有些昏暗,她上班時又總是刻意扮老,盤著髻、戴著古板的黑框眼鏡、

 

穿著制式的套裝,避免招惹太多異性注意。

 

  其實,他如果沒認出來,就這樣算了也沒什麼不好。

 

  微蹙了下眉,她甩去心中那股煩躁,替自己泡了壺熱茶,定下心神面對計算機,伸出十指快速的敲打鍵盤,

 

繼續那永無休止的加班工作。

 

  一個小時後,壺裡的茶從冉冉冒著白煙,到變溫、變涼,茶水也從八分滿逐漸減少至見底。

 

  打完了手邊這份報告,可卿鬆了口氣,忍不住掩嘴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始終緊閉的門開了,那位彷彿從來不知睡眠為何物的傢伙精神奕奕的走了出來。

 

  她迅速收掉打到一半的呵欠,強自打起精神面對上司。

 

  「把這些送到開發部去,明天要張經理重新交一份企畫上來。」

 

  「好。」她接過文件,轉身就要下樓,卻被他擋住。

 

  「你去哪裡?」他皺著眉。

 

  「開發部。」她說。

 

  「我是說明天。」他面無表情的道:「把東西收一收,下班了。」

 

  她愣了一下,忍不住看了手錶一眼。

 

  十點半。

 

  她有些懷疑的再看了他一眼,這時才發現他手上提著公文包,只見他不甚愉快的擰起眉,冷聲道:「怎麼,嫌太早?」

 

  「沒有。」她神色自若的回答,眼也不眨地退回桌邊,半點不敢質疑自己的好運,用最快的動作收拾起來。

 

  真難得,牢頭良心發現了,竟然不到十一點就收工,平常他最快都要到十二點才會考慮打道回府的。

 

  想到今天終於有機會好好泡個澡,再舒舒服服的睡上八個小時,她就忍不住想放鞭炮歡呼慶祝。

 

  天知道,她已經有整整一個月又三天沒好好泡澡放鬆一下了。

 

  很快的將檔案存盤,收好東西,唐可卿關上計算機、套上外套,抓起公文包和絲巾正打算下班離開時,

 

一抬頭卻見那位剛上任的新官仍杵在她桌前。

 

  她微微一僵,剎那間以為她剛剛誤會了冷血老闆的意思。

 

  他方纔的確有說過「下班」這兩個字吧?沒有嗎?

 

  「仇總,還有事嗎?」她鎮定的微笑開口。

 

  「東西收好了?」

 

  她直起身子,戒慎地看著他,有些忐忑的點了點頭。

 

  「走吧。」

 

  「走?」

 

  「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可卿眨了眨眼,還沒回過神來,他已經自行往電梯方向走去。

 

  不會吧?他要送她回去?

 

  她慢半拍的領悟他說的話,急忙追了上去。

 

  「仇總,謝謝你的好意,不過不用了,我有車。」她在電梯前追上他。

 

  「出租車嗎?」他冷然的走進電梯,按下停車場的按鈕。

 

  「你怎麼……」她呆瞪著他,她的車早上發不動送去車廠維修了,她的確是打算叫出租車的,但他怎麼曉得?

 

  「我早上看到你下車。」

 

  她為之啞然,好半晌才道:「出租車不盡然都是不安全的,出租車搶案中,被乘客搶的司機,比被司機搶的乘客還要多。」

 

  「我不賭運氣。」

 

  他語音平穩、一臉面無表情,教人看不出情緒,可她不知為何卻覺得他平靜無波的外表下,潛藏著不悅的惱怒。

 

  是錯覺吧?

 

  她想拒絕他的好意,但直覺卻告訴她最好不要在這時惹怒這男人,所以她閉上嘴,任沉默充塞空氣中。

 

  電梯持續向下,然後停止。

 

  門開了。

 

  他走向自己的車,她認命的跟上,說服自己至少可以省下一次車資。

 

  是啊,只不過恐怕一路上她的胃都會持續痙攣抽痛。

 

  這男人真的讓她很神經緊張。

 

  在他的示意中,她拎著自己的公文包沉默的上了車,她很想坐後面,離他越遠越好,但那會顯得他像個司機,而不是她的上司,

 

所以她只能極力控制自己不要表現出和他同處封閉空間時必會出現的恐慌,卻仍不由自主的焦慮。

 

  車子裡,都是他的味道,他龐大的身軀一坐進來,原本還嫌寬敞的空間頓時變得太小。

 

  「你住哪?」

 

  有一瞬間,她不是很想說,但那會顯得可笑,特別是她都已經坐上車的現在,所以她深吸口氣報上地址,

 

然後在心底告訴自己其實他根本沒認出她是那位在博物館的女人,或是,更好的,他壓根不記得那件事了。

 

  不知為何,這想法並沒有讓她愉快到哪裡去。

 

  老天,不過就是個吻,就算他吻功再高明,她也用不著那樣念念不忘的。

 

  唐可卿對自己不滿的皺起眉頭,看著車子在那男人輕鬆的操控下,滑順的開到街上。

 

  即使過了大多數人們活動的時間,入夜的城市裡,燈光依舊閃爍著,只是街上的人車稀疏了些,不再塞得到處烏煙瘴氣的。

 

  沉默持續蕩漾在空氣中。

 

  「你的胸痛還有再發作嗎?」

 

  「什麼?」她一怔,俏臉煞白,猛地轉頭看他。

 

  「胸痛。」他看著前方,頭也不回的提醒她。

 

  原來他知道。

 

  猛然驚覺他記得也認出了她,可卿粉臉瞬間竄紅。

 

  沒聽到她的回話,他瞥了她一眼。「你還好嗎?」

 

  「還……還好。」她窘迫的試著想恢復冷靜,維持專業的形象,忙道:「我沒事,我很好,那只是一時的不適。」

 

  「你有去醫院檢查嗎?」

 

  「謝謝仇總的關心,不過我想沒那個必要。」

 

  「去檢查。」他無視她的意見,開口說:「我要看到報告。」

 

  他命令般的口氣教她無端惱火,想回嘴,理智卻曉得這樣有失分際,所以只是抿著唇,硬是壓住了那股鬱悶的氣。

 

  「除了健康報告,仇總還需要什麼嗎?」她垂下眼睫,為自己平靜的口吻感到驕傲。

 

  他沒有回答,有力的大手轉動著方向盤,將車子開進她家的巷子裡,停在咖啡店的庭院門口。

 

  將車子停好之後,他才轉過頭來直視著她,不容拒絕的說:「明天早上八點我來接你。」

 

  她有些錯愕地瞪著他。

 

  今天送她回來,勉強可以說是順便,明早來接她是怎樣?

 

  「我不--」

 

  才開口,他就伸手將她拉到懷裡,傾身吻了她,吞掉了她的抗議。

 

  可卿瞪大了眼,她知道自己該推開他,再甩他一巴掌,但推拒的手到了他身上卻使不出力。

 

  他摘下了她的眼鏡,濕熱的唇舌和他的人一樣強勢,半點不給她退縮反抗的機會,吻得她全身發軟頭昏,

 

等他終於結束這一吻時,她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他拉到了他的大腿上,攀著他的頸背,手指插入他柔軟的黑髮中揉搓著。

 

  她暈眩震懾地看著他,渾身輕顫,一時間有些恍惚,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他眼裡佈滿情慾,原本潛藏的激狂情緒盡皆浮現,那其中強烈的情感教她莫名驚駭。

 

  她一震,欲縮手,他卻伸手輕撫著她的唇,然後捧著她的下巴,再印上一吻,這一回,是溫柔的。

 

他輕輕地以唇摩挲著她柔嫩的唇瓣,極為克制、纏綿地舔吻著她的唇、她的頸。

 

  不覺間,他的大手解開了她的髮髻,烏黑長髮頓時飛散,如瀑。

 

  剎那間,她無法分辨現實與夢幻。

 

  她輕喘著,無法閃避,也無力抗拒,眼前的男人是如此熟悉又陌生,教她心動也心慌,想逃離,卻也更想靠近。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再度停了下來,埋首在她的肩窩,一動不動的環抱著她。

 

  他口鼻的氣息拂過她敏感的肌膚,兩人激越的心跳有著相同的節拍,她沒有辦法推開他,只能攀著他,虛弱的任他抱在懷中,

 

像對繾綣交頸的水鳥,停泊在溫暖的水域。

 

  黑夜如緞,環繞包圍著車中交纏的人影。

 

  好半晌,他才抬起頭來,看著她。

 

  她心口震顫、喉嚨發緊,夢裡的那個男人,和他有著同樣的味道、同樣的強勢,和同一雙懾人的黑瞳,像結了冰,又似燃著火,

 

矛盾的教人困惑。

 

  她閉著眼,心安卻又恐慌。

 

  很矛盾,她知道,卻不曉得為什麼自己的感覺會如此兩極。

 

  心,好疼。

 

  淚水,在不自覺中無聲滑落。

 

  他以拇指拭去她滑落的淚,粗聲道:「下車,回家,把門鎖上,明天早上八點,我來接你。」

 

  她這次沒再抗議,飛也似地逃離他的人、他的車。

 

  她在黑夜中飛奔上樓,關門上鎖,卻怎樣也逃不開他揮之不去的味道,和他在她心中深深印下的烙印……

 

 

  第三章

 

  殺啊--

 

  草原上,刀劍交擊、殺聲震天。

 

  一招一式間,汗水、塵沙、哀號、嘶吼漫天飛舞,通透鮮紅的血珠漾在晴空下,停頓,墜落,轉瞬間已沾上沙塵。

 

  風,在吹著。

 

  殺伐未停。

 

  他殺紅了眼,長劍揮舞,砍了頭、斬了手,除了敵人和血,什麼都看不見。

 

  「小心--」

 

  「老大--」

 

  「後面--」

 

  身後傳來同伴數聲驚呼,他能感覺到身後襲來的冷冽劍氣,卻仍頭也不回,一劍斬殺了前方敵人。

 

  劍氣破空,撕裂了他身後的衣。

 

  鏘!

 

  金鐵交擊聲近在耳邊,有人替他擋下了那致命的一劍,他沒有回身,甚至沒回頭看上一眼,只是繼續揮舞著手中染血的長劍。

 

  他知道那是誰,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那是他送的香囊,他親手調配的香味,只給了一個女人,

 

一個他願將性命交付她手中的女人。

 

  他信任她,一如他信任自己手中的劍。

 

  草原上,風沙未停,草屑四飛,敵人卻已潰散四退。

 

  他不再追擊,回過身,看見她。

 

  她穿著一襲白裙,手持銀亮長劍,站在屍橫遍野的沙場上,身上未曾染血,乾淨的一如清蓮。

 

  他則全身是血,渾身滿是塵上,鮮血從他臂上的傷口順著他的手、流至他的劍尖,滴落。

 

  她表情淡漠,眼底卻透著難掩的哀傷。

 

  他知道,她還是沒殺人。

 

  她武藝高強,卻從不殺人。

 

  他露出野蠻的笑,走到她面前,粗暴地將她拉到懷中吻住她的唇,直到看見她蒼白的臉上透出暈紅的血色,才放開她。

 

  他直視著她,舉劍向天,所有的人全都吶喊出聲,勝利的歡呼戰吼聲響徹雲霄。

 

  她,卻只是沉默悲傷的看著他,流下了一行清淚。

 

  ********

 

  已經忘了是從何時開始夢見她。

 

  那個女人,有著絕美的面容,長髮、紅唇、柳眉、杏眼,白皙得幾近透明的肌膚吹彈可破,她完美得不像人,

 

飄忽得像隨時會消散在空氣中。

 

  夢中,她總是眉宇帶愁,烏黑的瞳眸含淚,悲慟的望著他。

 

  為什麼?

 

  每一次,他都有著相同的疑問。

 

  每一次,他都憤怒得想掐死她,卻沒有一次下得了手。

 

  每一次,她都只是痛苦絕望地看著他流淚,彷彿她才是心口被狠狠插上一刀的人。

 

  金色的面具、黑色的朝服、戰場上的盔甲、山寨裡的長劍--

 

  她在他夢中出現無數次,不同的夢、不同的場合、不同的衣著,卻永遠有著似曾相識的情況和同樣的一個女人。

 

  無論他是什麼樣的身份,曾經有多麼剽悍、多麼勇猛,他在夢裡總是會死在她的手中。

 

  從來沒有例外。

 

  他每一次都蠢到信任她,她每一次都親手將刀插進他胸口。

 

  狠狠的、毫不留情的--

 

  一刀斃命!

 

  十八歲之前,他一直以為那是夢,直到他在佳士得拍賣會上意外看見一副曾經出現在他夢裡的金色面具。

 

  他的面具。

 

  他以最高的金額標下了它。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他曾在哪裡見過它,之後才會夢到這副面具,他曾經如此猜想著。

 

  但之後,他忍不住開始注意留神古董的拍賣市場;然後,他在夢中佩戴過的玉石、喝過的酒器,甚至連他拿過的武器刀劍都出現了,

 

其中一把劍柄裡,和夢中一樣有著不為人知的機關,藏著他在夢裡放進去的白玉珠煉。

 

  當他打開機關,發現白玉珠煉掉出來,落在他掌心上時,那一瞬間,他知道她一定存在,一如這些出現在不同年代的古物一般。

 

  二十三歲生日那天,他知道有一天,他會死在同一個女人手裡。

 

  ********

 

  午夜將近。

 

  回到大廈公寓裡的仇天放站在客聽的落地窗前,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城市繁華的夜景。

 

  黑夜裡,道路如銀河般亮著,車潮來回不停,即使在深夜,這座城市依然有著它獨特的生命力。

 

  前方的視野一望無際,他當初買下這裡當居所,就是看中它的方便和廣闊的視野,從這裡他可以清楚看到位在不遠處的煌統大樓,

 

也可以看見他方才開車經過的幾條主要道路,他甚至可以看見她所住的屋子隔壁那幾棟高樓。

 

  那麼近。

 

  他不知道自己一直離她那麼近,就在同一座島上,同一個城市裡,甚至同一家公司。

 

  起初,尋找她,是為了以防萬一。

 

  他並非真的宿命,但他從來不賭運氣,他只相信自己。

 

  所以如果真的有那個女人,他寧願能將她掌握在手裡。

 

  他不是真的很清楚找到了她要怎麼做。

 

  殺了她?也許。

 

  如果她真的動手,他總是能在她動手時先宰了她,這一次不比以往,他知道自己不會信任她,他也不會讓她有機會動手。

 

  把她關起來可能更好。

 

  畢竟這還是個法治的社會,殺人是犯法的,何況這一次她什麼都還沒做。

 

  但如果刀存在、珠煉存在、面具也存在,甚至連她都存在,還有什麼不可能發生?

 

  所以他開始尋找她,那個被他喚做蝶舞的女人。

 

  然後一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他仍在作夢,他仍收集那些曾在夢裡出現的古董,

 

但夢中的女子卻始終不曾在他面前出現。

 

  那些夢,在夜晚偷襲他、困擾他,時間久了,他開始懷疑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什麼她會存在?為什麼她要殺他?

 

  他不懂那般柔情似水的她,怎能那樣背叛他?他信任她,他甚至覺得……幾乎確定她應該是……

 

  該死的!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每次都錯得那麼離譜,在那些夢中,他不曾看錯過人,只除了她。

 

  那些夢,那些畫面,那個女人,佔據了他夜晚的人生。

 

  他開始研究它們,在被淹沒的歷史洪流中,試著撈出些許殘篇斷簡。

 

  研究這些收集到的古董幾乎已成為他不為人所知的怪異嗜好,打發無聊時間的休閒娛樂。

 

  這幾年,他發現那些既殘缺又鮮明的夢,並非照著順序,或著該說歷史的時間出現,他開始經由那些古董及武器,衣著,

 

研究那些夢在歷史上出現的前後,試著想找出那最初、一開始,事情發生的源起,如果真的有的話。

 

  事實證明,的確曾經有過那個源起--

 

  「喲喲,好高級的房子啊,看來你這幾年過得不錯嘛。」

 

  嬌嫩的語音在身後響起,他渾身一僵,緩緩回過身。

 

  沙發上不知何時盤腿坐了一名妙齡少女,她身上套著露出肚臍的白色緊身短T恤、白短褲,腳上穿著一雙白布鞋,

 

背上背著一隻無尾熊模樣的可愛背包。

 

  削短的黑髮,烏黑的大眼、彎彎的粉唇,眼前的少女看起來既甜美又可愛,只除了她的模樣和年歲,和七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她時,

 

一點也沒有改變。

 

  如果他曾對他的夢或所謂的前世今生有所懷疑,當他七年前遇到她時,所有的懷疑也全在那時煙消雲散了。

 

  「你在這裡做什麼?」

 

  「住啊,我沒地方住,你這裡景觀那麼好,房間又那麼多,分我一間住又不會怎麼樣,對不對啊?」她笑嘻嘻的看著他,

 

既刻意又挑釁的喊了一聲:「哥。」

 

  「我沒有妹妹。」他不動聲色的看著她。

 

  「是嗎?現在有啦。」她眨著大眼,一臉無辜的說:「還是你覺得我很礙事,如果是這樣,那我到山上和爸媽一起住好了!」

 

  他瞪著她,額冒青筋。

 

  「怎麼樣?這裡或那邊,選一個吧?」她笑吟吟的道。

 

  看著這嘻皮笑臉的丫頭,知道自己得罪不起她,仇天放壓下怒氣,只是重申道:「我沒有妹妹。」

 

  女孩瞇了下眼,哼了一聲,才妥協開口,「那當表妹總可以吧?」

 

  雖然不滿意,但總比原先那個好,他看著她,冷聲道:「客房在左邊。」

 

  「喲呼,睡覺囉!」她開心的跳下沙發,歡呼的跑進左邊的客房,離開客廳前,卻又轉身看著他甜甜一笑。

 

「對了,看在你好心賞我一張床的份上,提醒你一件事,別再逼你家秘書去做健康檢查,就算你逼她一千次,

 

那份健康報告一樣不可能是真的。」

 

  「為什--」話說到一半,他一僵,跟著瞬間領悟一件事,如果那些夢是真的,是他的前世記憶,那她一定和眼前這女孩一樣。

 

  「你懂了?很好。」女孩一扯嘴角,像是在冷笑,也像是在苦笑。「很好。」

 

  她輕笑著重複那兩個字,纖巧的人影消失在轉角。

 

  當年她的出現帶來更多的殘夢,補上了他不解的缺塊,給了他答案。

 

  七年來,他想起越來越多的過去,那殘酷的真相卻讓他幾乎無法承受,從此尋找的理由變了,他不再試著尋找她,

 

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找到她!

 

  他必須找到她!

 

  血腥的記憶在腦海裡翻滾,他握緊雙拳,臉色蒼白的閉上眼,挫敗的憤怒教他幾欲咆哮出聲。

 

  劇痛撕裂著他的心臟,他猛然回過身,看著佈滿客廳整面牆上的古董。

 

  刀、槍、劍、戟、長鞭、匕首,各式各樣的武器擺放在上頭,柔和的燈光下,它們有如擺設藝術品般看似無害,

 

他卻知道它們在他手中曾經多麼該死的鋒利、多麼可怕的順手。

 

  他,殺人如麻。

 

  而那些夢,的確該死地曾經發生過!

 

  ********

 

  他來了。

 

  細雨紛飛的早晨,有些冷。

 

  還沒有八點,她知道,她一直看著鐘上的秒針經過每一格刻度。

 

  他早到了,卻似乎沒打算上來。

 

  她站在屋子裡看著他那輛停在樓下街上的黑色轎車,無法解釋的惶惑再度湧上心頭。

 

  車窗是開著的,她能清楚看見車內的男人。

 

  他點燃了一根煙,微蹙著眉,朝這邊看了過來。

 

  她心虛的往後退開,然後才想起他不可能看見她,二樓裝的是反光玻璃,只要她不開燈,外面的人看過來只會看見反射的風景。

 

  他盯著這扇窗好久,久到她以為自己被他發現了,差點忍不住想拉起窗簾。

 

  然後,他收回了視線,若有所思的望著前方,微蹙著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這個男人竟能這般影響她?

