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源:紙魚屋
相思修羅(下)
仇天放 & 唐可卿(夜蝶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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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羅
草原上,銀鈴般的笑聲響起。
女孩奔跑著、歡笑著,像一隻飛舞的蝶,翩翩來回花叢間。
她不斷的摘下一朵又一朵的黃色小花,編成花冠和項鏈,戴在新交的好友和自己身上。
她帶著那羞怯的女孩在草原上探險,告訴女孩她聽說過的傳奇和故事,女孩是那般的可愛溫柔,教人一看就想保護她、呵護她,所以
雖然她知道女孩是公主,她還是常常幫這位溫柔的小公主一起溜出宮玩。
她知道這個女孩和她以及住在白塔的小巫女一樣,都很寂寞。
所以她帶著公主偷偷去找小巫女,沒有多久,她們三個就成為最好的朋友。
她們發誓永遠都要當好朋友。
那時,生活總是充滿了歡笑;那時,她並不知道沒有什麼會是永遠;那時,她還不曾見過他--
十年後,她依照爹的期盼成為文武雙全的第一女官,並被大王欽選為後。
初相見,她就愛上了他。
他的眼裡卻始終看著另一個女人,那個他一輩子也得不到的女人,那個一出生就注定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女人,
那個和他流著同樣的血的女人--
王朝的公主,他的妹妹。
她甚至無法恨他,因為公主是那般溫柔善良、那般完美無瑕。
如果她是男人,她也會愛上如天仙般的公主。
但她卻無法斷念。
我不行嗎?
一定得是她嗎?
你為什麼不能愛我?為什麼?
千千萬萬個為什麼,曾經在她腦海裡反覆出現過,在她喉嚨裡翻滾過,她卻從來沒有問出口。
因為她害怕,因為她膽小,更因為她早就知道答案會是什麼。
所以她逃避著現實,假裝什麼都不曉得,告訴自己一切都沒有關係,她盡一切力量幫助他、輔佐他,讓他缺她不可。
她成功了。
他信任她,一如信任他自己。
他不愛她,但是他信任她,所有的人都知道。
只是,她卻依然嫉妒那個被他深愛的公主,為了不讓他們相處,她一次次的陪著他到邊疆平定戰亂,和他一起出門,遠離她的好友。
她知道他會離開是因為不想傷害公主,他是如此疼愛那個純潔美麗善良的女孩,甚至願意為此而離開。
她沒想到他會被邊疆山裡的妖魔迷了心竅,更沒想到他會做出那般瘋狂的事。
天下,他要天下!
如果得不到最心愛的女人,他至少要得到天下!
所以他發動戰爭,所以他信了那些妖魔的言論,所以他和他們做交易,獻出了有仙人血緣的巫女,為了得到能奪取天下的力量。
當她發現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十三個滿月升起,十三個滿月落下。
戰火蔓延,她的世界就此毀滅。
他瘋了。
野心、權力、慾望,那力量加深了一切,逼瘋了他。
她無法讓戰爭繼續下去,無法讓他繼續塗炭生靈、殘害生命。
他瘋了,但他信任她,依舊信任她。
所以當她擁抱著他,從他身後刺下那一刀時,他完全沒有任何機會。
他不相信她會殺他,一如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會自殺。
一個被犧牲,一個被疼愛,一個注定要背叛--
第八章
月娘灑下一片銀白,大地寂靜。
戰爭的殺戮停了,慶祝的喧囂也停了,沒有了刀劍聲,也沒了擊鼓武樂。
很靜。
好靜。
崖下,宮殿已成殘燼,只有餘煙從灰燼中冉冉升起。
崖上,那一輪明月是那樣的圓亮、碩大、純潔,絲毫沒被這幾夜殘酷的殺戮所影響,就像站在月下那黑衣女子聖潔無瑕的容貌一般。
「為什麼救我?」半坐在地上,手上染滿鮮血的女人開口問著黑衣女子,她動也不動地看著崖下那歷經戰火的宮殿,
蒼白的臉上沒有血色,雙眼大而無神,只有著空洞。
黑衣女子面無表情的低首看她,那張臉,看來還是那般的神聖,但下一瞬,她嘴角彎起,輕笑出聲,
整張臉因為這些微的改變而在剎那間從聖潔轉為邪魅。
「為什麼?呵呵呵呵……」黑衣女子笑著笑著,倏然就止住了笑,妖魅憤恨在瞬間上了臉,咬牙切齒地道:
「因為我要他也嘗嘗讓人背叛的滋味!」
她渾身一震,空洞的眼閃著痛苦的神色。
背叛?不!
「我沒有背叛他!」她急切的辯解,雙唇慘白。
「是呀……」黑衣女子伸出纖纖玉指,抬起她的臉,神情溫柔的微笑道:「你只是殺了他……」
因為黑衣女子的這番話,整個人縮成一團,不斷痛苦地顫抖著,淚水串串滑落,她搖著頭,拚命搖著,
像是想否認眼前浮現的景象,「不……不是這樣的……不是……」
「是,當然是這樣的。」黑衣女子還是帶著那看似無邪溫柔的微笑,聲音輕柔,嘴裡說出來的話卻狠絕無比,
「親愛的蝶舞,不要告訴我,說你已經忘了,忘了你親手拿著他送你的匕首,刺進他的胸膛、他跳動的心臟,
才半個時辰前的事啊,你忘了嗎?他溫熱的血流到你的手上、身上,鮮紅的血好熱、好燙--」
「別說了、別說了!」她打斷女子殘酷的描述,痛苦的垂淚嘶喊道:
「為什麼?為什麼……還要救我?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就這樣死了?」
「死?」女子冷眼看著她,「你想死?在我受盡了這些折磨之後?在我被你們這些人徹底背叛之後?我告訴你,沒有那麼簡單!」
她說著說著雙眼冒出怒恨,尖聲道:「我本想讓他再多活幾年,我本想讓他一一嘗盡我曾受過的苦,我詛咒你們亡國滅族,
我要他親眼看到失去一切,我要他在人間受盡一切折磨!你卻殺了他!你以為殺了他就行了嗎?你以為殺了他我就會滿足了嗎?」
「澪……」她昂首淚痕滿面的看著她。
「不要叫我!你沒有資格!」黑衣女子憤恨大喊著,出手打了她一巴掌,她雙瞳冒著熊熊恨火,
「我一直以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以為這裡是我該守護的家園,我一直信任你們,我從小就盡心盡力的為你們祈福,
旱時降雨、霜時除霜,結果你們還了我什麼?還了我什麼--什麼啊--?」
她怨毒憤恨的聲音在夜空中迴盪,久久。
久久。
蝶舞白著臉,身、心都碎成片片,「他……不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背叛我叫不是故意?拿我和妖怪交換力量這叫不是故意?你知道我那一年過的是什麼日子?
你曉不曉得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她渾身又一震,身子抖得更加厲害。她原該保護的是眼前這名女子,這名天賜的神女祭司,她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哭、一起笑,但她卻因為愛上了王,疏忽了她,沒有來得及阻止他……
黑衣女子並沒有停下,她冷著臉,陰寒的輕聲道:「他們說,我的身上有神的血、有魔的力,只要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
就能增加功力。但是,我只有一個呢,怎麼夠他們分呢?」
蝶舞的心打了個寒顫,寒意直竄四肢百骸。
黑衣女子忽然輕笑了起來,撫著她白玉般的臉笑道:「你說對不對,怎麼夠分呢?所以,他們在我身上下了咒,讓我不會死,
很好吧,是不是?不會死呢……呵呵呵呵……」
她在笑,笑聲如鈴,卻無溫度,銀鈴般的笑聲涼進心底。
蝶舞越來越冷,那股冷意冷進了骨髓。
夜風揚起了黑衣女子的長髮,月下的她看起來是如此的聖潔無瑕,她的笑容很美,卻美得讓人害怕,而她紅艷的雙唇仍在說著,
語音輕柔的說著:「我若不會死,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放心的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然後把我關在地牢裡,
我會慢慢的長出血肉,當再度滿月時,他們就可以再來,一塊一塊吃下我的肉,一口一口喝下我的血--」
「別說了,不要再說了!」蝶舞摀住雙耳,不忍再聽下去。
「為什麼不說?」她臉色一變,冷笑著。
「你們敢做,卻不敢聽嗎?」
「你知道身上的肉一口一口被啃下來是什麼感覺嗎?」
「你能感受自己的身子被那些妖魔爭相撕?下肚的痛苦嗎?」
「你清楚日復一日增長著血肉,好不容易不再感到身上的疼痛,滿月卻又到來的恐懼嗎?」
「你曉得什麼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嗎?!」
她一句說得比一句還大聲,憤恨控訴的字句一字一句地敲進蝶舞的心底。
你曉得什麼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嗎?!