 

  這麼多年來,她不是沒被人吻過,但沒有一個男人引起的感覺抵得過他的萬分之一。

 

  她呼出的熱氣,在玻璃窗上形成一層白色的濕氣,遮住了他的身影,可卿微微地偏過頭,偷偷的看著他。

 

  這個男人,真的讓她嚇到了。

 

  每次看著他,她總是會同時升起兩種莫名極端的情緒,一種是想逃走,另一種卻是渴望接近他,那樣的矛盾總是教她困惑又驚慌。

 

  他想要她,她知道,就算之前不知道,在經過昨晚那一吻後,她想不知道都不行。

 

  輕撫著唇瓣,她閉上眼,微顫著。

 

  昨天深夜,她一度想收拾行李逃走。

 

  她異常的體質讓她不能也不敢和人交往,所以拒絕了所有人的追求,甚至不敢和父母再住在一起,

 

怕父母的朋友們發現他們領養回來的女兒,不只不會生病、不會受傷,甚至三十五年來都沒有老化。

 

  她不化妝時,看起來只有二十歲上下,剛撿到她時,爸媽甚至以為她才十七、八歲。

 

  三十五年前她失去了記憶,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會和一般人不一樣,但是除了不會老、不會生病,受了傷會很快好之外,

 

她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樣。

 

  她不會飛天,也不會遁地,更不會什麼驚人的幻術,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不一樣,卻也曉得若是讓人知道她的不同,

 

勢必會造成極大的震撼。

 

  因為如此,她不讓自己和人有太深的牽連,沒和父母斷了聯絡,是因為知道他們愛她,他們能接受她的不正常。

 

  但,他們是例外中的例外。

 

  她不想受人注目,也不想被當成研究的對象,所以每次在旁人開始懷疑時,她便會自動離開,切斷和過去所有的聯繫,

 

更改她的身份文件數據,換一個完全不同的行業,重新適應一個新的地方。

 

  這樣把自己連根拔起的行為,做起來並不愉快,所以非到必要時,她並不想這麼做。

 

  她很喜歡現在的工作和住的地方,原本打算在這裡再多待幾年的,他是個讓她措手不及的意外。

 

  她睜開眼,看著樓下那擾亂她心神的男人。

 

  應該走的。

 

  她知道自己昨晚就應該離開這裡,但是不知為何,在收好了行李之後,她卻無法踏出大門一步,反而一夜無眠地坐在窗邊,

 

等著他出現。

 

  現在,他出現了,就坐在車裡,等著她下樓去。

 

  一顆心,不自覺地緊縮顫抖著。

 

  不安、害怕、迷惘、渴望……

 

  種種情緒充塞在她心中,她卻領悟了一件事,她不想離開,她想和他在一起,和這個男人在一起。

 

  直覺告訴她,和這個男人在一起會很危險,他太像夢裡那個男人,但她極度渴望的心卻不讓她退縮。

 

  一年、一個月、一天,甚至幾個小時也好。

 

  她想和他在一起,想再看看他,想再次感覺他的體溫,和他那不為人所知的溫柔……

 

  細雨如絲般在空氣中輕飄著。

 

  沒關係的,不會有事的。

 

  她在心底告訴自己,反正只要情況不對,她還是隨時可以走、可以離開的,不是嗎?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看著那輛車、那個人,她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推開門走了出去。

 

  ********

 

  八點,門開了。

 

  她出現了,穿著一身白色的套裝,撐著一支紅色的傘,過腰的長髮綰成了髻。

 

  他看著她在細雨中走下紅磚屋旁的樓梯,穿過小小的庭園,一步一步,緩緩地來到他身邊。

 

  她走得如此的緩慢且小心翼翼,他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怕一動就會驚嚇了她,讓她改變主意,轉身逃跑。

 

  終於,她在車旁站定,白著臉、抿著唇、緊握著傘。

 

  「有件事我要先說清楚。」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透著微微的緊張。

 

  他捏著煙,一語不發的盯著她,黑瞳幽暗。

 

  「我假設你吻我是因為我吸引你,我想你知道我也……」她無法克制的紅了臉,將話說完:「被你影響。」

 

  她的用詞教他微一挑眉,卻仍識相的保持沉默。

 

  「秘書的工作並不包括陪上床。」雖然尷尬,她還是強迫自己說下去。

 

  「我知道。」他眼底浮現一抹幾不可察的笑意。

 

  她有些惱,嫩臉更紅,卻又不能不把話講清楚。「如果我們將來有些什麼,我希望你能公私分明。」

 

  「好。」

 

  他低沉明快的回答教她心跳飛快,深吸了口氣再道:「你不能再突然吻我。」

 

  他直視著她的雙瞳,這一次,隔了兩秒,才一字一句的慢慢開口,「我不保證做不到的事。」

 

  她屏著氣,渾身一顫。

 

  細雨仍在飄著,在車外、在傘外,紛紛、霏霏,包圍著,隔絕了世界。

 

  他仍看著她,一語不發的,等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率先垂下了視線,然後轉身。

 

  仇天放捏著煙的手一緊,直到看見她繞過了車子,打開了另一邊的車門,坐上了車,關上了門,才放鬆下來。

 

  她沒走,沒離開。

 

  他逼自己拉回始終盯在她身上的視線,強迫自己熄掉煙,然後把手擱在方向盤上,而不是將她強行拉進懷中,感覺她的存在。

 

  「吃了嗎?」

 

  「我沒胃口。」她低頭收著傘,臉色蒼白。

 

  他沒再多說,只是發動車子,將車開出去,中途在一間早餐店替她買了早餐。

 

  他把早餐塞給她時,她沒有抗拒,只是收著。

 

  一路上,沒人開口說話,到了公司後,他從後座拿出她昨晚忘記帶走的公文包、眼鏡和髮夾還給她,她有些尷尬的接過手,

 

在進電梯時,極力鎮定的拿出行程表和他報告今天的行程。

 

  「把承太的約延到明天,擬一封道歉回函給西雅圖汰新的喬森,通知業務部,王經理一到就叫他上來。」

 

他在電梯打開時走了出去,進到辦公室前才停下來,定定的回頭看著她,「還有,把你的早餐吃掉。」

 

  她吃了。

 

  那天早上,時間過得奇異的緩慢。

 

  她後來才發現是因為他把所有的約都延期了,而且也幾乎沒再交代新的工作,需要做的事變少了,所以才會覺得時間變慢。

 

  她甚至在中午休息時,偷空補眠睡了個午覺。雖然一夜沒睡,但因為補了一個小時的眠,她的精神還是比早上好了許多。

 

  下午時,她忙碌了起來,沒再有多餘的時間瞎想。

 

  然後,三點過去了,五點過去了,八點過去了。

 

  人們在他的辦公室來來去去,找他的電話一通接一通,找他的人也是,他一直沒有休息。

 

  九點時,他走了出來,再次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提早宣佈下班,送她回家。

 

  就這樣平靜的過去了。

 

  接下來幾天,忙碌的日子依舊,只是他下班的時間開始提前到八、九點,接送她上下班似乎成了他的例行公事。

 

  他很忙,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那意味著他根本不可能有時間來追求她,或是說和她約會。

 

  可惜這件事,對他似乎一點也不構成困擾。

 

  他十分擅長一心二用,利用接送她上下班和中午要她一起到辦公室裡吃便當的時間,用一種幾乎是誘哄的方式,對她步步進逼。

 

  上班時,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毫不留情的奴役她、指使她,讓她忙到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想其它。

 

只是偶爾,她會發現他用一種火熱的眼神盯著她看,像是想把她吞吃入腹的樣子。

 

  她發現自己越來越難在他面前強裝無事,紅霞一次又一次的飛上雙頰。

 

  這一回,他灼人的視線教她終於惱得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誰知,他卻半點也不閃避,只是滿眼興味、嘴角微揚地瞧著她。

 

  「我臉上長了天花嗎?」她微擰眉。

 

  「沒。」

 

  他回得簡潔,視線卻沒移開,還是直勾勾的瞧著她,臉皮沒這男人厚,她一陣羞窘,只得示弱的率先拉回視線,匆忙告退。

 

  「如果沒事的話,我先出去了。」沒等他回答,她匆匆回身,卻清楚曉得他仍盯著她瞧。

 

  天呀,這男人看她的模樣,活像她沒穿衣服似的。

 

  可卿面紅耳赤的落荒而逃,還沒到門邊,辦公室的門卻被人粗魯的拉了開來,一個面熟的男人氣沖沖的揮舞著一迭文件,

 

大聲嚷嚷的闖了進來。

 

  「仇天放,你撤了我們連鎖飯店的企畫案是什麼意思?」

 

  沒料到有人會直接闖進來,她閃避不及被他擦撞個正著,一時失去平衡,雖然她及時退了一步,試圖穩住,

 

但穿著高跟鞋的左腳還是扭了一下,手中的文件也被撞得散落一地。

 

  男人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是朝仇天放走去,將手中的企畫案毫不客氣地摔到桌上。

 

  「這件案子我們已經談了半年了,你不能說撤就--你做什麼?」男人氣急敗壞的咆哮到一半,

 

卻見辦公桌後的仇天放理都不理他,只是忽然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門邊幫那沒用的秘書撿文件。

 

  「還好嗎?」

 

  「還好,我來就行了。」可卿認出闖進來的人是仇天晉,是他堂弟,忙提醒他。「仇總,你忙你的吧。」

 

  他卻仍是執意幫她把文件撿齊。

 

  「仇天放!我在和你說話,你是耳聾了嗎?你不要以為你現在是總裁,就可以高枕無憂--」

 

被人視若無睹,仇天晉氣得臉紅脖子粗。

 

  「道歉。」仇天放握住撿好文件,起身後立刻想溜出門的女人,直視著他的臉,開口要求。

 

  「什麼?!」仇天晉無法置信的瞪著他。

 

  「和唐秘書道歉。」他輕聲重複。

 

  本想破口大罵的仇天晉,嘴還沒張,就看見那向來禮貌客氣的傢伙眼底閃過一道嚇人的冷光,他心下一寒,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仇總,不用了……」可卿不自在的想離開,手卻被他抓握著,他握得不緊,卻也讓她無法在不讓人發覺的情況下掙脫。

 

  「道歉。」他冷冷再開口。

 

  見他一副不打算輕易放過的模樣,仇天晉又氣又怒,卻仍是在他冷峻的威逼下,粗聲對著那秘書道:「抱歉。」

 

  「沒關係。」可卿微點了下頭,再次試著抽手,這回他終於鬆了手,她忙抱著文件道:「我先出去忙了。」

 

  不想處在炮火中,她匆匆離開,厚重的門在她身後合上,卻仍隔絕不了門裡隆隆的咆哮爭論,

 

多數都是他那位狗眼看人低的堂弟的叫囂聲。

 

  她揉著疼痛的腳踝,卻連頭也疼了起來。

 

  五分鐘後,仇天晉怒不可遏的走了出來,瞧他滿臉通紅、青筋暴凸,顯然事情沒有照他想的解決,他依舊看都沒看她一眼,

 

只是火大的拍打著電梯按鈕,一邊掏出手機和人告狀。

 

  老天,這傢伙真像長不大的小鬼。

 

  才聽他說了幾句,她就厭惡地偷偷翻了個白眼,好不容易這傢伙終於進了電梯,她耳根子方得以清靜下來。

 

  本以為現在終於可以安靜工作,總裁辦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門卻再度打開。

 

  她一愣,欲起身,卻見他抬手示意她坐著,拿了一瓶藥膏走了過來,在她身旁蹲下。

 

  「你做什麼?」她有些許的驚慌。

 

  「替你擦藥。」他一腳跪在地上,朝她伸出手。「把腳伸出來。」

 

  她才不要!

 

  可卿紅著臉瞪著他,「不用了,我沒事。」

 

  他微瞇了下眼,跟著突然握住她的左腳腳踝,她吃痛地握緊椅把,輕呼出聲,他挑眉,大手仍握在她腳踝上,卻放鬆了些。

 

  她微惱地瞥他一眼,她受傷的痊癒速度十分神速,這扭傷再過一會兒就會全好了,可偏偏她就是不能讓人發現她的怪異。

 

  不想多生是非,她咬了咬下唇,深吸了口氣,這才妥協伸出手。「我穿著絲襪不方便,藥給我,我等一下自己到化妝室擦。」

 

  他抬眼瞧著她,厚實溫熱的大掌仍握著她的腳踝,面無表情的威脅道:「你可以自己把絲襪脫了,或者我幫你脫。」

 

  她張口結舌、面紅耳赤的瞪著他,渾身莫名一陣燥熱,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他也不急著催她,只是神色自若的半跪在她面前,絲毫不在乎隨時都可能有人從電梯裡走出來。

 

  可惡!

 

  她緊張的瞧瞧目前停在一樓的電梯燈號,再著惱地瞧著他,見他如此堅持,知道他不會輕易放棄,不得已之下,

 

可卿只好紅著臉開口,「你先轉過去。」

 

  他聞言,這才滿意的鬆開手,轉過身去。

 

  她脫掉了高跟鞋,羞窘不已地用最快的速度褪去了絲襪,把絲襪收到包包裡,然後又抽了幾張濕紙巾快速的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腳,

 

才深吸了口氣通知他。

 

  「好了。」

 

  他轉過身,再次蹲下,一腳跪到地上,溫柔地握住她的左腳,放到他大腿上,然後打開藥罐,替她上藥揉腳,

 

動作輕鬆自然的像在簽公文一般。

 

  雖然他動作十分輕柔,她卻緊張得全身僵硬。

 

  「放鬆點,你太僵硬了。」他沒有抬頭,依然垂眼注視著她扭傷的腳踝,語音淡漠地道:「我不會吃了你。」

 

  「一點都不好笑。」她咕噥著。

 

  他聞言卻微微揚起了嘴角。

 

  藥膏很涼,他的手卻很燙,教她更加不自在,心跳莫名加快。

 

  因為他始終沒抬頭,她不禁偷覷著他。

 

  這男人外表粗獷,睫毛卻好長,他其實不是很帥,雖然濃眉大眼的,但高挺的鼻子有些大,唇型太過冷硬,

 

理得太短的黑髮又顯得太僵。

 

  他真的稱不上英俊,但深邃立體的輪廓卻更加教人印象深刻。

 

  靠這麼近的看,她甚至能瞧見他眉間眼尾的細紋,還有左上方額角幾乎快淡去的舊疤。

 

  看見那道往上延伸消失在他黑髮中的疤,她不自覺地皺了下眉,只差一吋,那道疤就會刻在太陽穴上了。

 

  不知怎地,心微微抽疼了一下。

 

  「還會痛嗎?」

 

  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問出了口,霎時慌地紅了臉,幸好下一秒立刻察覺那句話是他說的,但卻一時搞不懂他為什麼問。

 

  「什麼痛?」她呆瞪著他。

 

  他抬起頭,唇角微揚,再問了一次,「你的腳,還會痛嗎?」

 

  「什麼?喔,對,我的腳。」他一提,她才想起自己應該還存在的扭傷,可卿羞得連耳根子都紅透,慌張回道:

 

「不痛了,我是說,還有一點痛,可是已經好多了。」

 

  天啊,她完全忘了自己還在上班,當然也忘了她的腳傷,不過那可不能怪她,她的腳的確已經不痛了。

 

  「你確定?」

 

  「確定、確定。」發現電梯燈號忽然開始跳動,她差點跟著跳起來,連忙抓起一份方才樓下會計室送上來的報表給他道:

 

「我沒事了,真的,喏,這是你和會計室要的報表,還有陳經理說一會兒會上來,事實上,我想他已經在電梯裡了。」

 

  「所以呢?」他站了起來,將手上的藥膏放到桌上,頗覺有趣的看著她。

 

  「我想你和陳經理,回辦公室裡會比較好談話。」

 

她一邊瞄著那逐漸往上增加數字的電梯燈號,一邊試著鎮定的提醒他,卻無法遏止臉紅。

 

  豈料,他卻沒移動的意思,反而把手中的報表放到桌上,然後彎下身,兩手握住她的椅把,將困在椅中的她往前拉向自己,

 

跟著低下頭吻住她的唇。

 

  「仇--」

 

  她驚慌的語音被他吞去,整個人完全被籠罩在他的氣息之中。

 

  天啊,他在做什麼?天啊,他怎麼可以在這時吻她?天啊,電梯的數字燈號還在往上跳……21、22……

 

  他加深了這個吻,半誘哄、半強迫的要她專心,她被他吻得腳趾蜷曲、全身酥麻,幾乎融化在椅子上,根本無法再去注意其它。

 

  他在電梯打開前兩秒打住,看見她蕩漾茫然的雙眸後,才滿意地拉下她攀在他頸上的小手,伸手輕撫她被吻腫的紅唇,

 

然後直起身子,拿起報表,回身面對電梯。

 

  電梯門無聲滑開,陳經理走了出來,他點頭招呼著對方,身形巧妙的擋住身後的女人,然後和迎上前來的部下一起走進辦公室裡。

 

  一直等到門合上時,唐可卿才猛地回過神來,她抬手覆住唇、俏臉暴紅,簡直不敢相信方才發生的事,若不是他主動停下,

 

她鐵定會在這裡任他為所欲為。

 

  老天,這地方可是隨時會有人從電梯裡冒出來的啊!

 

  她羞窘地將臉埋在手裡,完全不曉得自己怎麼會忽然變得這麼敏感,似乎只要他一碰到她,她就滿腦子只想著要爬到他身上去。

 

  事實上,就算他現在已經沒碰她了,她還是想爬到他身上去。

 

  你不能再突然吻我。

 

  我不保證做不到的事。

 

  他低沉的聲音在腦海裡響起,她低低呻吟一聲,著惱地以腦袋在桌上敲了兩下,試著把自己弄清醒點。

 

  可惡,這男人對她的吸引力實在太強了,如果不想出糗的話,她以後絕對不能讓他在公共場所靠近她才行!

 

  ********

 

  事實證明,她的意志力在面對他時,只有小螞蟻般丁點大而已。

 

  不知怎地,他老是能逮到機會吻她,一天最少兩三次吧,每次都害得她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可近來教她惱怒的,卻不是他老是吻她,而是他最多也就是吻她而已,他總是會在失控前打住。

 

  慾求不滿。

 

  這四個字通常和她無關,但最近這一陣子,她真的深切瞭解這四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從來不曉得自己竟然也會覺得慾求不滿,但那卻是現在最能貼切表達她現況的四個字了。

 

  該死的,她最近每天甚至得吃上好幾次巧克力,才能安撫她焦躁的情緒,暫時的。

 

  一個星期過去,她被他撩撥得快發瘋了,他卻依然沒有更進一步的行動,他沒有試圖跟著她上樓到她房裡,

 

沒有在車上對她為所欲為,更沒有鎖起辦公室的門,在那張大桌上對她做什麼可恥羞人的事。

 

  反倒是她,因為第一次遇到這樣吸引她的男人,禁慾了三十五年的後果,是在性慾開關一打開之後,

 

每天都會冒出一堆和他有關的性幻想。

 

  特別是這傢伙又和那老是出現在她夢中和她做愛的男人那麼像。

 

  再這樣下去,天曉得她會做出什麼荒唐事。

 

  也許將他壓倒在車子裡強上他吧!