蝶舞痛哭失聲,不敢去想像她曾遭受的慘境,但那一幕幕的情景,卻經由這些話語而在腦海裡浮現。
「對不起……對不起……」她知道再多的歉意都無法彌補,但她仍是淚流滿面的低喃著。
「對不起?不用了!」黑衣女子冷冽的喝道:「我告訴你,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我本是要他受盡一切苦痛,
你行,你要救他,他死了,你就替他受!」
蝶舞抬起淚眼,震懾的仰頭看著在月光下絕美無比的女子。
她艷笑出聲,邪魅的問:「知道我怎麼救你的嗎?」
蝶舞一怔,胸口突起一陣不祥預兆,她甚至不敢去想,但黑衣女子已嬌笑說出了口:「第十三個滿月,
我終於使計拿到魔人的咒書,你知道嗎?上面有許多有趣的東西呢。」
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腳一點地突然向上飄浮起來停在半空,乍看之下,竟像是站在那又圓又大的明月之中。
她在笑著,長及足踝的髮絲在空中飛揚。
入魔。
剎那間,她知道她入了魔。
看著眼前原本溫柔可人,如今卻瘋狂妖魅的女子,她知道她入了魔,而這一切卻是他們逼的。
「蝶舞、蝶舞、親愛的蝶舞啊……」她微側著頭看著尚坐在崖上的她,吟唱似的叫喚著她的名,盈盈笑著,
「你殺了他,壞了我的計劃,我本來很生氣很生氣的,但是,你知道,一個人活在世上是很無聊的。
既然我可以長生不死,我倒不介意多等個幾年。魔人的咒書上有種血咒,要拿命去換,但是,托你們之福,我有很多條命喔,
很多很多啊,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她發出淒厲的笑聲,黑色的長髮在空中飄動,一雙黑瞳在夜空中發亮,炯炯地瞪著她,恨聲道--
「我詛咒你,我要你陪著我一同看盡人世!我詛咒他,我要他在地獄受苦,即使轉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
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嘗到背叛的滋味,我要這一個夜晚一再一再的重複上演,直到山窮水盡為止!」
「什麼……」蝶舞雙唇微顫,臉上血色盡失。
「你知道嗎?蝶舞。」她掩嘴輕笑,「今晚是滿月呢,呵呵呵呵……」
她揮舞著衣袖在月下笑著、旋轉著、吟唱著:「滿月啊、滿月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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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窗外已然天黑,大雨傾盆而下,世界暗黑灰沉。
她蜷縮在地上,淚濕滿襟。
你知道嗎?蝶舞。今晚是滿月呢,呵呵呵呵……
銀鈴般的笑聲,彷彿還迴盪在耳邊,她嗚咽著,無法自己。
她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想起那失去的記憶,想起那過往的生命,想起那久遠以前的詛咒,想起她在上古時所背負的罪孽,
想起幾千年以來似遊魂的生命,想起她在他每次轉世時所重複的夜晚--
她殺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在他轉世之後。
她殺了他,一次又一次的,以不同的兵器。
她殺了他,一次又一次的,用她這雙手親手將刀刺進了他的心窩……
她殺了他,殺了她一生中最愛的人……
瞪著自己潔白如玉的雙手,她忍不住地顫抖,因為驚恐;她禁不住發冷,為了這數千年來所受的折磨。
他所受的,她所受的……
心在絞痛,她急遽地顫抖著,面如白紙地想起這幾千年來,他一次次的轉世,她一次次的重新遇見他,
他一次次的信任她,她也一次次的背叛了他的信任。
他每次轉世到了最後總會走上同一條毀滅的道路,無論是殘忍的帝王、凶暴的強盜、冷血的官吏,甚至是叛國的將軍。
每一世,他總是非要弄得生靈塗炭;每一次,她總是被迫做下抉擇。
她殺了他,為了不讓他的罪孽更加深重。
他的手總是沾染著世人的血,而她的手卻總是沾染著他的血……
她有些恍惚的抬起頭,只看見落地玻璃窗中蜷縮在地上的自己。
窗裡的女人,黑髮如緞、白膚似錦……
那是個美麗的女人。
那是個不會老、不會死的女子。
那是個--被詛咒了四千多年的妖怪!