 

  這念頭教她微嗆,差點噴出剛入嘴的粉紅香檳,連忙伸手掩唇。

 

  「你還好嗎?」仇天放聞聲低頭瞧她。

 

  「咳?,還好,只是不小心嗆到。」可卿壓根不敢看他,只是對著迎面而來的企業家微笑。

 

  今天稍早,他突然要她陪他參加一場慈善宴會。

 

  因為之前也曾有幾次在仇夫人無法出席時,陪著老總一起出席,她並沒有拒絕,只當是工作,可兩個小時前,

 

他卻拿走她拿來遮掩容貌的黑框眼鏡,要她穿上他讓人送來的禮服。

 

  「把眼鏡還我,我需要眼鏡。」她試圖拿回自己拿來遮掩容貌的道具。

 

  「你不需要。」他隨手將那副丑眼鏡扔到桌上,擋在她面前,「它沒有度數。」

 

  她有些惱的瞪著他,他則雙手抱胸的斜靠在桌前,「把衣服換上,我不想遲到。」

 

  她站在原地和他僵持了幾秒,知道抗議無用,她才不再花力氣爭辯,只是抱著裝著禮服的盒子,

 

滿心不甘願的到外面去找其它秘書幫忙換上。

 

  宴會上,她盡責的當一位負責微笑的女伴,在他需要時,提醒他對方的身份和背景資料,他從頭到尾都摟著她的腰,和人寒暄應酬。

 

  沒有多久,她就發現他為什麼一直摟著她,因為每個過來和他說話的人,都想把女兒或妹妹或任何未嫁的女性親戚介紹給他。

 

  她真的不知道該做何感想,是高興他對別的女人沒興趣,還是難過他只是把她當擋箭牌。

 

  「仇天放!」一聲響亮的叫喊乍起,她轉過頭,只見一名俊帥的男子神采飛揚的從門邊大踏步走了過來,笑著道:

 

「好久不見,你這小子真是好樣的,回來才一個多月就搶走了我們公司好幾件案子,氣得我們公司那幾個老古董直跳腳。」

 

  「我只是運氣好了一點。」他微笑以對。

 

  讓她意外的是,身旁這男人向來虛假的應酬式笑容裡,竟然在面對這位成家少爺時,眼裡閃過真誠的笑意。

 

  「運氣好個鬼!這些話你騙騙那些老頭子還可以,我還在幼兒園的時候就學到教訓了!」

 

男人笑著拍了他的肩一下,跟著一雙桃花眼就瞄到她身上,他一見到她,雙眼就亮了起來,她相信要是在平常,

 

他一定會吹起口哨,果然下一秒就見他湊到她面前,微笑開口詢問。

 

  「小姐,你好,我是成宗旭,是這傢伙從小學到大學的難兄難弟,你看起來好面熟,我們見過嗎?」

 

  「見過。」她說。

 

  他愣了一下,撫著胸口,表情誇張的說:「不會吧?我們見過?怎麼可能?我要是有見過像你這麼漂亮的美女,

 

一定不會忘記的!小姐貴姓?敢問芳名?」

 

  他誇張的表情讓她回以微笑道:「我姓唐,唐可卿。」

 

  他一臉茫然,她知道他還是沒印象,笑意不禁加深。

 

  「敢問唐小姐,我倆何時曾相逢?莫非相逢總是在夢中。」他不信、他不信,這麼一個超凡脫俗、沉魚落雁的美女,

 

他怎麼可能過眼即忘?

 

  他那文謅謅的話和搞笑的表情終於讓她忍不住笑出聲來,搖了搖頭說:「不,我們兩個月前才見過。」

 

  「有嗎?在哪裡?」

 

  「成董的生日宴會上。」她笑看著他,「我不小心將香檳潑到你的西裝上。」

 

  香檳?他記得是有那麼一回事,可是--

 

  他瞪著她,脫口就道:「不小心把香檳潑到我西裝上的是一個戴著黑框眼鏡,還盤著包包頭的古板老秘書啊!」

 

  「那是我。」

 

  他為之傻眼,張口結舌的。

 

  她知道不該,可是還是再度笑出聲來。

 

  但這位成大公子可半點也不介意,他瞪著她的傻樣不到兩秒就回復過來,立刻精神奕奕的轉頭笑著問好友:

 

「等一下、等一下,好兄弟,也就是說,這位美女,只是你的秘書囉?不是什麼女朋友、未婚妻、青梅竹馬,

 

緣定三生的結髮夫妻--「她是我的秘書沒錯。」仇天放淡淡的開口。

 

  成宗旭心下一喜,還沒來得及伸手迎向美人,就見平常半點不介意也不干擾他泡妞的死黨,竟然微笑的看著他補了一句:

 

「暫時是。」

 

  成宗旭驚得縮回了手,讓他嚇到的不是仇天放說的話,不是他臉上的微笑,而是他那雙很冷很冷的黑瞳。

 

  他再白癡,也看得出情況不對,更何況他幾乎從小和這傢伙一起長大,若現在還看不出來這傢伙對這位唐大美女的意思,

 

他成宗旭這三十五年就鐵定是白活了。

 

  「呵呵呵,原來是這樣,我瞭解、我瞭解。」他舉起雙手賊笑著。

 

  知道這位成家大少有了奇怪的誤解,可卿有些尷尬,不禁紅著臉脫口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他的秘書。」

 

  「目前是。」仇天放淡淡的再次補述。

 

  她轉頭瞪他一眼,「你--」

 

  「我有說錯嗎?」他霸道地打斷了她的話,低頭注視著她,微微收緊了摟在她腰上的大手。

 

  她氣惱的仰頭看著他,想辯駁,卻又沒有任何立場,畢竟她「目前」的確是他的秘書,而且她雖然還沒和他滾上床,

 

卻也的確和他有著不太清楚的曖昧。

 

  「嗯?」他挑眉,逼問著。

 

  「沒……」他的臉太近了、唇也太近了,摟在她腰上的手又熱得像燒紅的鐵塊一般,教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不禁垂下視線,

 

有些虛弱的說:「沒有。」

 

  他滿意的勾起嘴角,出其不意地在她額角印下一吻。

 

  她輕抽口氣,整個人瞬間僵住,原本只在臉頰上的紅暈迅速擴散開來。

 

  可卿羞窘的腦袋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見旁邊又有商界大老靠了過來,接下來的時間,他不時湊在她耳邊問她一些無聊小事、

 

不經意的撫摸她半裸的背,在眾人面前表現得百般親暱,搞得她臉紅心跳、暈頭轉向的。

 

  她猜他這種表現只是想讓那些找女婿的大老暫時先打退堂鼓,所以她也不好阻止他,但說實在的,

 

她根本不曉得自己是怎麼應付過去的。

 

  當他終於決定要離開時,她真的大大的鬆了口氣。

 

  「我不喜歡被當作擋箭牌,下次有這種好差事,麻煩仇總另請高明好嗎?」坐上車時,她忍不住開口。

 

  「天放,」他說。

 

  她錯愕地轉頭看他,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我的名字叫天放。」他下顎緊繃著,將車開出停車場。

 

  「我知道。」她環抱住自己,轉頭看向前方,輕聲開口,「你是我的上司,直接稱呼名字不太恰當。」

 

  「我不只是你的上司。」

 

  他的聲音十分冷硬,她莫名惱了起來,衝口就道:「是嗎?除了偶爾的幾個吻之外,

 

我看不出來我們除了上司和下屬之外還有什麼其它的關係!」

 

  他轉頭瞇眼瞪著她,「我以為你是我的女朋友。」

 

  「女--喔,天啊,小心前面!」眼看他差點撞到前面的轎車,她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抓住一旁的把手穩住自己,斥喝道:

 

「你瘋了?看前面啊!」

 

  他忽然旋轉方向盤,用一種極為可怕的速度將車子彎到了路邊,然後緊急煞車,車子輪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然後穩穩的停在路邊空出來的停車格上。

 

  她大氣還沒喘過一回,就聽見他在一旁冷聲開口,「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在過去那一個星期追求你?」

 

  「追求?」她為之傻眼,無法置信的轉頭瞪著他,「等等,你稱過去那一星期叫做追求?」

 

  「不然你稱那些午餐約會、上下班接送時的聊天是什麼?」

 

  「盤問。」那哪叫聊天啊。

 

  「盤問?」現在換他不敢相信了。

 

  「對,就是盤問。追求是約會--」

 

  「我們有約會!」他兇惡地打斷她。

 

  「你只是在吃飯或開車時,順便盤問我而已,那不叫做約會!」

 

  「那不叫約會什麼才叫約會?」他幾近咆哮。

 

  她瞪著他,為之啞口,天知道她曉得什麼叫約會,她根本沒和其它人約會過,不過她才不會承認,就算用掰的也要掰出來。

 

  「送花,看電影、看星星、出去吃飯--」她雙手抱胸的瞪著他,發現自己越說越順。「做些浪漫的事,或是稱讚我很漂亮。」

 

  「那很蠢。」他僵硬的說。

 

  她知道,不過她還是嘴硬的說:「那很浪漫。」

 

  他和她大眼瞪小眼的對峙著,下一秒,他傾身再次吻她。

 

  可惡!

 

  這個卑鄙無恥加三級的王八蛋!每次都用這一招!

 

  她暗暗咒罵著,卻還是伸手勾住他的頸項,用力吻回去。

 

  一時間,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等他離開她的唇,她才發現他再次將她抱到腿上,他的領帶不見了,

 

上半身的襯衫被她解開,裸露出強壯的胸膛。

 

  她自己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黑色的禮服被褪到了腰際,為了避免破壞衣服的線條,她也沒穿胸罩,

 

唯一能遮掩她的是散落的黑髮,和他還覆在她胸上的大手。

 

  他閉著眼,渾身緊繃著,頸動脈快速躍動著。

 

  老天,他又停下來了!

 

  她慢半拍的發現這件事,一時衝動,氣惱的脫口便道:「拜託,你就不能有哪一次貫徹始終到底嗎?」

 

  他愣了一下,驀然睜眼。

 

  噢,天啊?她說了什麼?

 

  可卿漲紅了臉,又羞又窘,見他那副驚愕的樣子,她慌張拉回自己禮服的肩帶,七手八腳的想爬下他的腿,再次落荒而逃,

 

卻被他攔腰撈回來,更可怕的是,他在笑。

 

  他竟然在笑,而且不是微笑,是那種停不下來的大笑!

 

  「放開我,你這王八蛋!」她滿臉通紅,試著想扳開他在她腰上的手,不過沒用,她惱羞成怒的回身捶打他。

 

「你還笑,放手啦!放開我--」

 

  他沒有放手,半點不介意她的捶打和掙扎,反而更加抱緊了她,低沉的笑聲迴盪在車內。

 

  可惡、可惡!

 

  無法掙脫他如鐵鉗般的手臂,他又一直笑,她氣得再度捧住他的臉,乾脆再給他親下去,至少這是她一直想要的,

 

又可以堵住他那惱人的笑聲。

 

  哦,好極了,他安靜下來了。

 

  她在他嘴裡嘗到香檳的味道,甜甜的、香香的,他沒喝香檳,那是他方才吻她時沾上的,這領悟教她渾身發熱,更加貼近了他。

 

  他發出粗啞的呻吟,硬是將她拉開。「該死的,你快逼瘋我了。」

 

  「你才快把我逼瘋了……」她閉上眼,莫名沮喪,簡直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她是在自取其辱。

 

「你到底哪裡有問題,如果你不想要我,就不要--」

 

  她話還沒說完,他就咒罵一聲,拉著她的手往下覆住他堅硬熱燙的男性。

 

  噢,天啊!

 

  她小臉暴紅,倏地睜開眼,只見他雙眼烏亮,似燃著黑火,焚燒著她。

 

  「那……為什麼?」

 

  「我不想嚇到你。」他看著她氤氳的雙眸,嘎啞的道:「我本來想先追求你。」

 

  她心頭小鹿亂撞,微啟紅唇,「那不是追求。」

 

  「對,我知道,我沒有那種經驗。」他忍不住以拇指輕撫她被吻腫的紅唇。

 

  她著迷的看著他,輕喘口氣說:「有人把你寵壞了。」

 

  「對。」他湊近她,薄唇刷過她的。

 

  「那我想我們可以先暫時跳過那個步驟……」她壓下一聲呻吟,微喘著道:「等之後再來搞清楚那些順序。」

 

  「什麼……」他含住她的耳垂,舔吻著她問:「順序?」

 

  「順序……?」她抱著他的頸項,呻吟著,無法思考。

 

  叭--

 

  刺耳的汽車喇叭聲近在耳邊,她猛然一震,驚醒過來,才想起他只是把車停在馬路旁,她羞得輕呼出聲。

 

  「天啊,我們在路邊!」

 

  「我知道。」他鬆開手,挫敗地閉眼靠在座椅上。

 

  「該死,你為什麼不提醒我?」她紅著臉,手忙腳亂的坐回自己的位子,用最快的速度整理自己的衣裙。

 

  「我試著阻止過,但是你非常執意要貫徹始終。」

 

  「噢!」她倒抽口氣,羞窘地怒瞪他一眼,卻見他重新發動了車子。

 

  「你做什麼?」

 

  「到最近不會有人打擾的地方。」他踩下油門,將車子疾駛而出。

 

 

  第四章

 

  他載她回家。

 

  因為最近不會有人打擾的地方是她家。

 

  「抱歉,我只有這雙備用的室內拖鞋,可能太小了,應該勉強可以穿吧--」

 

  「可卿。」

 

  她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只是緊張的繼續往廚房走,一邊碎碎念:「你要喝水嗎?還是要喝飲料?不過我家只有咖啡和礦泉水,

 

對了,還有樓下房東給我的花茶--」

 

  「可卿。」

 

  「不過它喝起來酸酸甜甜的,可能不像你常喝的烏龍、龍井,你大概喝不慣,我煮咖啡給你喝好了--」

 

  他上前從後握住了她的腰,將她定在原地,不讓她再往前走,然後俯身低首在她耳旁很輕很輕的說了一個字。

 

  「噓。」

 

  她輕顫了一下,終於停住了喋喋不休的小嘴。

 

  「我從第一次看見你,就想要得到你。」

 

  他沙啞的聲音近在耳畔,氣息吹拂著她的臉頰,她屏住了呼吸,只能感覺到他的手很熱很燙,密密實實的覆在她的腰上。

 

  「那麼美、那麼耀眼……」他將她轉過來,抬手撫著她的唇。

 

  她仰望著他,緊張得心都快蹦出喉嚨了,他卻只是慢條斯理的以拇指摩挲著她的唇。

 

  「我一直在想你嘗起來會是什麼滋味,當我進入你的身體,你會是什麼樣的表情,你會發出什麼樣的聲音?」

 

  她不由自主的輕顫著,全身發熱。

 

  「那些幻想佔滿了我的思緒,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他越說越小聲,然後終於緩緩俯下身,吻了她。

 

  他明亮的黑瞳倒映著她氤氳迷茫的雙眼,當他的唇終於碰到她的時,她不由自主的歎了口氣,伸手攀住了他。

 

  他吻著她的唇,一路往下來到她的頸項、她的肩膀,他用鼻子推開了她禮服的肩帶,用手緩緩拉下了她身後的拉煉。

 

  那件漂亮的黑色禮服滑落到她腰間,她還來不及羞怯,他就跪了下來,強健的雙臂環住了她的大腿,穩穩地抱著她站了起來,

 

然後含吻住她粉嫩的乳尖。

 

  她倒抽口氣,只能抓著他結實賁起的肩頭。

 

  他濕熱的舌折磨著她,逗弄著她敏感的蓓蕾,她想退開,又想湊得更近,最後只能低首抱著他的腦袋呻吟著。

 

  他準確無誤的找到了她的臥室,甚至空出一隻手開了門--他果然一隻手就可以舉起她。

 

  他在床邊讓她貼著他強壯的身體慢慢滑下,那件黑色貼身的絲質禮服終於完全滑落到地上。

 

  他伸手要解襯衫的鈕扣,她握住了他的手。

 

  他停住動作,她深吸口氣,仰望著比她還要高上一個頭的他。

 

  「我來。」她顫聲道。

 

  他瞳孔收縮著,顏色加深,然後放下了手。

 

  她深吸口氣,踮起腳尖、攀著他的肩頭,然後親吻他的喉結、他頸邊急速的脈動,跟著慢慢往下、再往下,用牙,

 

一顆顆咬開他襯衫上的扣子,跟著親吻他的腹肌。

 

  他是一個強壯的男人,在層層文明的衣物下,是堅硬結實的肌肉。

 

  當她越來越往下到他的褲頭時,他的呼吸越見沉重,她可以看見他的肌肉因她的唇舌收縮緊繃著,她著迷的看著,

 

忍不住舔了下他的肚臍,他抽了口氣,立刻將她拉了起來。

 

  「我還沒--」她抗議。

 

  「不行。」他粗聲地捧著她的臉。

 

  「但是--」

 

  「不行。」他不想在第一次就失控,他要她永遠都忘不了今天晚上。

 

  「可--」

 

  她還要再說,他已經熱情的吻住了她,吞去了她所有的字句。

 

  「你是我的,每一寸,都是我的。」他將她壓倒在床上,溫柔地舔吻著她身上的每一處,在她耳邊低語著。

 

他厚實的大手像火般熱燙,所經之處,點燃了更熾熱的慾望。

 

  到了最後,她只能緊緊攀著他,呻吟嬌喘著。

 

  他褪去她的底褲,粗糙的手指愛撫著她柔嫩的腿間。

 

  她渾身一震,不由得閉上了眼。

 

  「看著我。」他要求。

 

  她臉泛紅潮。

 

  「看著我。」他再說了一遍。

 

  她羞窘的睜開眼。

 

  他注視著她,將一根手指探進她濕熱溫潤的蜜泉,讓她適應他。

 

  她想重新閉上眼,卻無法離開他那火熱的雙瞳。

 

  她只能注視著他,被他操控著、掌握著,讓他帶著她進入了失控的浪潮裡。

 

  當她再也受不了時,他終於進入了她。

 

  他是如此熱燙,如此令人無法忽視,她喘著氣,只覺得暈眩,他低頭吻住她,

 

  然後開始律動,她呻吟出聲,空氣在震動,或是世界在震動,她不曉得,也分不清,下一秒,她再度被拋進更猛烈熾熱的潮浪之中。

 

  從頭到尾,她都無法閉上眼,只能不由自主地看他專注火熱的看著她、焚燒著她。

 

  除了他,一切都不再有意義。

 

  她在他懷裡燃燒殆盡--

 

  ********

 

  屋外,輕風細雨,夜深深。

 

  有記憶的三十五年來,她第一次感到完整,她哭了,因為在這之前,她甚至不曉得自己是殘缺的。

 

  他吻去她的淚,將她擁在懷中,無聲安慰。

 

  她將臉埋在他汗濕的胸膛上,聽著他原本激烈的心跳逐漸平緩。

 

  兩人因激情高昇的體溫降了下來,空氣變冷了,他伸手拉高薄毯,覆住她的身子。

 

  雖然早已止了淚,她卻還是覺得羞窘,不願意抬頭面對他。

 

  他沒有逼她,只是撫著她的裸背。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在他親暱規律的愛撫下,恍惚中,她有種奇怪的安心,不禁喟歎了口氣,更加放鬆下來,

 

沒多久,便沉入溫暖的夢鄉中。

 

  察覺她呼吸放緩,他知道她睡著了,他仍然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和輕柔的動作,不敢驚動她。

 

  雖然夜早已深,他的精神仍然很好,事實上,他到現在還不敢相信她終於又回到他的懷裡……

 

  最初,他是恨她的。

 

  她是他最信任的人,連在戰場上都只信任她守衛他的背後,她幾乎……事實上,她早已成了他的一部分,她怎麼可以背叛他?

 

  他好恨,恨她的背叛,恨到連死了,連在最深的黑暗裡待上千年,連喝了孟婆湯都無法教他完全遺忘--

 

  最初,他是瘋狂的。

 

  在那無邊的黑暗中被施以極刑時,在那數也數不清的前世裡,在每一世再次遇見她時。

 

  所以他傷害她,每一世、每一次,恨她,卻又被她吸引,不敢相信她,

 

卻又在不自覺中信任了那般全心全意想感化瘋狂的他的女人,然後再次遭到背叛、死去。

 

  事情一再一再的發生,他的怨氣越來越深,他恨不得能親手殺了她,但重新投胎卻總是教他記不起過往的總總,

 

所以他還是在每次轉世時,栽在她手裡。

 

  其中一次,他記起了些許片段,他試著想在她動手前,把她殺了,卻怎樣也下不了手。

 

  她卻還是哭著下了手。

 

  他恨極了--

 

  ********

 

  劇痛,在胸口。

 

  他不敢相信的瞪著眼前的女人,暴怒中,巨靈般的大掌猛然掐住她不堪一折的頸項。

 

  「你……」

 

  「對不起……」她看著他,淚水滑下白玉般的臉龐,然後將匕首刺得更深。

 

  他身子一震,嘴角逸出鮮血。

 

  現在掐死她還來得及,雖然氣力開始流失,意識開始消逝,但他還是有能力為自己報仇,就是現在,在他還未完全死去之時。

 

  「為什麼?!」他咆哮著,青筋暴起。

 

  「我不能……讓你繼續下去……」她閉上了眼,紅唇微顫。

 

  不能什麼?繼續什麼?

 

  只要過了今晚,只要宮裡那廢物死了,他就能贏了啊!

 

  他等了那麼久、計劃了那麼久、殺了那麼多人,就只為了今天啊!

 

  他想搖晃她、想掐死她,卻再無力氣,只能朝她倒下--

 

  他死不瞑目,絕不!

 

  她被壓在他的屍身下,雙眼睜得大大的,臉上卻沒有半點表情,除了眼角滑下的淚,如同另一具死屍。

 

  他的魂魄離了身,卻仍對著她大聲吶喊咆哮著,恨不能要她如同自己般一命歸西,但她看不到他,沒人看得到他。

 

  然後,小鬼來了、牛頭馬面來了。

 

  他費盡所有力氣將那些牛鬼蛇神全打跑了,他太恨、太怨,死了,魂魄卻還是不肯離開。

 

  他怨氣太深,小鬼無法拘他,牛頭馬面也無法提他。

 

  他以為她會去宮裡討賞,所以死不瞑目地跟著她。

 

  但是她沒進宮,她離開了他的將軍府,離開了他們曾共同纏綿偽地方,離開了他耗費一生創建的霸業天下。

 

  他跟著她走了上百日,想殺她,但她不吃不喝、不言不語,甚至也不曾合眼休息,她只是像縷幽魂般地握著他送她的玉珮走著,

 

不管風吹雨打、日曬雨淋,視而不見地一直往前走。

 

  不知何時,她的簪掉了、發散了、妝化了、鞋爛了、衣破了,她還是停也不停的往南方走。

 

  他依然憤怒卻又感到困惑。

 

  她的外表變得像個瘋子,經過村落時,甚至有孩子會朝她丟擲石頭。

 

  她被砸傷了,額角鮮血直流,他狂怒地朝那些孩子咆哮,沒人看得到他,但其中一個孩子卻突然臉色發青、口吐白沫地當場倒下。

 

  孩子們驚慌得一哄而散,飛奔回去找大人,留下那中邪的孩子在地上,他一點也不同情他,至少他們沒人再對她丟石頭了。

 

  他回過頭,發現她沒停下,還是繼續往前走。

 

  「你究竟在做什麼?你知不知道你像個瘋婆子一樣?」

 

  「你是後悔了嗎?後悔殺了我?背叛了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本來可以給你天下的!我本來可以讓你當皇后的!」

 

  「天殺的,女人,給我停下來!不要再走了、別再走了--」

 

  他暴怒地咆哮著,命令她、咒罵她,她聽不見,她只是一直一直走,忽然,一面透明的牆擋住了他,他再無法往前一步,

 

她卻越走越遠了。

 

  不!

 

  他驚慌萬分,用盡所有力氣衝撞那面牆,卻怎樣也過不去。

 

  「蝶舞--」他嘶喊著,憤怒又心焦地看著她漸漸遠離。

 

  她沒聽到,她聽不到了,再也聽不到了。

 

  「蝶舞--」

 

  她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了。

 

  他覺得好冷。

 

  好冷。

 

  莫名的冷穿透無形的魂魄,開始帶走他的意識,他摸著那面透明的牆,飛快的往兩旁飛奔,想找出穿過它的方法,

 

但是那面牆像是延伸到天涯海角一般,怎樣也尋不到盡頭。

 

  她不見了。

 

  看不見了,他看不見她了。

 

  不!他必須跟著她才行,她瘋了,她會被欺負的!

 

  「蝶舞--」

 

  他紅著眼、狂吼著她的名字,憤怒的捶打撞擊那面無法穿透的牆,一次又一次,直到他氣力盡失,直到他無力的跪倒在地,

 

直到黑暗漫過天地、漫過高山,漫過草原,罩住了他。

 

  ********

 

  不!

 

  仇天放猛地睜開眼,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他驚出一身冷汗,然後才察覺到懷裡有人,是她。

 

  他躺在床上,她的床、她的家。

 

  他在黑暗中看著她沉睡的容顏,心臟仍在狂跳,他依然能看到她血流滿面的景象,依舊能看見她逐漸遠去的畫面,

 

甚至能感覺得到那面無形透明卻無法穿越的牆,還有那恐怖冰冷的黑暗。

 

  驚慌仍在心口蔓延,雖然明知那已是過去,雖然曉得此刻她正在懷中,他還是覺得害怕。

 

  這一世,他恢復了全部的記憶,才曉得自己不只是信任她而已,不知在何時、在哪世,他早已愛上了她。

 

  那個一直出現在他面前,試著感化他、幫助他、愛他的女子。

 

  他愛她,所以為她感到心疼,為她感到憤怒。

 

  喜怒哀樂愛惡欲,他所有的七情六慾,都只為她而生。

 

  但她不愛他了,不要他了,忘了。

 

  忘了。

 

  這麼長久以來,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

 

  他知道,現在她會和他在一起,是因為忘記了,因為她不想再記得他,所以她讓自己忘了,忘了一切,忘了他,這樣她才不會痛苦。

 

  她忘了,所以才會願意和他在一起。

 

  她已經放棄了,放棄他,放棄所有曾努力過的一切。

 

  若是哪天她的記憶恢復了,她一定會離開,離他離得遠遠的。

 

  他的罪,是她的罰:他犯下的一切,卻由她來受。

 

  他不怪她放棄,換了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忍受這樣過下去,早在許久之前便撒手了。

 

他不怪她,一點都不怪,但失去她的可能性教他驚慌,他只希望能抓住這一次的機會。

 

  驚慌的寒顫竄過心口,他用力壓下。

 

  他知道自己只有現在這段時間,不知道多久的時間,也許很長、也許很短,他不曉得究竟要多久,她才會想起來,

 

他寧願她永遠都別再記起,但光憑他的奢望太不保險了。

 

  他不賭運氣,他只相信自己。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

 

  黑夜白天交替,晨光微微透進窗裡,緩緩驅走一室黑暗。

 

  在這灰濛濛的清晨,他偷偷的、輕輕的擁緊了她,珍惜地嗅聞著她身上的甜香,感覺著她熟悉的溫暖。

 

  他必須讓她愛上他。

 

  他一定得想辦法讓她重新愛上他。

 

  如果她能再愛他,這一次,他絕對不會放手,死都不放。

 

  「我不會再讓你失望的。」

 

  他輕撫著她絕美的容顏,低聲承諾著。

 

  「絕不。」

 

  ********

 

  一早醒來,是因為聞到不知從哪傳來的咖啡香味。

 

  她睜開了眼,試著想看清床邊鬧鐘的時間,卻發現一旁枕頭明顯凹陷,她一愣,猛地坐起,昨晚活色生香的記憶霍然冒出,

 

教她紅著臉輕抽口氣。

 

  喔,對了,她和他上了床。

 

  她臉紅心跳地揪著床被,連忙掃視房內。

 

  沒人。

 

  他走了嗎?

 

  浴室的門是開著的,沒看到裡面有人,她伸手摸摸一旁凹陷的枕頭,卻感覺不到溫度,她重新倒在床上,

 

有一瞬,她以為是自己搞錯了,那只是和以往那般太過生動的春夢,但一倒下來,她就聞到他身上無法錯認的味道。

 

  她狐疑的皺起眉,轉身將枕頭抓到面前嗅聞。

 

  是他沒錯。

 

  她俯身嗅聞床的另一側,果然也聞到同樣的味道,而且她的衣服沒有一件在身上。

 

  瞪著披散在椅上的衣裙,她驀然紅了臉。

 

  看來,昨晚她和他終於滾上了床。

 

  而且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她還哭了。

 

  天啊,好糗。

 

  他一定覺得她怪怪的。

 

  可卿將熱燙的小臉埋在枕頭上,做了幾次深呼吸,試著冷靜下來,但腦海裡卻浮現更多有關昨晚的無邊春色,

 

他滲入枕心的味道也提醒了她更多香艷刺激的記憶,害她渾身發燙。

 

  可惡,這太過分了,現在才早上--她看了眼鬧鐘--才早上六點半而已,她就滿腦子情色畫面。

 

  該死,唐可卿,清醒點!

 

  她霍地跳起來,拍拍臉,誰知通往客廳的門卻在這時開了,她以為早已離開的男人只穿著內褲、裸著胸膛,

 

輕鬆自在地端著咖啡和三明治走了進來。

 

  她全身赤裸的僵站在原地,呆看著他,一秒,然後尖叫出聲,面紅耳赤地彈回床上,抓起床單包住自己。

 

  「你你你--你怎麼還在?你在這裡做什麼?你不是回去了嗎?」

 

  見她驚慌地羞紅了臉,他老神在在的停在門邊,一邊欣賞眼前的美景,一邊回答她的問題。

 

  「我在這裡是因為我昨天晚上睡在這裡。」他勾起唇角,揚眉道:「如果你不記得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我很樂意再示範一次。」

 

  「不用了,我記得!」見他作勢往前,她緊張地揪著床單,忍住想往後退的衝動,忙解釋道:

 

「只是……你嚇了我一跳,我以為你已經回去了。」

 

  「餓了嗎?」他舉起手中的餐盤。「我用你冰箱裡的東西做了些三明治。」

 

  「我……」她才想說不用,不中用的肚子卻響起咕嚕咕嚕的聲音,她紅著臉只好點了點頭。

 

  看著他遞過來的三明治,她遲疑了一下,有點想去浴室換上衣物,但經過昨晚之後,那似乎太多此一舉,她深吸口氣,

 

紅著臉將床單綁在身上,然後才接過他手中夾了一堆火腿、起司、生菜的三明治。

 

  「謝謝。」

 

  她話還沒說完,就見他在床邊坐下,吃起他自己那一份。

 

  他坐得太近,害她全身細胞都感到不自在,不禁偷偷的往另一邊移了移。

 

  「咖啡?還是果汁?」

 

  「咖啡。」她兩手捧著三明治,咕噥了一句。

 

  他遞了杯咖啡給她,可卿只瞧他藉著遞咖啡的機會將長腿移上了床,跟著不著痕跡的往她這兒移了移。

 

  他坐得那麼近,近到她能清楚感覺到從他身上輻射過來的體溫。

 

  她趁放咖啡到另一邊床頭櫃上頭時,忍不住偷偷地再往另一邊移了一些。

 

  他這回沒再逼近,只是靠在枕頭上,咬了一口三明治,一邊看著她掛在前方牆上的風景月曆。

 

  除了兩人的咀嚼聲之外,屋子裡沒有任何聲音。

 

  受不了太安靜的氣氛,她忍不住開口,「我不知道你會下廚。」

 

  他瞧她一眼,一扯嘴角,「不過就是將吐司、火腿、起司和生菜夾在一起,再擠些西紅柿醬和美乃滋而已,我在國外常吃這個。」

 

  她驚訝的瞥了他一眼。

 

  逮到她訝異的眼神,他挑眉道:「怎麼,以為我都吃鮑魚、喝魚翅嗎?」

 

  「不是。」她俏臉微紅,回道:「只是以為像你們這種少爺至少也會請個人來煮飯。」

 

  「我不是天天都能在家吃飯,請人太浪費了。」他喝了口咖啡,看著她說:

 

  「我是有請鐘點女傭,一個星期來打掃兩次,她會負責把我的冰箱塞滿,通常是三明治的材料和微波食品。」

 

  「喔。」她往後也靠在枕頭上,好奇的看著他,不禁再問:「為什麼不叫外送?」

 

  「國外不像這裡,到處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

 

  也對,太久沒離開這塊土地,她都忘了不是哪裡都像這城市那麼方便的。

 

  她忍不住又瞥了他一眼,卻看見他那大鼻子上沾了些美乃滋,他在這時又咬了一大口三明治,這一次沾了些紅色的西紅柿醬上去。

 

  那些紅紅白白的醬,軟化了他冷硬的面孔,讓他看起來不再像冷酷無情的工作機器,反倒像個大孩子。

 

  她忍不住揚起嘴角。

 

  「怎麼?」他挑眉。

 

  「你鼻子上沾了東西。」

 

  他伸手擦了擦,卻沒擦到。

 

  「下面一點,再上面一點,好了,還有右邊臉上,抱歉,是我的右邊,對,再過去一點,上面一點,不是,太上面了,

 

算了,我來好了。」她笑著指點他,見他一直擦不到,她終於忍不住傾身向前,伸出食指替他擦掉。

 

  誰知,她才要縮回手,他卻抓住她的手腕,邪魅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她,然後伸舌緩緩地、仔細地,

 

舔去她指尖上的西紅柿醬和美乃滋。

 

  她羞得滿臉通紅、心跳飛快,卻又無法抽回手,只能萬般著迷的看著他。

 

  恍惚間,她有些暈眩,只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似乎以前也曾有人這般舔著她的指尖。

 

  火焰、獸皮、山寨……

 

  染血的刀、悲泣的哀鳴……

 

  也許……這次他會……愛上她……

 

  心底不斷迴盪著的絕望期盼教她渾身一僵,她猛地回神,恐慌地將手抽了回來。

 

  不,她不愛他,她也不希望他愛上她!

 

  他只是個暫時的情人,暫時的床伴,暫時的--

 

  見她神色不對,他瞳眸一暗,任她抽回手,只是裝沒注意。

 

  可卿抽回手時才發現自己反應過度,她僵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卻聽他語氣輕鬆的開口問:「你的月曆為什麼是三年前的?」

 

  「什麼?」她愣了一愣,抬頭看他,卻見他神情輕鬆的看著前方。

 

  「那個。」他伸手指指前方那張月曆。

 

  「喔。」見他似乎沒注意到她剛剛的不對勁,她微微鬆了口氣,聳了聳肩,回道:「我只是忘了換。」

 

  「我以為你是喜歡海邊的風景。」

 

  她倒沒注意到這點,可卿看著那張海天一色的風景月曆,不禁微微一笑,

 

「也許吧,我之前沒想過,但我的確滿喜歡這種海闊天空的感覺,你不覺得它讓人看了很舒服嗎?」

 

  「嗯。」他吃掉最後一口三明治,湊上前瞧了瞧,「這是希臘嗎?」

 

  「不知道,可能吧。」

 

  好奇怪,他和她竟然在閒聊。

 

  她瞧著他上前打量那張月曆,像研究國寶畫家的山水畫似的,不覺湧起一股莫名的虛幻感。

 

  這真是個奇怪的早晨。

 

  瞧著眼前半裸的男人,再看看自己手中他親手做的三明治,還有床頭那杯他親手煮的咖啡。

 

  不知為何,一切都好像假的一般。

 

  她舉杯輕啜了一口咖啡,然後吐了吐舌頭。

 

  天啊,好苦。

 

 

  第五章

 

  他要追求她。

 

  他從來沒追求過女人,但她不一樣,他要她愛上他。

 

  雖然在排滿的工作行程中,要擠出時間和她約會很難,他還是試著做到了。

 

  上個星期,他帶她一起去海邊、去聽演奏會、去高級餐廳吃飯,他甚至和她一起去看了場電影。

 

  天知道他上次出門看電影是什麼時候,高中吧,大概。

 

  但他還是做了,和她一起去看電影。

 

  他沒有多少經驗,也沒有太多的時間,但他盡力了,真的。

 

  誰知道,當他再度試著約她出門時,她卻拒絕了他。

 

  「不,我今天晚上不想出去。」

 

  「你有事?」

 

  「嗯。」她放下樓下送上來的數據,一邊拿起他桌上簽好的文件,「我約了人到家裡吃飯。」

 

  約了人?誰?男的女的?

 

  他坐在皮椅裡瞪著那一副老姑婆正經打扮的女人,下顎緊繃、滿眼陰霾,卻無法問出口。

 

  他試著想要找出讓她加班的理由,但為了和她約會,他早把所有的應酬都調開,況且若他硬塞工作給她,她一定會知道他是故意的。

 

  她是他的秘書,她清楚他所有的應酬和工作。

 

  一股郁氣上湧,淤塞滿胸。

 

  雖然她在公司裡一直都打扮得十分正經,丑眼鏡、包包頭,制式的套裝,和故意遮掩她姣好容貌的妝,

 

但他卻清楚曉得在這些討人厭的道具之下,原本的她有多讓人渴望。

 

  他知道她若卸下一切裝扮,光是一張素顏站在街頭,就能引起驚人騷動。

 

  她很美。

 

  絲緞黑髮、粉嫩紅唇、白玉脂般的潤膚,卸了妝後的她真的很美,如出水芙蓉,清麗動人。

 

  他不認為有哪個正常的男人能抗拒她。

 

  可惡,她到底要請誰到她家吃飯?

 

  那天晚上之後,他每天都想盡辦法在約會後,厚著臉皮窩在她家,可這麼多天下來,她甚至沒煎過一顆荷包蛋給他。

 

  仇天放緊抿著唇,為此鬱悶惱怒不已。

 

  即使如此,眼前的女人卻始終無視於他的沉默和一室嚇人的寂靜,只是一副沒事人的模樣,從容不迫的收好文件,轉身走了出去。

 

  他握緊了拳頭,直盯著她優雅的背影,幾乎想跳起來抓住她搖晃逼問,但理智卻清楚曉得,他沒有權利逼問她,

 

他也不想冒險嚇跑她,或是惹火她。

 

  他不能製造任何會讓她退得更遠的機會,即使原因是她要請某個該死的男人到她家吃她親手煮的飯!

 

  她一直走到了門邊,握住了門把,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在開門前停住,回頭看著坐在大辦公桌後,表情陰鬱到不行的男人。

 

  「對了,七點會太早嗎?」

 

  「什麼?」他擰眉。

 

  「吃飯。」她低頭從口袋裡掏出PDA,檢查了一下他的行程,然後抬起頭,紅唇浮現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想不會,你來的時候,記得帶瓶紅酒,我沒時間去買。」

 

  她將PDA放回口袋,抱著文件開門,走出去,然後關上。

 

  一室沉寂。

 

  他瞪著緊閉的門,老半天才回過神來,下一秒,他匆匆起身,大踏步來到門口,推門探頭出去。

 

  「唐秘書,你剛剛是在告訴我,我七點有約嗎?」

 

  「是的。」她坐在辦公桌後,抬起頭看著他,露出公式化的微笑回道:「七點。」

 

  他瞪著她,然後清了清喉嚨,面無表情的開口,「我知道了,謝謝。」

 

  「不客氣。」她說。

 

  他將腦袋縮回來,把門合上,慢慢走回他的辦公桌後,坐進深棕色的牛皮椅。

 

  然後,開始傻笑。

 

  ********

 

  玫瑰。

 

  門一開,迎面而來的是一束白玫瑰。

 

  抱著花的男人穿著一套亞曼尼的黑色西裝,手裡除了花,還有一瓶紅酒。

 

  她的視線從玫瑰花上,移到男人嚴酷的臉。

 

  仇天放,是她約的人沒錯。

 

  雖然亞曼尼的黑西裝稍微修飾了他粗獷的身形,白玫瑰和他還是不搭。

 

  他看似輕鬆的將花束塞到她手中,她卻從他緊抿的薄唇看出他的不自在和緊張。

 

  「謝謝。」她微笑捧著花,側身讓他進門。「晚餐快好了,酒擺桌上就行了。」

 

  他送了她一束花,出乎她意料之外,或者其實,她早該曉得花是遲早會出現的,在他那般規矩的努力試著追求了她一整個星期之後。

 

  把花交給了她,他便在玄關脫了鞋襪,換上拖鞋,再褪下西裝外套,把外套掛上衣帽架,跟著走到客廳,逕自倒了杯水,

 

然後在沙發上坐下,打開電視。

 

  可卿看著那位自動自發的大爺,只覺得好氣又好笑。

 

  這些日子,他不知為何,自己有大房子不住,老愛和她擠這租來的小房間,她不是沒試著抗議過,但每次約會完,

 

他送她回來時,就會吻得她昏了頭,然後和她做愛。

 

  好吧,她承認,她該死的迷戀這男人的身體,所以也沒有真的很努力的抗議。

 

  可卿走回廚房,將花放到花瓶裡,然後才把生牛排放入平底鍋裡煎。

 

  新聞報導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她料理著牛排,思緒卻仍在外頭那男人身上。

 

  其實,她也不是真的不曉得他為什麼老愛窩在她這。

 

  自從他回來接班後,公司內外,到處都是和他有關的八卦謠言。

 

  以前,除非必要,她不會特別去注意老闆的家務事。

 

  事實上,仇靖遠也不希望她把心神放在那上面,對於仇家,她只知道他們家族人口眾多,有不少人在家族企業裡工作,

 

但也僅只於這樣而已,因為仇靖遠是不會允許自家人在公事上走後門討好處的,所以也從來沒有哪個人有膽子仗勢欺人。

 

  可當仇靖遠退休後,那些在公司裡任職的親戚,就開始蠢蠢欲動了。

 

  當然,並不是說仇天放比較好說話,願意讓親戚走後門,老實說,他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比他父親還要嚴厲。

 

  問題出在,現在這位接班人,不是仇靖遠親生的。

 

  仇夫人不孕,所以二十五年前,仇靖遠領養了一位十歲大的孤兒。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把家族企業傳給這位沒有血緣的小孩,而不是從眾多親戚的小孩中培養接班人,

 

他們父子間的感情並不是特別的好,甚至一年沒見幾次面,但仇靖遠還是把接班大位傳給了仇天放,跌破了家族內所有人的眼鏡。

 

  她想,那是為什麼他工作的如此努力的原因。

 

  但那是不夠的,對那些原本以為可以分食家族大餅的仇家人來說。

 

  所以,這一陣子,他除了公事之外,還要處理家務事,因為有不少親戚會故意利用公事找他麻煩,甚至扯他後腿。

 

  常常,三天兩頭她就會聽到他關起來的辦公室門內,傳來某位親戚長輩凶狠的叫囂。

 

  她知道他受了很多氣,也很懷疑他為什麼能忍下去,他看起來不像是那種會忍氣吞聲的人,但他對那些親戚卻始終很客氣,

 

即使知道人家是惡意的,他也不直接翻臉,因為如此,最近有不少人氣焰越形高張,也因為仇家的人明顯排拒這位接班人,

 

公司裡逐漸分成幾派人馬,各擁其主。

 

  他為此忙得幾乎沒什麼時間休息,甚至帶著工作回家忙到三更半夜,他總是比她晚睡、比她早起,有時候半夜醒來,

 

她還會看見他在她的小客廳敲打計算機或翻看文件,或是走到外頭的陽台講越洋電話。

 

  因為如此,他每天試著擠出來的晚餐約會更讓她感動。

 

  他很累,她曉得。

 

  所以才更不忍將倦累的他推出門去,所以他每天都睡在她這裡,所以她的住處慢慢開始出現他留下的個人物品。

 

  先是一支牙刷,然後是一把刮鬍刀,跟著是他的毛巾,接下來替換的襯衫、褲子、西裝也一起出現了。

 

  於是,等她察覺時,他已經住進了她家。

 

  可卿將煎好的牛排盛上盤子,再放上燙煮好的綠色花椰菜和紅蘿蔔,還有馬鈴薯泥,然後淋上黑胡椒醬。

 

  「吃飯了。」她端著牛排到餐桌上,一邊探頭叫他。

 

  他聞聲關掉電視,拿著紅酒走了過來。

 

  「我記得你只吃五分熟的牛排,對嗎?」跟著他跑了幾次應酬,他的口味她早記了起來。

 

  「嗯,」他瞪著那一桌擺飾發愣,她不只把玫瑰花插在花瓶裡,還點了蠟燭,甚至在餐桌上鋪了邊緣綴著蕾絲的桌巾。

 

  她微微一笑,轉身再走進廚房,邊道:「開瓶器在桌上,麻煩你開一下酒,我去盛湯。」

 

  他回神拿起開瓶器,打開紅酒,替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然後帶著某種敬畏的心看著眼前的一切,乖乖坐在椅子上。

 

  說真的,這輩子長那麼大,似乎還沒人不求回報的為他這般費神過。

 

  事實上,就他記憶中,這麼多世以來,除了她之外,也沒有人這般對待他。

 

  他一直是個很糟糕的人,多數的時候都十分冷酷無情,崇信以牙還牙、以暴制暴,人們畏懼他,卻又不得不依附著他。

 

  從一開始,就只有她是真心為他。

 

  只有她。

 

  她從廚房中走了出來,手上端的卻不是湯,而是插著蠟燭的蛋糕。

 

  「生日快樂。」她說,溫柔的微笑著。

 

  他看著她,看著她的微笑,喉嚨莫名發乾,他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心口像是讓人緊緊抓住、揪住。

 

  「抱歉,我不小心看到了你的生日。」

 

  沒有人在乎。

 

  領養他的父親不在乎、母親不在乎,甚至連他自己也不在乎,她卻在乎。

 

  在乎且記得。

 

  只有她。

 

  「我記錯了嗎?」見他沉默不語,只是瞪著她放到桌上的蛋糕,她有些擔心的問。

 

  「沒……沒有。」他語音嘎啞,慢慢的將視線移到她臉上,「謝謝。」

 

  「不客氣。」他臉上脆弱的神情教她為之心疼,不禁握住了他擱在桌上的手,柔聲開口道:「來,把蠟燭吹熄,許個願吧。」

 

  他看著眼前的女人,胸口緊縮著,然後如她所願的閉上了眼,那麼多世以來,第一次學會祈禱。

 

  我希望你能愛我。

 

  我希望別再傷害你。

 

  我希望你永遠和我在一起。

 

  他的願望是如此清楚明白,他卻曉得實現的機會比登天摘月還難。

 

  他睜開眼,在她的注視下,吹熄了蠟燭。

 

  ********

 

  一月盈然。

 

  月華灑落陽台,將一切染成銀白。

 

  激情的歡愛過後,她蜷縮在他懷裡睡著了。

 

  再醒過來,他已不見了蹤影,他原先睡的被窩已冷去多時,合上的門縫透著些許的光線。

 

  她爬起身來,披了睡袍走出去。

 

  客廳裡,只亮了一盞昏黃的燈,其餘的光線,都來自於他筆記型計算機的屏幕。

 

  「我以為你睡了。」聽到她的腳步聲,他頭也不回的開口。

 

  「睡了,又醒了。」她伸手搭在他的肩頭,揉捏著他緊繃的肌肉,溫聲道:

 

  「別再忙了,就算你是鐵打的也得休息吧?」

 

  他往後靠在沙發上,仰頭看著她,嘴角帶著自嘲的淺笑。「抱歉。」

 

  「和我抱歉做什麼?」她垂首看著他臉上疲倦的線條,只覺得心疼。

 

  她柔軟滑順的長髮拂過他的臉龐,他閉上了眼,抬手握住了她覆在肩頭上的柔荑,深深的吸了口氣,啞聲道:「吵醒了你。」

 

  明知道不該太過關心,卻又無法遏止。

 

  他看起來是那麼的疲憊。

 

  他這般日夜不停的工作,是為了什麼呢?

 

  錢嗎?權嗎?報恩嗎?

 

  為了什麼呢?

 

  她撫著他眼角的細紋、倦累的臉龐,忍不住俯身在他唇上印上一吻,輕聲道:

 

  「你沒吵到我。」

 

  他有些驚訝的睜開眼,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親吻他,那麼溫柔的吻、那麼溫柔的表情,教他的心口緊縮。

 

  「陪我一下好嗎?」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他才發現自己說了出口。

 

  他僵硬緊張的等著,不敢催她、不敢再問。

 

  她從沒看過這個男人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一種既渴望又不確定的表情。

 

  他以為她會拒絕嗎?

 

  一瞬間,熱氣湧上眼眶,她忍住那股想哭的衝動,只是繞過沙發。

 

  她一動,他全身就僵住,握住她的手緊了一緊,直到確定她不是要離開,才鬆了口氣。

 

  他一直握著她的手,不是很緊,鬆鬆的,像是怕她會跑掉,又不敢阻止她。

 

  可卿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讓他握著手,在他身邊坐下。

 

  他將她的手帶到唇邊,「謝謝。」

 

  她微微搖了搖頭,將裸足縮到沙發上,把螓首靠在他肩臂上。

 

  屏幕上的文件,顯示著煌統旗下一家金融控股公司的資料,身為他的貼身秘書,她當然知道這家公司的主事者是仇天霖。

 

和仇天晉一樣,仇天霖也是他的堂兄弟。

 

  不同的是,比起他大伯那位蠢笨無知,只會來叫囂抱怨的兒子仇天晉,他小叔的長子仇天霖要更聰明能幹,

 

也更受到家族成員們的推崇認同。

 

  「你在看煌富的財報?」

 

  「嗯。」他握著她的手,心,安定了下來。

 

  「為什麼?我記得它最近沒出什麼問題。」事實上,煌富是他回來後煌統旗下唯一沒出過問題的公司。

 

  「就是沒出問題,才是大問題。」他淡淡開口,不自覺地以拇指摩挲著她的手指,一邊繼續瀏覽計算機上的數據。

 

  「怎麼說?」她仰頭看向他。

 

  「會叫的狗不會咬人。」他叫出另一個檔案,一邊道:

 

「要小心的不是仇天晉那樣的角色,而是在暗處虎視耽耽,從不表態的那一個。」

 

  「你的意思是,最近這些問題,仇天霖才是幕後黑手?」

 

  「嗯,仇天晉頂多叫一叫,成不了大器,至於仇天霖……」他唇角一扯,諷笑著,

 

「他巴不得將我踩在腳下,卻聰明的知道先煽動其它人來送死。」

 

  瞧著他臉上的諷笑,她忍不住開口,「為什麼你父親不出來說話呢?老人家只要一句話,不都什麼事都沒有了嗎?」

 

  「若是能用說的,他早說了,這幾年,沒人敢在他面前玩把戲,暗地裡卻貪得厲害,你以為他為什麼要叫我回來接手?」

 

  「不是因為他年紀大了想退休陪夫人嗎?」她柔聲再問。

 

  「也有吧。」他握緊了她的手,面無表情的道:「不過最主要的,卻是因為那些人,

 

再怎麼說都是他的血親,一個哥哥、兩個弟弟、一位嫁出去的妹妹,他不好動他們,我卻沒這顧忌。

 

再來,他們每一個都想讓自己的兒孫掌權,不管他最後將位子給了哪一邊,都會引發一連串的分產效應。」

 

  「給了你就不會嗎?」

 

  「不會。」

 

  「為什麼?」

 

  「我是外人。我的存在,可以達到一定的平衡。」

 

  她一時啞口,只能震懾的看著他。

 

  我是外人。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清清楚楚的道盡了他這些年來在仇氏裡的處境。

 

  見她那模樣,他笑了笑,「我是被收養的,那不是秘密。」

 

  「對,不是。」她擰眉道:「但我以為收養是把收養回來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兒子。

 

  「他盡力了。」他淡淡開口。

 

  可卿卻知道仇靖遠並沒有盡太多的力,如果他願意,是可以讓這個兒子更輕鬆點,更容易融入這個家族的。

 

  她看著身旁的男人,只見他注視著計算機,輪廓分明的臉龐,反映著計算機屏幕上的白光,顯得有些冷硬,卻又透著更深的孤寂。

 

  她突然對仇靖遠生起氣來。

 

  「仇靖遠當初為什麼要收養你?就為了今天嗎?」

 

  他沉默著,間接承認了這件事,她不自覺握緊了拳頭。

 

  該死,那老狐狸做事一向深謀遠慮,只是她以為他不該會這般過分,但恐怕仇靖遠早在當年就算盡了一切。

 

  收養一個聰明有天分的孩子,培養他、教育他,卻只是為了替仇家做牛做馬?

 

  「那隻老狐狸!他怎麼可以這麼做?」她咒罵了一句,為他感到不平。

 

  見她如此不滿,他倒是笑了,「至少他給過我選擇的機會,當他的養子,總比在街頭流浪的好。」

 

  「流浪?」

 

  他一扯嘴角,「我是孤兒,父不詳,母親在我出生沒多久就過世了,是一個撿破爛的老頭養大我的,後來他在路上被車撞死了,

 

我就靠撿破爛和當扒手維生,甚至連戶口和一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更別提上學或識字了。」

 

  她心頭一緊,為當年那男孩感到心疼。

 

  「你怎麼會遇到他的?」聽起來,他十歲前的生活和仇靖遠的生活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才對。

 

  「我敲詐他。」

 

  「什麼?」她呆了一呆。

 

  「他的司機撞到了我。」他往後靠在沙發上,瞧著她呆愣的樣子,語帶笑意的說:「我看是有錢人,立刻把握機會,乘機敲詐他。」

 

  「你敲詐仇靖遠?」

 

  「對。他聽了哈哈大笑,問了我一些問題,然後就收養了我。」

 

  她完全啞口無言,好半晌才道:「你那時幾歲?」

 

  「剛滿十歲。」仇天放嘴角噙著笑,挽起她一束長髮,湊到鼻間嗅聞道:「他答應我,只要我做到他要我做的事,

 

他保我一輩子不愁吃穿,在當時,這聽起來是很大的誘惑,所以我就答應了。事實上,他也的確做到了這一點,這二十五年來,

 

只要是在物質上,當他兒子該有的,他全都不曾缺給過。」

 

  她聽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心好疼。

 

  旁人看他都以為他是天子驕子,就算知道了實情也會覺得他是幸運的,畢竟當有錢人家的兒子,總是比流落街頭的要好。

 

  但光是看現在仇家那些人的嘴臉,她就能想像這二十五年來,他們是怎麼對待他的。

 

  他果然是為了仇靖遠的恩情在忍氣吞聲。

 

  「就算他認為把位子傳給你可以維持平衡,但現在這狀況又怎麼說?」

 

  「那就是他為什麼要在我身上砸那麼多錢,供我吃、供我住,還栽培我那麼多年的原因了。」

 

他將她拉抱到腿上,解釋道:「他放我在美國那麼久,可不是要我在那邊混吃等死的。」

 

  她越聽越火,「那隻老狐狸怕分家,難道就不怕你把他公司給賣了?」

 

  「他當然有他的預防措施。」他扯了扯嘴角,「除了公司的經營權,他可什麼都沒放手。」

 

  「什麼意思?」她一愣。

 

  「意思是,我沒有半點煌統的股份,合約中也載明我不得直接或間接購買煌統任何一間相關企業的股票。

 

我和你一樣只是靠領薪水過活的白領階級,不是什麼有錢的大少爺。」他啃咬著她的肩頭,

 

「所以如果你是想嫁入豪門當少奶奶,可就押錯寶了。」

 

  她聞言用手肘戳了他一下,哼聲道:「我要是想嫁入豪門,七早八早就嫁了,還輪得到你嗎?」

 

  他笑出聲來,環著她的腰道:「抱歉。」

 

  「你是該抱歉。」她瞪著他說,下一瞬間,卻忍不住也跟著笑了出來。

 

  好半晌,兩人笑聲方歇。

 

  他輕擁著她,她則將頭靠在他肩頭上,任他撫著她的背,傾聽他規律的心跳。

 

  「你知道,你可以不用再約我出去了。」

 

  「為什麼?」他嗅聞著她頸窩處的清香,輕聲問。

 

  「在被我公司裡那位沒人性的上司壓搾了一整天之後,比起出去約會,我更喜歡待在家裡休息。」

 

  「沒人性的上司?」他低首挑眉瞧她。

 

  「是啊,沒人性的上司。」她點點頭。

 

  「有多沒人性?」他認真的問。

 

  「非常沒人性。」她揚著嘴角,很故意的強調。「他是個工作狂,每天都超時工作,害得我也得跟著一起加班,

 

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算了,他還要我下班後陪他看電影、逛海灘,又逼我每一餐都得和他一起吃--」

 

  「是嗎?」他打斷她,陪著她一起玩了起來。「聽起來好像是真的有點過分,不過你們吃飯時,是你付帳還是他付帳?」

 

  「嗯,都是他付帳。」

 

  「既然是他付的帳……」他微笑為自己辯解,「我倒覺得這些行為聽起來比較像是在追求你。」

 

  「追求?是嗎?我怎麼都不知道?」她揚眉裝傻。

 

  他萬般無奈、哭笑不得的再問一次:「不然你覺得要怎樣才算追求?」

 

  「我想想。」她假裝看著天花板想了一下,然後微笑瞅著他,柔聲道:「說--請你當我的女朋友好嗎?」

 

  他看著她,乖乖重複,「請你當我的女朋友好嗎?」

 

  「好。」她笑著說。

 

  那麼簡單?

 

  他瞪著眼前笑靨如花的女人,有些狐疑。

 

  「所以,現在,我不用再追求你了嗎?」

 

  「你覺得太容易了嗎?」她揚眉,再道:「那沒關係,我可以再去查查看還有沒有其它--」

 

  他以吻堵住她的唇,阻止她再說出任何和「追求」有關的看法。

 

  她笑出聲來,直到笑聲轉為輕喘,在黑夜中輕輕蕩漾著。

 

 

  第六章

 

  唧--唧--唧--唧--

 

  無視天上烈日驚人的熱力,夏蟬在窗外樹上奮力鳴叫著。

 

  梅雨季在不覺間結束,艷夏宣告全面來襲。

 

  無論是人們清涼的打扮、電視裡的冰品廣告,甚至投送到家裡的泳衣特價宣傳單,

 

抑或是如雨後春筍般在大街小巷紛紛冒出來的飲料店,在在都讓人感受到夏天已然降臨。

 

  每回一走出門,總在每一次的呼吸交喚間,感到熱氣蒸騰、汗水淋漓。

 

  看著窗外高照的艷陽,唐可卿無比慶幸自己租的房子裡有裝冷氣。

 

  當然,即使季節轉換著,她那位新任上司兼男友還是十分忙碌,忙著在商場上打滾,忙著和仇家那群人暗中鬥法。

 

  日子,在炎炎夏日奇異的平靜中過去。

 

  那一夜聽他提到自己的身世,她心裡的震撼其實是很深的,對於他,本來她只是想解除心裡那莫名的渴望,

 

以為只要得到了、嘗過了,就能解除對他身體的依戀,就能在她想要時輕易轉身離開。

 

  一段情,不都是這樣的?

 

  不過就是情慾罷了,不是嗎?

 

  她沒想到的是,每過一天,她就越瞭解他,每過一夜,她就越熟悉他,每知道更多一件和他有關的事,

 

她就越無法將他當成只是一個生命中的過客。

 

  他抽煙,他喝酒,他愛吃肉,他不介意倒垃圾,他也不介意偶爾下廚,他喜歡擁著她睡覺,他也喜歡黑色且寬鬆的內衣褲,

 

他用完牙膏一定會仔細捲起尾巴,他剛洗完澡時毛髮會自然捲起,他每天早晚會做三十分鐘的運動,

 

他額角上的傷是小時候和人打架時留下的,他不喜歡她自己開車去上班,他也不喜歡她打扮或說話時像個頑固的秘書。

 

  他,很少笑,真誠的笑。

 

  他生命中值得喜悅的事物是如此的少,無論是什麼,他似乎總是得極力去爭取。

 

  食物、遮風蔽雨的住所、疼愛自己的雙親、一個能安身立命的家,一般人視之理所當然的事物,他都沒有,

 

他只能奮力抓住一切他所能抓住的,然後努力往上爬。

 

  有時候,她很難不去想,如果沒有那場車禍,如果沒有和仇靖遠的那次交易,今天的他會在哪裡?

 

  十歲之前,他從沒上過學,甚至連一個大字都不認得,他只懂得簡單的計算,是那賣破爛的老頭教他的。

 

  一個只會扒東西、撿破爛又不識字,甚至沒有戶口和名字的孩子,真的能平安長大嗎?就算長大了,他又能做什麼?

 

  為此,也許她真該為他感到慶幸,慶幸他敲詐了仇靖遠,慶幸他和仇靖遠簽下了賣身契,即使仇家人從不曾真的善待過他。

 

  因為心疼,所以知道自己動了心,為這個命運多舛卻又不肯放棄的男人,動了心。

 

  她不知道他為何如此信任她,為何要和她說這麼多,她沒有開口問他,她害怕聽到他的答案,因為她知道自己無法回報他的感情。

 

  就算從未和人交往過,她也曉得,仇天放對她,是認真的。

 

  他對她很好。

 

  他比她還在乎她吃了沒、睡了沒,他不是那種懂得什麼叫浪漫的男人,他不會說什麼甜言蜜語,也不曉得該如何哄她開心,

 

他只是盡他所能的呵護著她。

 

  即使如此,她還是有著不安,那打一開始見到他,便緊緊跟著她的焦躁憂慮並沒有因他的信任而消失,

 

它們只是暫時被壓在角落,伺機等待著準備偷襲。

 

  和他相處越久,她越不敢去想兩人接下來的後續。

 

  她不正常,她知道。

 

  這麼虛幻幸福的日子,總有一天會因為她掩藏的事實而破滅。

 

  但她不願去想,不願去思考未來,她只想要擁有現在。

 

  ********

 

  「小姐,你好,請問……咦?可卿姊,是你呀,太好了。」

 

  「小凌?你怎麼在這?」

 

  「我來找我哥呀。」

 

  「你哥?」

 

  「就仇天放囉。」

 

  坐在辦公桌後的唐可卿微微一愣。

 

  這丫頭不是姓凌嗎?

 

  凌俊甜笑出聲,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開口解釋道:「我不是他親妹妹,是他表妹,我媽是他媽的姊妹。」

 

  原來是母系那邊的親戚,難怪會開口叫他哥。

 

  她恍然過來,笑著道:「抱歉,仇總正在開會,你要不要先坐一下?我泡巧克力給你喝,還是你想喝花茶?」

 

  「我要喝巧克力。」她點完飲料,整個人跟著趴到了桌上,雙手撐著嫩白的臉蛋,好奇的問:

 

「可卿姊,我問你啊,你知不知道哥最近下班都跑哪去呀?他都沒回家耶,我一個人在家好無聊喔。」

 

  「一個人在家,你住在他家嗎?」

 

  「嗯嗯,對啊,我剛從國外回來,媽要我到哥這邊來上班,老家離市區太遠了,所以就讓我搬到哥在市區買的房子囉。

 

可打我搬進去之後,他就沒回來幾次,哥是不是嫌我煩,在躲我啊?」她一臉不安的問。

 

  「呃……」可卿尷尬的看著她,安慰道:「應該不會吧,可能他太忙了。」

 

  「是嗎?」她不太相信,有些落落寡歡的再問:「可卿姊,你覺得,我是不是應該自己到外面租房子住呀?

 

雖然我叫他哥,可從小到大也沒見過幾次面,他一定覺得我很礙眼吧?」

 

  「怎麼會?你想太多了。」她微微一笑,「他真的很忙,可能怕吵到你才沒回去。」

 

  「是嗎?」

 

  「當然是。」

 

  「可這樣我好像鳩佔鵲巢喔。」

 

  「不會啦,他要是真覺得不方便,一定會和你說的。」

 

  「是喔。」

 

  「嗯,別想太多了,我去泡巧克力給你。」

 

  經她再三保證,女孩鬆了口氣,背著可愛的無尾熊背包坐到一旁的沙發上,目送她走向茶水問。

 

  等可卿端著巧克力回來,她忍不住又眨巴著眼開口問。

 

  「可卿姊,那你知道他這幾天都睡哪嗎?」

 

  她聞言差點將手中的巧克力給灑了,見那女孩杏眼圓睜的,她粉臉微紅,輕咳了一聲道:「這個……你可能要直接問仇總才行。」

 

  「喔。」凌俊接過巧克力,低頭喝了一口,跟著又抬起頭來。「可卿姊?」

 

  「嗯?」可卿坐回位子上,拿起自己的烏龍茶輕啜了一口。

 

  「你覺得天放哥是不是在外頭金屋藏嬌啊?」

 

  「什麼?」她差點將嘴裡的茶給噴了出來。

 

  「金屋藏嬌啊。」凌俊捧著巧克力,再次湊到她桌前,八卦道:「像天晉哥、天雲哥雖然娶了老婆,

 

還在外面養了好幾個小老婆呢。不過天霖哥和天放哥剛從國外回來,所以應該還沒時間娶小老婆吧。」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姨丈說的啊。」她學著仇靖遠的神態,拄著幻想的枴杖,擰眉粗聲道:

 

「天晉、天雲那兩個不中用的傢伙除了會和女明星鬧八卦之外還會做什麼?成天只會玩女人,能成什麼大事業!」

 

  她學得還真像。

 

  可卿輕笑出聲,卻見她又湊了過來,好奇再問:「喂喂,可卿姊,你覺得天放哥有沒有小老婆啊?」

 

  可卿差點又岔了氣,「咳?,那個,你天放哥還沒結婚,所以就算有也應該是女朋友,不叫小老婆。」

 

  「是嗎?那你覺得他有沒有女朋友呢?」她不死心的再接再厲。

 

  「呃……」她該說有還是沒有?

 

  看著眼前一臉好奇天真的女孩,可卿尷尬不已,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忽然開了,她鬆了口氣,

 

卻見走出來的仇天放一看到凌俊,臉色便沉了下來。

 

  「你在這裡做什麼?」

 

  「你開完會啦?我在這裡做什麼?」她笑咪咪地轉過身來,一副理所當然的說:「當然是來工作啊,媽還沒打電話給你嗎?」

 

  跟在仇天放後頭慢一步出來的仇天雲聞言一愣,不由得看著那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女孩,冷聲開口,

 

「煌統向來不許人走後門,就算自家人也得經由公司統一招考,仇天放,你也未免太--」

 

  「呀,天雲哥,原來是你在和天放哥開會呀!」凌俊大聲嚷嚷的打斷了仇天雲的話,開心的道:

 

「哇,你最近身材變得好結實呀,是不是常跑健身房啊?」

 

  這女人到底從哪跑來的?他不記得自己見過她,對方卻一副和他很熟的樣子,仇天雲皺眉張嘴問:「你--」

 

  凌俊毫不客氣的再次打斷他,故作傷心的道:「哎呀,天雲哥,你該不會是忘了我吧?人家才出國念了幾年書,

 

你就不記得人家了--」

 

  什麼鬼?這女的到底是誰?

 

  仇天雲正要發難,卻聽仇天放冷聲斥喝。

 

  「小燕,別鬧了。」

 

  他這話一出,倒讓所有人包括正主兒都愣了一下。

 

  小燕?誰啊?

 

  「天雲,這丫頭是青燕,凌青燕,是媽的外甥女。」

 

  凌姨的外甥女?凌姨的外甥女不是早死了?

 

  仇天雲才要開口,卻見那女孩不知何時來到他面前,一雙烏黑的大眼炯炯有神的直視著他。

 

  「對啊,我是青燕,你忘了,去年靖遠姨丈生日時,我們才見過的呢,對不對?」

 

  「有嗎?」他腦袋一陣暈眩,只覺得這女孩的眼睛好黑好深。

 

  「有啊,我陪著靜雲姨一塊,你還送了姨一副珊瑚耳環呢。」

 

  是嗎?

 

  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是有個女孩沒錯。

 

  昏沉的腦袋突然閃現片段畫面,一個綁辮子的女孩,女孩話很多,笑得很可愛凌青燕。

 

  我是凌青燕,凌姨最疼的外甥女。

 

  不是死了嗎?

 

  沒有。

 

  我沒死,我是無害的,你很疼我,你一向叫我小燕。

 

  小燕?

 

  對,小燕。

 

  「啊,是小燕啊!」仇天雲放鬆了下來,露出了笑臉,「抱歉,瞧我這記性。」

 

  「沒關係、沒關係啦,呵呵呵。」女孩笑瞇了烏黑大眼,「不過你誤會天放哥了,人家我可沒走後門,我有參加煌統的招考喔,

 

還考了滿分呢,靖遠叔誇我聰明,所以才要我到公司上班的。」

 

  他尷尬的笑了笑,「小燕,不好意思,最近真的太忙了,所以一時間沒認出你來。」

 

  「哎呀,天雲哥你貴人多忘事嘛。」她笑著伸出手,和他握著搖了兩下。「以後我們就是同事了,還請天雲哥多多關照喲。」

 

  「當然當然,沒問題。」

 

  「啊,你應該還有事吧,不打擾你了,你快回去忙吧。」

 

  「下次我請你吃飯。」

 

  「好啊好啊,你慢走啊,小心下樓。」她笑著和他揮揮手,仇天雲就帶著微笑走進電梯。

 

  電梯門在一室靜默中滑行關上。

 

  女孩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她轉過身來,才看到可卿神色有異的看著她。

 

  她心頭一跳,卻聽可卿遲疑開口。

 

  「我以為你叫凌俊?」

 

  仇天放一僵,以為自己搞砸了一切。

 

  方纔見那丫頭瞎鬧,怕她被揭穿,他只好開口幫她,卻沒想到她已經和可卿報過了姓名,看著可卿臉上的狐疑,

 

他幾乎壓不下胸中的慌亂。

 

  「那只是她的小名。」

 

  「小名?」可卿聞言瞧他,有些茫然。

 

  「對。」他說得斬釘截鐵,卻不自覺握緊了拳頭。

 

  女孩粉唇輕揚,銀鈴般的笑聲迴盪室內,引得可卿也轉頭看向她。

 

  她開心的笑卻讓仇天放寒毛直豎。

 

  她恨他,雖然這女巫曾幫過他,但他更清楚她其實是恨他的,他不曉得她七年前為什麼要幫他,也不瞭解她在想些什麼,

 

更不知道她究竟有何打算。

 

  瞧他臉色鐵青,全身肌肉賁起,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她烏黑的雙瞳滴溜溜的一轉,才巧笑倩兮的湊到可卿面前開口。

 

  他渾身繃得死緊,以為她會揭穿他,誰知從她嘴裡吐出來的卻是幫他掩飾的字句。

 

  「對啦,可卿姊,那是我的小名啦。當年我還在媽肚子裡時就活蹦亂跳的,媽瞧我這麼活潑,以為是個男孩,所以才取了個俊字,

 

誰知道蹦出來卻是個女的,她只好再替我取了個女孩的名字,可我小時候皮得和男孩子一樣,所以阿俊就成了我的小名囉。」

 

  是嗎?

 

  雖然她本人都這麼說了,可卿仍覺得好像有哪邊不太對勁,但眼前這兩人口徑一致,她心裡有底,知道他們不可能再多說,

 

便沒再多問,只是微笑道:「原來是這樣。」

 

  「所以,你還是可以叫我小凌,或叫我小燕也行。」她還想留下來哈啦,可電話卻在這時響了起來。

 

  見可卿伸手去接,仇天放立刻握住那位新冒出來的表妹手肘,半強迫的將她拉進辦公室中。

 

  ********

 

  厚重的門悄無聲息的合上。

 

  確定門關好了,仇天放立刻鐵青著臉,抓著那該死的小女巫逼問:「你和她說了什麼?」

 

  「喂,很痛耶!」她硬扯開被他抓痛的手肘,一屁股坐上他的大辦公桌,裝傻張望著四周,答非所問的瞎扯著,

 

「哇,總裁不愧是總裁,辦公室不一樣就是不一樣,這裡的裝潢花了不少錢吧?」

 

  他沒回答她,只是冷著臉逼近她,咬牙道:「別和我裝傻。」

 

  眼見他目露凶光,她蹺起腳,雙手抱胸,挑眉開口,「裝傻?是你自己沒想清楚就亂瞎扯,我剛剛在外頭至少待了十分鐘有了,

 

她是你秘書,她不問我名字才有鬼好不好?何況我在這之前早就見過她了,誰知道你蠢成這樣。凌青燕,呿,什麼鬼名字,

 

你要扯也不扯好一點的。」

 

  「你之前見過她?什麼時候?」

 

  「就你和她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天囉。」她甜甜一笑,很惡意的補了一句:

 

  「喔,對了,我是說這一世的第一次。」

 

  他臉色一白,不由得握緊了拳頭,瞪著她說:「你到底和她說了些什麼?」

 

  「你是指剛剛在外頭還是之前啊?」她笑得更甜了。

 

  他咬緊了牙關,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壓住想伸手掐住她脖子用力搖晃的衝動,忍氣吞聲的道:「全部。」

 

  「就說我是你表妹啊,還能說什麼?真要說了什麼,你以為她現在還會坐在外頭嗎?」她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再道:

 

「至於之前,我只是想見那位老在挖死人骨頭的唐教授,就托人介紹囉,哎呀,誰知道我朋友認識的人就是她,

 

剛好她就是唐教授的女兒,我有什麼辦法,總不可能一見是她就轉身離開,是吧?

 

我一開始也不曉得她就是那位挖死人骨頭教授的女兒啊。」

 

  聽她在瞎扯!

 

  她七年前就曉得可卿人在煌統,會不曉得唐教授是她養父?

 

  他瞇著眼,緊抿著唇問:「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剛不是說了,來工作啊。」她繼續和他裝傻,抓起桌上的鋼筆把玩著,邊嬌笑著說:

 

「我剛在外頭和仇天雲可不是說假的,煌統的招考我是真的考了滿分,靖遠姨丈要我到公司裡來當你的特別助理,

 

我現在可是來公司和你報到的。」

 

  「特助?」

 

  他惡狠狠的瞪著她,卻見她半點也不畏懼,反而拿起桌上的電話話筒,遞到他面前,得意洋洋的說:

 

「怎麼,你不信啊?可以自己問啊。」

 

  問?問也是白問!

 

  催眠和操弄他人意識對這小女巫來說根本就是易如反掌,她敢要他問,想也知道她早就已經把一切都搞定了。

 

  「不用了。」

 

  「你確定不用?」她挑釁再問。

 

  「確定。」他咬牙切齒的說。

 

  「那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特助囉?」她將話筒放回去,非常故意的笑著問。

 

  他額冒青筋,深吸口氣,開口道:「你要當我特助可以,有個條件。」

 

  喲呵,這傢伙竟然和她談條件?

 

  她挑眉,「什麼條件?」

 

  「不許你找她麻煩。」

 

  她聞言眼中寒光一閃,笑吟吟的輕啟紅唇,「親愛的大王,找她麻煩的向來是你,可不是我。」

 

  她字字如釘,每一釘都狠狠地釘在他胸口。

 

  「我知道。」他閉上眼,青筋隨著脈動隱隱彈跳著,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再睜開眼,陰鷙的看著她,沉聲開口,

 

「我也知道你恨我,你要找我麻煩,沒有問題,要整我,也可以,但是不准你再招惹她。」

 

  「她背叛了我。」她仰起下巴,雙瞳黑得發亮。

 

  「她沒有!」他忽然一把鉗住她的咽喉,凶狠地將她壓釘在桌上,傾身直視著她的眼,輕聲威脅道:

 

「你很清楚,從一開始,她就是無辜的,我欠的,由我自己來還,如果你敢再動她,我發誓會將你一起拖進最黑暗的無底深淵裡,

 

相信我,你不會喜歡那地方的。」

 

  他渾身散發著黑色的瘴氣,面目凶殘一如厲鬼。

 

  她臉一白,久遠的黑暗記憶蜂擁而上,壓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她眼冒寒光,反射性的手一揮,抬手就要殺了他,

 

一旁電話擴音卻傳來可卿的聲音。

 

  「仇總,汰新的喬森在二線,你要接嗎?」

 

  她手一僵,尖利的指甲停在他的脖子上。

 

  他瞪著她,好半晌才鬆開她的頸項,伸手壓下通話鍵。

 

  「把他轉過來。」

 

  「OK。」

 

  她收起指甲,坐了起來。

 

  他戒慎地盯著她,然後放開了通話鍵,接起電話。

 

  那小女巫在他接電話時,就坐在桌上蹺著腿,低頭檢視著自己的指甲,一副百般無聊的樣子。

 

  她的指甲上有血絲,他能感覺到脖子上的刺痛,他知道,方纔她只要再快一點,他現在就是死屍一具了。

 

  忽然,她跳下辦公桌,拎著背包就要走出去,他心一沉,連忙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回頭看著他,面無表情的冷聲道:「放心,我不會動她的。」

 

  他抿緊了唇,仍不肯鬆手。

 

  她不耐煩的舉起手,「我發誓,可以了吧?」

 

  知道自己只能相信她,他逼自己放開手。

 

  她冷冷看他一眼,這才淡漠的轉身離開。

 

  ********

 

  她是沒有動手沒錯,完全沒有,包括她應該要做的特助工作。

 

  那該死的女巫每天都來,卻成天在混。

 

  很不幸的,因為怕她瞎搞,他不敢讓她到別的地方工作,所以她的辦公桌雖然就在外頭,她卻成天都窩在他辦公室裡的沙發上,

 

打電玩、聽音樂,看雜誌、吃零食,甚至佔用他的計算機上網。

 

  她的無尾熊包包裡塞滿了零食,每天一到公司,她一定先在他的沙發上用抱枕和衣服做出一個窩,然後窩在那玩耍,

 

要不就成天黏著可卿,說是要向她學習,在她身邊跟前跟後的,讓他更加心驚膽跳。

 

  他一直不想讓她們兩人碰頭,怕她會對可卿不利,更害怕她會引發可卿更多遺忘的記憶,但他卻無法阻止她。

 

  名義上,她是他的表妹,又是特助,他不可能將她擋在門外,所以只能盡力看住她,不讓她單獨和可卿在一起。

 

  幸好,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她始終沒有對可卿多說什麼。

 

  即使如此,他卻依然感到不安,她就像一顆不定時炸彈,不知道何時會爆。

 

  他的神經從這位表妹出現的那天起,就一直處於緊繃的狀態。

 

  這幾天,那該死的小女巫竟然還想跟去他們住的地方,他被那小女巫勒索付了二十萬,才讓她同意告訴可卿,她必須要趕報告,

 

而且她一個人在他的大廈公寓裡一點也不寂寞無聊。

 

  點點星子在夜空中閃耀著。

 

  從另一場應酬的宴會中出來時,夜已深。

 

  聽到她在車上吐了好大一口氣,他忍不住瞥了她一眼。

 

  「累了?」

 

  「嗯。」她閉上眼,攏著披肩,往後靠在椅背上。

 

  「你不喜歡宴會?」

 

  她沉默著,半晌才道:「我不喜歡被人盯著看。」

 

  「所以你才用那副丑眼鏡把臉遮住?」

 

  「它避免了很多麻煩。」她咕噥著。

 

  「你寧願長得醜一點?」

 

  「如果可以的話。」

 

  他微訝的再瞥她一眼,只見她仍閉著眼,喃喃道:「長得醜一點、活得平凡些,這樣的日子有什麼不好?

 

一生無大風大浪,無事終老,多好……多好……」

 

  她的聲音透著深沉的疲倦和莫名的悲傷,他聽著她說的話,心頭一抽,不自覺地握緊了方向盤。

 

  她忘記了,他知道。

 

  她忘了他傷得她有多深,忘了她曾受過什麼樣的苦,但潛意識裡,卻依然記得那最渴盼的願望。

 

  長得醜一點,活得平凡些,一生無大風大浪,無事終老。

 

  她曾和他說過相同的話,在那些夢中,那些前世。

 

  他不曾聽進耳裡,還曾笑過她那平凡的願望。

 

  可如今,他才曉得,平凡對她來說,是多麼遙不可及的一件事。

 

  而這一切,全都是因為他。

 

  如果他心夠好,他會就此放了她,離她離得遠遠的,至少在這一次給她平靜的生活。

 

  但他沒有辦法,他做不到。

 

  做不到。

 

  ********

 

  黑,沉沉。

 

  陰濕的瘴氣圍繞在他四周,無論他朝哪看去,都是漆黑一片。

 

  甚至連他被銬在上頭的那面牆,都是黑得不著邊際,在這裡,他只看得見自己的身體,看得見自己皮開肉綻的赤腳,

 

看得見銬在他腳踝上黑得發亮的腳鐐。

 

  鎖在他手腳上的手銬腳鐐,既沉重又冰冷,它們是如此酷寒,冰冷的酷寒如千萬根針,從寒鐵穿透進他的肉、他的血,

 

直至他的骨,幾乎凍結了一切,連他吐出來的氣,都在喉中結成冰晶,刺痛著他的喉、他的舌、他的唇。

 

  對他來說,每一次呼吸,都是酷刑,每一次咳嗽,他嘴裡的皮都會因而破裂,鮮血迸出,在口中成冰,劃破他的唇舌,然後落地,

 

發出清脆的聲音。

 

  冰冷的寒氣不斷侵蝕他全身上下每一寸的皮膚,它們會因此結凍、乾裂,迸出鮮血,然後再次結凍、乾裂,再次迸出鮮血。

 

  他在這裡已經很久很久了,久到他甚至記不得究竟過了多久,在這裡,沒有日月,見不著天、看不著地,

 

不只見不到人,甚至連一隻老鼠蒼蠅或蚊蟲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起初,他曾試著計算時間,藉著那一次又一次的折磨,計算著、憎恨著、忍耐著,直到一切超過他忍耐的極限,

 

直到他發現這一切永遠都不會結束,直到他不顧疼痛的開始咆哮、開始怒吼。

 

可即使他吼得再大聲、喊得再用力,也從未得到任何響應,然後他終於知道,在這鬼地方,除了他和永不停止的折磨之外,

 

只有永恆的孤寂。

 

  痛苦不斷重複,怨怒從未消逝,黑暗中,他只能一再反芻著對她的恨,獨自一人,在嚴酷的惡寒中憎恨著那背叛他的女人。

 

  黑暗,永無止境;疼痛也是;恨亦然。

 

  他一直以為這一切永遠都不會結束,直到那個男人無無聲息地從闐黑的暗影中出現--

 

  ********

 

  站在庭院中的男子,穿著一身的黑衣,幾乎和暗影融在一起。

 

  剛開始,抱著熟睡的可卿下車的仇天放並沒有看到他,直到他抱著懷裡的女人進了庭院、踏上小徑,

 

才看見那一大片的紅花和站在花叢中那名長髮的黑衣男人。

 

  男人手持著澆花的花器,靜靜的站在樓梯旁的花叢中,花器的蓮蓬裡灑出清透的水滴,水滴落在紅花的花瓣上,匯聚成珠,

 

有些滑落了,有些則殘留在艷紅的花瓣上,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他曾遠遠看過這個男人,知道他是咖啡店的老闆,這棟房子的屋主,可卿的房東,但從未被正式介紹過。

 

  他本欲朝男人點頭招呼,卻在看清那人的面目時,頓時寒毛直豎。

 

  他認得他。

 

  那張臉,那雙眼,那圍繞在他身邊陰柔的氣息--

 

  仇天放膽寒地在原地站定,不敢再進一步,一股難以克制的衝動,讓他幾乎想抱著懷裡心愛的女人轉身就跑,跑得遠遠的,

 

離這人越遠越好。

 

  「晚安。」

 

  花器潑灑的水停了,男人低沉的問候響起。

 

  他聞聲一震,更加確定,對方卻仍站在原地,輕鬆的握著花器,蒼白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抱著可卿,壓抑著不安,強迫自己點頭開口。

 

  「晚安。」

 

  男人聞言未再出聲,只是微微點頭,跟著不再看他,只是右手微傾,花器裡的水又緩緩飛灑而出。

 

  夜風乍起,紅花隨之搖曳。

 

  風很冷,可卿無意識的往他懷裡縮,他強忍住恐懼,抱著可卿上樓,不再多看那人一眼,卻清楚聽見黑暗中傳來倒數計時的聲音。

 

  ********

 

  「胸口又疼了?」

 

  瞧她秀眉微擰,小手撫著心頭,仇天放擔心的開口詢問。

 

  聽見他的聲音,可卿從不安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停下手邊的工作。

 

  上次給了他一份假的健康報告,他便沒再追問過,她不知道他對她的不適還記在心上。

 

  「沒。」可卿放下手,微笑搖頭,要他放心。

 

  「要不要去睡一下?」他抬手撫著她有些蒼白的臉,「你的臉色不太好。」

 

  「我沒事,只是天氣太熱了。」他的關心讓她心頭一暖,她閉上了眼,將臉偎進他的掌心。

 

  仇天放瞳眸一暗,將她拉抱到腿上,她沒反抗,甚至沒睜開眼,只是順勢將頭枕在他肩上,喟歎了口氣。

 

  她的體溫低得讓他害怕,他不認為她是因為天氣太熱才這樣,雖然那丫頭說她不會死也不會生病,

 

但他仍為她沒原由的胸痛和偶爾過低的體溫擔憂。

 

  他知道,她的胸痛和他有關。

 

  「別老皺著眉。」

 

  一隻嫩白食指抵上他微蹙的眉宇輕揉著,他垂眼瞧她,只見她不知何時睜開了眼,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柔聲道:「會老的。」

 

  胸中湧上一股柔情,他喉頭一緊,微笑低頭在她額角印上一吻。

 

  窗外艷陽下,綠葉迎風搖曳著。

 

  客廳桌上,玻璃杯裡的冰塊浮在翠綠的果汁上,反射著陽光,在牆上映出七色的虹彩。

 

  假日的午後,一切是那般平凡優閒。

 

  她總是會在假日這天堅持他要陪她睡到日上三竿,陪她吃優閒的早午餐,半強迫的要他休息。

 

  她擔心他,他知道,所以總由著她,萬分珍惜她願意給予的點滴關心,因為他清楚曉得,這既平淡又幸福的一切隨時都可能消失。

 

  打從睡在這裡的第一天晚上,他就注意到她房間牆角有一隻行李箱,一隻沉重不已的行李箱,他曾看過她打開它,

 

從裡頭拿出需要的物品,起初他奇怪她為何不把那箱行李整理出來,然後某一天深夜,他忽然領悟那箱行李所代表的意義。

 

  她曾想過要離開,就在他第一次送她回家的那一天。

 

  他無法動彈,只能瞪著那只擱在牆角的行李箱,覺得心臟被人緊緊抓著,他萬分想要將那只行李箱給扔了,

 

卻曉得那樣做只會將一切全都搞砸,所以他忍住了,假裝沒注意到那只沉重的箱子,假裝沒發現她曾經想要離開。

 

  幾個月過去,雖然她陸陸續續的從箱子裡拿出了不少東西,但那只沉重的行李箱仍擱在牆角,它靜靜的待在那裡,

 

卻比任何在他耳邊的吶喊還要大聲。

 

  一天一點點,總有一天她會清空它的,他這樣告訴自己,卻害怕自己不再有更多的時間。

 

  時間滴答在響。

 

  樓下神秘房東如一池冰冷深潭的雙瞳浮現腦海。

 

  仇天放心口緊縮著,收緊了環在她腰上的長臂。

 

  他從未在人世中見過那個男人,至少還活著時沒有。

 

  他不相信這只是個巧合,一如他曉得那女巫在七年前是刻意跑來找他的。

 

  快沒時間了……

 

  「嘿,帥哥,一塊錢買你現在在想什麼。」瞧他不自覺又皺起了眉,可卿無奈輕笑,小手撫著他方正的下巴輕問。

 

  他回神,看著懷裡輕言淺笑、柔情萬千的女人,剎那間,再壓不住滿腔的情意,不禁啞聲開口。

 

  「我愛你。」

 

  什麼?他說了什麼?

 

  可卿渾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愛你。」他認真的再說了一次,聲音依然嘎啞。

 

  天啊……

 

  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一顆心充滿無以名狀的情緒,脹得幾乎快爆開,腦袋裡卻是一團混亂。

 

  「我……」她好慌,想抬頭,卻被他輕柔但堅定的大手壓住。

 

  「噓。」輕擁著懷裡的女人,他在她耳畔啞聲道:「沒關係,你用不著說什麼,我只是想讓你知道,

 

我不想將來後悔從沒和你說過,不管……」

 

  她枕在他肩頭上,環著他的腰,感覺著他頸畔的脈動,聽著他近在耳邊低沉沙啞的聲音。

 

  他深吸了口氣,繼續將話說完:「不管將來發生了什麼事,我都希望你記得,我愛你。」

 

  她窩在他溫暖的懷中,無法發出聲音,只覺得莫名想哭。

 

  他怎麼可以愛她?他不可以愛她!

 

  她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她不會老、她不會生病、她不正常--

 

  她沒有辦法和他一起白頭偕老,更無法和他結婚生子。

 

  這只是一段你情我願的男女關係而已,他怎麼可以愛上她!怎麼可以?!

 

  她知道自己應該推開他,應該立刻離開,卻怎樣也無法做到,反而抓緊了他的襯衫,一顆心疼痛欲裂……

 

  「別哭。」他撫著她的背,親吻她的發。

 

  聽到他的話,她才發現自己的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衫,卻無法止住泉湧而出的熱淚。

 

  「別哭。」他抬起她的臉,吻去她的淚,啞聲道:「我不想惹你哭的,我知道我沒有權利和你要求什麼,

 

我不會要你馬上就得愛上我,我也不會要你現在一定要嫁給我--」

 

  「不!」他最後一句話,讓她驚得推開他跳了起來,慌張退開,厲聲道:

 

「你搞錯了,這一切只是你的錯覺!你不愛我,聽到沒有,你不愛我!你也不想娶我!」

 

  「我愛你。」不敢給她更多的壓力,他強忍想抓住她的念頭,只是坐在沙發上直視著她,堅定的重複,

 

「你不愛我也沒關係,我可以等,等你愛上我,等你答應嫁給我!」

 

  等?可以等?等到什麼時候?等到他白髮蒼蒼?等到他發現她是個不會老、不會死的妖怪,然後才發現她根本不可能和他攜手白頭?

 

  不!

 

  她絕不能再和他在一起,她絕不要看到他用看怪物的眼光看她!

 

  可卿臉色蒼白的看著他,握緊了雙拳,激動的說:「不用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不會嫁給你的,現在不可能,以後不可能,

 

一輩子都不可能!」

 

  「為什麼?」

 

  他的聲音是如此沙啞,黑瞳裡受傷的情緒是那般赤裸,她渾身一震,撇開臉,僵硬的逼自己冷聲開口,「因為我不愛你。」

 

  「我說過我可以等。」

 

  「你等再久都沒用,別浪費時間了。」她閉上眼,硬著心腸,顫聲道:

 

「很抱歉讓你誤會了,我是不婚主義者,這輩子都不打算結婚,一開始沒說清楚是我的錯。

 

  「所以你只當我是個床伴嗎?」

 

  他的聲音近在耳邊,她嚇得睜開眼,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站起身,來到她面前,她不敢抬頭,

 

只能從齒縫中擠出破碎的單音:「對。」

 

  世界陷入無止境的沉默。

 

  她心痛欲裂地屏住了呼吸,緊緊環抱住自己,準備承受他開口咒罵,或是轉身離開。

 

  但他什麼都沒有做,他只是沉默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

 

  她緊緊盯著他的腳,空氣好像結凍了,或是時間結凍了?

 

  她不知道。

 

  驀地,一聲鈴響乍起,鈴聲在寂靜的室內響得如雷一般。

 

  她驚得一震,然後才發現那是電話鈴聲,她像看怪物似的瞪著那具電話,卻沒伸手去接它,只因為要接它必須要繞過他。

 

  電話鈴聲不斷地迴盪在室內。

 

  然後,他動了,轉身朝外。

 

  她咬住下唇,握緊了雙臂,知道他要走了,離開這裡,離開她--

 

  這是她要的,但是心卻好痛、好痛,痛得她覺得自己要死掉了,她閉眼咬唇忍痛,不想看著他的大腳離開她的視線範圍。

 

  這是對的,她做的是對的,他離開最好,對他們兩個都好--

 

  電話鈴聲停了。

 

  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停了,室內恢復寂靜,好靜好靜,就像她不老不死卻萬分孤寂的生命。

 

  「喂?」

 

  乍聽到他沉穩的聲音,她猛地抬首睜眼,卻見應該離開的他,站在茶几旁,黝黑的大手握著她的電話。

 

  「是,你沒打錯,她在忙。」

 

  可卿瞪著他高大的身影,聽著他低沉的嗓音,只覺得一陣暈眩。

 

  他不是要走了嗎?他為什麼還在?他為什麼在接她的電話?

 

  紛亂的思緒到最後只剩下一個--

 

  他還在,他沒走,還在。

 

  他定定的看著他,沉默了幾秒,聽著話筒裡傳來的消息,然後開口道:「我馬上帶她過去。」

 

  她傻傻的看著他掛上電話,朝她走來。

 

  「你母親從工具梯上跌下來,現在正在往醫院路上。」

 

  世界這次真的在晃動了。

 

  「可卿!」

 

  她看見他伸手抓她,然後她才發現世界會晃動是因為自己雙腿發軟。

 

  「我媽……」她臉色發白的抓著他的衣襟。

 

  「她沒事,只是腳骨斷了而已。」他握住她的腰,幫住她站立,開口安撫她,「鎮定點。」

 

  她閉上眼,好半晌才有辦法冷靜下來,開口問:「哪……哪家醫院?」

 

  「榮總。」

 

 

  第七章

 

  他堅持要載她來醫院,她沒反抗,因為不信任自己的狀況能開車。

 

  那麼多年來,雙親一直是她的精神支柱,只有在他們面前她才不用偽裝,只有在他們面前,她才能放鬆地當她自己,

 

他們知道她的問題,懂得她的困擾,瞭解她的處境,而且總是盡一切力量幫助她,聽她說話、給予她所需要的支持和鼓勵。

 

  雖然她曉得他們已經老了,卻始終不敢去深想。

 

  如果他們走了,在這世界上,就只剩她一個人了。

 

  孤單一個。

 

  她完全無法想像到時她該怎麼繼續過下去。

 

  一到醫院,她就衝到急診室,幸好經過醫生的檢查後,發現媽的情況並不嚴重,卻仍讓她嚇得臉色發白。

 

  「好了、好了,我沒事,只是年紀大了,所以輕輕碰一下,骨頭就會裂開,年紀大了都是這樣的,岳然太緊張了,你別聽他的,

 

我要他別打電話給你,他硬要打,明明就是他想你想得緊,才乘機打電話給你,所以說,媽真的沒事,你就別擔心了。」

 

  腿上都打了石膏還說沒事。

 

  看著母親臉上的笑,可卿心口不由得緊縮著,「媽……」

 

  「我真的沒事,醫生要我住院,只是因為我年紀大,所以才要多觀察個幾天,你這傻丫頭就甭擔心了。」

 

不想再讓女兒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這把老骨頭身上,宋青青握住女兒的手,微笑轉移話題道:

 

「別老說我,乖女兒,天放這孩子人不錯,你可得好好把握。」

 

  「媽,你誤會了……」她臉一白,扯出一抹虛弱的笑,「他只是我的上司。」

 

  誤會?她這六十八年可不是活假的。

 

  只是上司會特地載秘書來醫院探病?只是上司會用那種親暱的方式環著秘書的腰?只是上司會親自去櫃台幫她這老太婆辦住院?

 

  瞧方纔那位仇先生小心翼翼地對待女兒的模樣,她不用想都知道那男人愛上她的傻丫頭了,更別提可卿現在的反應了。

 

  宋青青看著眼前垂眉抿唇的乖女兒,輕聲詢問:「假日出現在你家替你接電話的上司?」

 

  可卿渾身一僵,好半晌,才啞聲道:「我和他只是……只是……單純的……」

 

  「傻丫頭,男人和女人的關係永遠不可能是單純的,尤其當那個女人愛上那個男人的時候。」

 

  她猛地抬起頭,面無血色的脫口否認,「我沒……」

 

  宋青青溫柔的看著眼眶含淚的女兒,什麼都沒說。

 

  「我……」可卿張嘴想再否認卻怎樣也說不出口。

 

  「沒關係、沒關係的。」宋青青安慰的拍拍女兒的手。

 

  她反手握住母親溫暖的手,痛苦地顫聲說:「不可能沒關係的……」

 

  「傻丫頭,我知道你忌憚什麼,但他要是真的愛你,就不會在意這個,就算他真的在意,也沒人規定你不能把握現在啊。」

 

  「但那……不公平……」

 

  宋青青心疼地撫著女兒蒼白的臉,「是不公平,但人生哪有公平的?媽是人,人會老、會死--」

 

  「你才不老!」她知道總會有那麼一天,但當話從母親嘴裡說出來,她還是覺得萬分恐慌。

 

  「我老了,我自己知道。」宋青青心中一暖,伸手輕撫看似堅強卻脆弱的女兒,啞聲道:

 

「媽已經六十八歲了,你爸也七十二了,總有一天,我們都會離開。是媽的私心,不忍心讓你一個人這樣孤單的走下去,

 

才希望你能懂得把握,用盡全心全意的去愛,也許將來有一天,他會恨你,但至少你們曾經擁有過那段幸福快樂的日子;

 

也或許,他會懂得回報你的愛,真心愛上你,和我們一樣懂得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垂眼掉淚,哽咽著說:「他說……他愛我……」

 

  「那很好啊。」真是老天有眼,宋青青眼角泛著淚光,握緊了女兒的手。「很好。」

 

  「我好怕……」

 

  「別怕,如果有一天,你能信任他了,就和他說吧,他能接受最好,不能接受,就再去找一個能接受你的,天下男人這麼多,

 

總會有人能瞭解的。我知道你會覺得上天對你不公平,但你知道嗎?不是每個人都能在短短數十年中,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可你卻有許許多多的時間,去尋找那個人,那個屬於你的另一半,你的靈魂伴侶。在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一個人,

 

是專屬於你的,他會瞭解你一如你自己,他會愛你一如愛自己。」

 

  「是嗎?」她不敢這樣奢望,卻又好想好想相信。

 

  「當然是。」宋青青抽了幾張面紙給女兒,循循善誘地繼續道:「一定會有這麼一個人的,你只需要去找到他。

 

我們曾經以為這輩子不可能有孩子,老天爺卻把你給了我們,所以,千萬不要輕言放棄,因為不走到最後,

 

你絕對不會知道等在你前面的是什麼。」

 

  她擦去可卿臉上的淚,將女兒的長髮掠到耳後,捧著她的臉柔聲道:

 

「人生在世,就是要用力的去嘗試、去愛、去痛、去哭、去笑,然後當有一天你回頭看時,才不會發現你的一生只是一片荒蕪,

 

那些喜怒哀樂,都會成為獨一無二的風景,每一片葉、每一朵花、每一滴雨、每一顆路邊的石頭,都只屬於你,到那時,

 

我相信那個屬於你的人一定也會在那裡,握著你的手,和你在一起。」

 

  看著母親和藹的面容,可卿心口緊縮著,淚水又再度滑落。

 

  「乖,別哭了,答應媽,你會好好的去愛,好嗎?」

 

  她無法開口,只能哽咽點頭。

 

  「乖女兒,船到橋頭自然直,別想太多,你只需要盡力就好了,好嗎?」

 

  「好……」她乖順的再點頭。

 

  宋青青心疼的伸手環抱住女兒,在心裡用力祈禱著,希望自己沒看錯那位身材高大的男人。

 

  ********

 

  天黑了。

 

  她一直在病房裡陪著她母親,直待到探病時間結束,才肯和他一起離開,但一出了病房、上了車,她又再度沉默了下來。

 

  他知道白天時自己逼她逼得太緊,他不該說出口的,卻又怕今天不說,以後會沒機會開口。

 

  所以,他還是說了。

 

  她失控的反應,他早料到,卻仍被她的話給傷到。

 

  因為我不愛你。

 

  胸口緊縮抽痛著,他深吸了口氣,忍住痛。

 

  知道她不再愛他是一回事,親耳聽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活該,他曉得。

 

  但在內心深處,他真的曾奢望她或許已經愛上他了。

 

  他抿著唇,趁等紅燈時瞥了她一眼,她雙手環抱著自己,臉色蒼白的瞧著窗外,不知在想什麼。

 

  想如何趕他出門吧?大概。

 

  該死!他為什麼不能忍住那句話?

 

  仇天放暗暗咒罵著,一邊將車子平滑的駛進巷子。

 

  他一定得想辦法留下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好不容易才讓她接納他,好不容易才進入她的生活……

 

  她住的地方到了,他壓根不想停車,只想繼續在街上亂繞,直到他想出辦法為止,但他曉得她一定會發現,

 

所以最後還是將車停了下來。

 

  車停了。

 

  可卿僵住,完全不想面對即將到來的談話,雖然答應了母親,她卻知道自己沒有那麼勇敢,當她不敢和他說實話時,

 

她怎能要求他信任她?又怎能奢望這一切都會有好結果?

 

他是個正常的男人,有著正常的需求,想要結婚生子,傳宗接代,但就算她敢嫁給他,她也無法幫他生孩子。

 

  和他說實話?結果只會有三種,不是他認為她瘋了,就是他相信她,然後出賣她,至於第三種他相信她而且依然愛她的可能性,

 

則比被雷打中的機率還低。

 

  一顆心,疼痛得無法自己,她深吸口氣,開門下車。

 

  門開了。

 

  他強迫自己下車跟著她。

 

  她頭也不回的往前走,踏上小徑,穿過那片開得艷紅的紅花,然後她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倒,雖然那些紅花只及她的腰,

 

但有一瞬間,他卻以為她會被那些紅花給淹沒。

 

  他一個箭步上前,臉色蒼白的抓住了她。

 

  她一站穩就很快的推開他抽回了手,背過身去。

 

  她的拒絕像把刀插在他心頭上,然後,才看見咖啡店的玻璃上映著她的臉,才發現她在哭,她會走那麼快,

 

是不想讓他看到她在哭,會推開他也是為了同一個原因。

 

  她在哭。

 

  忽然間,他知道她並非對他沒有感情,他畢竟沒有全盤皆輸。

 

  「我知道我搞砸了。」

 

  他站在她身後,伸出大手輕觸她的肩,她像是被燙到似的,他的手僵在半空,一秒,

 

然後還是再度握住了她的雙肩,將她轉了過來。

 

  「別哭。」他輕覆住她淚濕的臉,嘎啞開口,「該死的,別再哭了……」

 

  天啊……

 

  她想閃卻沒有辦法再閃,因他大手的溫暖而無法動彈,只能渾身發顫地垂下眼睫,卻克制不住再度滑下的淚。

 

  他並沒有用蠻力強迫她抬頭,只是捧著她滿是淚水的臉,柔聲請求。

 

  「看著我。」

 

  她依然垂首,不敢抬頭,淚水成串滑落。

 

  應該走的,當初就該走的。

 

  「可卿。」

 

  她咬著唇,只覺得心好痛。

 

  「你不想結婚,我們就不結婚。」

 

  她渾身一震,震驚的抬起頭,無法相信他竟會退讓,但他真的退讓了。

 

  「我什麼都不求,我只希望你能陪著我,可以嗎?」

 

  他直視著她,嗓音低啞難辨,黑色的瞳眸裡有著赤裸的渴望和傷痛,還有表情破碎的她。

 

  她從沒想到他會放下自尊,只為了和她在一起。

 

  她無法呼吸,全身都在輕顫著,因為渴望,也因為害怕。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

 

  她知道自己應該要走,這一切都不會善了,她不應該再耽誤他,她不是適合他的女人,等到哪一天他發現真相時,一定會恨她的。

 

  我愛你。

 

  我可以等。

 

  我只希望你能陪著我。

 

  可以嗎?

 

  她張開嘴,卻無法出聲,淚水模糊了視線、模糊了他的臉。

 

  可以嗎?

 

  世界因淚水而模糊成一片,他不見了,她莫名的慌,然後她發現她伸出了手,觸碰到他粗獷臉龐的那一瞬間,

 

她哽咽出聲,知道自己再也走不了了。

 

  「別拒絕我。」

 

  她嗚咽著,淚掉得更厲害了。

 

  「說好。」他捧著她的臉,啞聲誘哄,「說好。」

 

  她沒有辦法從嘴裡擠出其它的字,只能順從點頭,哭著承諾那個他想聽的字。

 

  「好……」

 

  他擁抱著泣不成聲的她,親吻著她的發、她的淚、她的唇。

 

  夜風吹拂而過,紅花在黑夜裡輕輕搖曳。

 

  ********日子緩慢的爬行著,時間持續行進。

 

  一切好像沒有改變,卻又改變了許多。

 

  他沒再提過婚事,也不再說「我愛你」,他只是更加呵護著她。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愛她,卻不再多想,只是任由自己沉浸在那如夢般的幸福感之中。

 

  有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像是踏在虛幻的薄冰上,腳下美麗又清透的冰,彷彿隨時會碎裂,然後他總會出現,像是察覺她的不安,

 

將她的注意力轉移開來。

 

  除了母親,從未有人那麼瞭解她,他總是知道她的不安,總是清楚她的喜怒哀樂,總是能讓她忘記心中的擔憂。

 

  每一天,他都在下班時,抽空陪她一起去醫院探病,甚至在媽出院後,每到假日就和她一同到家裡幫忙。

 

  他和爸處得很好,常常在爸的書房裡,一聊就聊了好幾個小時,爸對他的學識讚譽有加,總是一副相見恨晚的模樣。

 

  看著那脫了西裝外套、挽起袖子,拿著板手,趴在廚房水槽下修水管的男人,她喉頭一陣緊縮,他可以叫人來修的,

 

卻願意親自動手。

 

  「好了,這樣應該就不會再漏了。」他拴緊水管,從積水中坐了起來。

 

  他的褲子濕了大半,高級的白襯衫沾了些許髒污,右頰不知在何時也染上一抹黑。

 

  她伸出手,擦拭著他的右臉,柔聲開口。

 

  「髒了。」

 

  他看著她,然後伸出手。

 

  她伸手要拉他起身,卻被他拉跌到他懷裡。

 

  她輕呼出聲,下一秒紅唇就讓他給霸佔了。

 

  他的吻既火辣又濕熱,教她幾乎忘了身在何處,等他吻完時,她的絲襪被勾破了,裙子也和他的襯衫一樣被地上的積水弄濕了。

 

  他是故意的,她曉得,卻一點也氣不起來。

 

  「王八蛋。」她靠在他肩上嘟囔著。

 

  他輕笑出聲,低頭吻著她的發,「抱歉。」

 

  瞧瞧兩人狼狽的處境,她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地上仍積著水,她也仍坐在他腿上,但他似乎一點也不介意。

 

  黃昏夕陽透窗而進,灑落一地金黃。

 

  她縮在他懷中,聽著他的心跳,不禁開口說:「謝謝你。」

 

  「不客氣。」他握著她的手來到唇邊,親吻著。

 

  她安心的閉上眼,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那般如夢似幻,她好希望就這樣永遠和他在一起……

 

  「天放,怎麼樣?水還會漏--」在後院叫了幾次聽不見回答,唐教授乾脆走回廚房後門,沒想到卻看見兩個孩子黏在一起,

 

他連忙退了出去。「噢,抱歉,你們繼續--」

 

  「爸!」可卿羞紅了臉,連忙站了起來。

 

  「別理我、別理我,我去後院,你們繼續。」唐教授揮揮手,呵呵笑著離開。

 

  「做完再叫我就行了。」

 

  唐教授最後一句補充,讓仇天放聞言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可卿又羞又窘的瞪了他一眼。

 

  「都是你害的,你還笑!」

 

  「是是,對不起。」他咧嘴笑著,打開紗門,大聲喊道:「教授,你可以把水打開了!」

 

  「天放,你們做完了嗎?動作那麼快?不會吧?」

 

  「爸!」

 

  可卿羞紅了臉,只覺得尷尬萬分,卻聽身前那男人竟然揚聲喊了回去,「不是做完了,是正要去做,只是告訴你水管已經修好了!」

 

  「仇天放,你胡說什麼?」她倒抽口氣,話還沒罵完,就見他回身攔腰抱起她,笑著往浴室而去。

 

  「喂,等一下,你做什麼?放我下來!仇天放,你瘋了--」

 

  「沒有,我只是想把你洗乾淨。」

 

  有沒有搞錯?這裡可是她父母家啊!

 

  「仇天放--」她羞得滿臉通紅,捶打著他的肩膀抗議著。

 

  他卻恍若未覺,只是開心的笑著。

 

  浴室的門被他用腳關了起來,他將她壓在牆上,用嘴堵住她的紅唇,積極慫恿她和他洗個香艷刺激的鴛鴦浴。

 

  夕陽西下,將林葉暈紅。

 

  唐岳然走到後院,陪妻子坐在後院,看著遠處繽紛的晚霞。

 

  「老頭子,我們沒做錯吧?」宋青青看著膝上的素描簿,握住丈夫的手,啞聲輕問。

 

  「希望沒有。」他反握住妻子的手,真心重複道:「希望沒有。」

 

  她輕撫那繪著古老傳說的素描簿,祈望自己沒有做錯。

 

  素描簿上的圖,是她從一塊青銅上描繪下來的,三年前,她發現了那塊殘缺的青銅,青銅上記述著一段悲傷的歷史,

 

一個古老的詛咒,如果不是她早已遇見了可卿,她一定會以為那只是個傳說,一個嚇人的虛幻傳說,但她遇見了可卿,

 

知道上面描繪的都可能是真的。

 

  她和岳然窮盡一生研究那個失落的文明,想找出曾經那般強盛富足的文明,為何會在突然間傾覆消失,但他們怎樣也沒想到,

 

最後竟會發現這麼殘忍的真相。

 

  她真的很不希望這一切是真的,卻又曉得這一切都再真不過了。

 

  那麼多年啊……

 

  她握緊了丈夫的手,真心希望,這一次,那兩個人能擁有不同的結局。

 

  ********

 

  「可卿姊,完蛋了、完蛋了--」

 

  電梯門一開,唐可卿就看見凌青燕一臉慌張、火燒屁股似的從電梯裡衝了出來。

 

  「怎麼回事?」

 

  「我忘了拿下午兩點開會要用的報告了,你可以載我回家拿嗎?拜託你、求求你,我要是沒那份報告就慘了!」

 

  「下午兩點?是和擎天的合作案嗎?」

 

  「對。」她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拜託,我不會開車,公交車又要等好久,用跑的又太慢了。」

 

  她看了表一眼,她的休息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沒有多想,她拿起電話,青燕卻動作快速的按掉通話鍵。

 

  「求求你別讓哥知道,我會被罵死的!」

 

  「放心,我不會提的,只是我要出去,總得要人幫我顧一下。」她微微一笑,要她安心。

 

  「真的?」

 

  「真的。」

 

  青燕見狀這才眉開眼笑的鬆開手。

 

  她微笑拿起電話,通知他她要出去一趟,再請淑芬替她接電話,才帶著那似乎靜不下來的女孩,下樓開車,載她回家拿報告。

 

  「可卿姊,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

 

  「沒什麼,反正我車一直停在公司,偶爾也是要讓它動一動才不會壞掉。」

 

  「你平常都沒開車嗎?」

 

  可卿微微一僵,才發現自己不小心說錯了話,她本不知該如何回答,卻聽到青燕笑著開口。

 

  「我知道了,平常都是你男朋友載你上下班的,對不對?」她嘟著嘴,羨慕的道:「好好喔,可卿姊有男朋友,

 

我也好想要一個男朋友。」

 

  可卿聞言鬆了口氣,忙轉移話題道:「你還年輕,總是有機會的,好了,到了,你快上去拿報告,我在下面等你。」

 

  「可卿姊,這棟大廈前面是不能停車的,你把車開到哥的車位,和我一起上去好了。」

 

  經她一提,可卿才發現這地方是禁停區,偏偏附近能停車的地方又都被停滿了,她只好將車開到大廈專屬的地下停車場。

 

  因為這棟大廈是煌統集團蓋的,所以他不只有專用車位,連電梯也有專屬直達頂樓的。

 

  看著凌青燕掏出芯片卡刷開電梯,有一瞬間,她不是很想跟著這女孩一起上去,雖然這是他住的地方,他卻從沒帶她過來這裡,

 

從他們在一起之後,他一直都待在她的地方,她也曾好奇過他家會是什麼樣子的,卻不想未經他同意就擅自進入。

 

  「可卿姊,怎麼了?」

 

  「我還是在下面等好了。」她在電梯前站定。

 

  「別胡說了,這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我上去還得找一下,你待在這裡還不如上去客廳坐著。」

 

不讓可卿有反悔的機會,她一把將她給拉進電梯裡,笑著說:「上面很漂亮喔,哥花了很多錢裝潢呢。」

 

  可卿看著笑容可掬的女孩,緊張的扯出一抹笑,不知為何,心頭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噹的一聲,電梯門開了。

 

  青燕飛奔出去,頭也不回的喊著:「我回房間裡找一下,馬上回來,你自己隨便坐,別客氣!」

 

  那女孩一下子就跑得不見蹤影,從她這裡看出去,電梯外的世界活像展示用的高級樣品屋,可卿有些遲疑,

 

卻又覺得自己站在這裡很傻,這才鼓起勇氣走了出去。

 

  一走出電梯,迎面而來的就是寬敞的玄關,她在玄關脫下高跟鞋,換上室內鞋,走進線條利落的客廳。

 

  他屋子的裝潢簡單卻雅致,整個客聽只擺放了一組鐵刀的沙發和茶几,柚木的地板上鋪著雪白的地毯,

 

客廳的另一面是整扇的落地玻璃,她不自覺來到窗前,俯瞰著前方高樓林立的風景。

 

  他這裡很高,可以看得很遠,幾乎能看見整個城市。

 

  城市的左方陽光穿透雲朵,灑落在建築上,右方遠處的山卻已被烏黑的雨雲籠罩。

 

  忽然間,風起雲湧,轉瞬,雨雲便已飄然而至。

 

  她看得有些入迷,一記閃電毫無預警的破天劈下。

 

  那記電光是如此之近,她驚退一步,卻被身後的地毯絆得一陣踉蹌,她伸手撐在茶几上,不小心壓到了上頭的遙控器。

 

  只聽一聲輕響後,右邊的白牆無聲無息的朝上升了上去,現出數十件保存完好的古代兵器。

 

  天雷乍響,撼動著世界。

 

  她站起身,瞪著掛在那面牆上的刀槍劍戟,不知為何,恐懼竄上喉頭,她心跳飛快、手心冒汗。

 

  另一記電光閃現,將那些兵器映得閃閃發亮,她一驚,不覺握緊了手,然後才發現自己手上仍抓著遙控器。

 

  身後再度傳來一聲輕響,她驚慌地回身,只見另一面牆向上升起,在那後面的,沒有刀劍、沒有兵器,

 

有的,只是由數塊青銅拼成的一幅畫。

 

  天雷再響,她卻什麼都聽不見,只能瞪著那副青銅浮雕。

 

  士兵、戰爭、火焰、大雨--

 

  女巫、獻祭、滿月、詛咒--

 

  永生不死的生命!

 

  剎那間,無法呼吸,她害怕的轉身,卻再次看到那牆兵器,大刀、長槍、匕首、利劍--

 

  一幕又一幕的畫面閃現眼前。

 

  「不……」

 

  她的雙手染著血,男人的血,他的血。

 

  一次又一次,染滿了他的血。

 

  她全身都是他溫熱的血。

 

  「不要……」

 

  他雙眼滿是不信和憤恨。

 

  不同的男人,不同的時代,同一雙眼。

 

  一次又一次,在宮殿、在山裡、在草原、在水中--

 

  她握著匕首殺了他,握著長劍殺了他,握著大刀殺了他!

 

  她踉蹌退跌,卻無法躲開。

 

  男人和女人的對話在腦海裡響起。

 

  你是誰?

 

  蝶舞,夜蝶舞。

 

  夜嵬將軍的女兒?

 

  是的。

 

  「不是,我不是……」她坐倒在地,歇斯底里的否認著。

 

  女孩嬌嫩的語音浮現。

 

  蝶舞,哥選了你是嗎?

 

  嗯。

 

  太好了,我就知道哥會選你,以後你就可以和我一起住在宮裡了。

 

  「不……」淚水在不自覺中滑落,她臉色蒼白地摀住了耳,卻擋不住那些聲音,她閉上了眼,卻仍是看到那些畫面。

 

  你不該答應的,他愛的不是你。

 

  我知道。

 

  你可以來陪我,就算是王,也無法違抗神諭。

 

  我想和他在一起。

 

  「不要、不要……」她跪在地上,環抱著自己前後搖晃著,泣不成聲的喃喃反抗著那些記憶,它們卻執意出現。

 

  火焰沖天、大水遍地,金黃的宮殿成了廢墟。

 

  我一直以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瘋狂的聲音乍現,她驚懼抬頭,眼前早已不是客廳,而是在清冷的懸崖上,那張臉,艷麗又清純,

 

那聲音,笑著、恨著、咒罵著,她不想聽、不敢聽,卻又無法阻止。

 

  我詛咒你,我要你陪著我一同看盡人世!

 

  我詛咒他,我要他在地獄受苦,即使轉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

 

  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嘗到背叛的滋味!

 

  我要這一個夜晚一再一再的重複上演,直到山窮水盡為止!

 

  「不!」她環抱住自己,嘶喊出聲,想抗拒那些畫面,卻怎樣也擋不住。

 

  直到山窮水盡為止--

 

  電光一閃、再閃、又閃,雷聲隆隆,記憶紛紛、鮮血紛紛,如潮水般湧出,包圍了她、淹沒了她……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腳下虛幻的薄冰被溫熱的血融解破碎了。

 

  她跌入萬丈深淵,被拉進濃稠鮮紅的血沼裡,再也無力掙扎抗拒--

 

 

  〈上集完.下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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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三眼仔最愛的一套

雖然黑潔明的書三眼仔全都愛不釋手(好看啊!!!)

目前全系列共八集

每集再分成上下集

小說內容三眼仔都有整理過

繁體字  刪除前面簡介的部分

這樣看起來更加順暢(是嗎XD)

這本看完有些客官或許會覺得對於故事背景不太明瞭

三眼仔建議可先從饕餮戀開始看起

不會影響整體的故事連貫性

因為饕餮戀裡其實把故事的背景和架構交代得更清楚

三眼仔小小的建議供各位客官參考

催淚指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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