不!
不--
她想尖叫,聲音卻哽在喉頭,她爬起身抓起桌上的花瓶朝窗上砸去,瓶身碎了一地,花葉四散,玻璃窗卻完好無缺。
窗裡的女人狼狽的回視著她,瘋狂,卻仍美麗。
她閉上眼抱著自己的頭顫抖著,想忘記這一切,想忘記那糾纏了她數千年的惡夢,但那些過往卻歷歷在目,
無數次她將匕首刺進他心窩的影像在腦海中交錯。
她嚇得睜開了眼,卻看見女人那雙嵌在白玉容顏上的秋水黑瞳滿佈著痛苦。
淚,從女人木然的臉頰上流了下來。
她殺了他,用她的這雙手……
她是個妖怪。
而他,從來沒有愛過她,無論輪迴多少次,他所追尋的都是另一個身影,從來就不是她。
從來就不是……
她一直都是一相情願的那個。
心,在瞬間被撕裂,像過往的數千年一般。
窗外,雷雨交加,映在窗上的她,狼狽的一如當年。
然後,電梯門開了,男人從電梯裡走了出來。
是他。
她僵住,只能瞪著那在玻璃窗上的倒影。
「可卿,怎麼回事?」
看見客廳裡一片凌亂,他快步上前,「青燕呢?」
她猛然回身,連退數步,激動的大喊:「別過來!」
他僵住,頓在原地。
直到這時仇天放才在昏黃的燈光下,看清她的模樣。她長髮垂散,室內鞋掉落一旁,她赤著腳,驚慌的退到了窗邊,
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花瓶上,鮮血直流,她卻恍若未覺,只是哀慟欲絕的看著他。
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抓住他的心臟,他臉上血色盡失,緊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輕聲開口。
「可卿?」
窗外電光閃爍,映得她的臉好白好白,她緊張地再退了一步,腳下花瓶碎片被踩得發出細碎的聲響,他聽來只覺萬分驚心。
她張著烏黑的大眼,望著他,如風中的落葉般輕顫著。
紛亂的思緒在腦海裡亂竄,全是他。
大王、將軍、山賊、強盜……還有……
仇天放。
不同的人,同一個靈魂,全都是他。
我愛你。
他說。
夢幻般的幸福記憶繽紛如彩虹,卻又蒼白如雪花,片片,飛散著,散了。
我詛咒你。
她說。
瘋狂的笑聲盈繞在記憶裡,迴盪著、盤旋著,永不消散--
熱燙的鮮血盈滿雙手,他的血,她的手。
他會恨她,他知道之後一定會恨她的!
而這一世,她依然還是會被逼著殺了他,從來沒有例外,沒有。
「不……」她烏黑的大眼盈滿了淚,看著眼前的男人,不禁摀住顫抖的唇,轉身飛逃。
「可卿!」
她頭也不回,只是穿過起居室,衝上迴旋梯。
「該死!」他要宰了那卑鄙的女巫!
他臉色難看的拔腿追了上去。
「可卿!」
她飛奔上樓,穿過一個又一個房間,試著找到出口,但每個房間的窗戶都是密封的,他咆哮的聲音近在耳邊,如影隨形。
她又驚又懼,在看見另一座樓梯時,立刻衝了上去。
迴旋梯上,是一座空中花園,她推開落地門,跑進奔騰大雨中。
眼看她就要消失,他心肺欲裂,知道她只要一離開,就再也不會出現,他心急如焚的衝進大雨傾盆的花園裡,狂喊出聲。
「蝶舞--」
她渾身一震,在矮牆邊僵住。
他為什麼知道這個名字?為什麼?
「蝶舞……」她轉過身來,無法置信的看著他,喃喃開口,「你叫我蝶舞……你記得?」
他喘著氣,臉色死白的抿著唇,握緊了雙拳,眼底閃過一抹陰鬱。
「那不重要。」他粗聲開口,想靠近她,卻又怕她因此掉下牆去,不敢隨便冒進,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
「你記得。」她瞪著眼前的男人,全身的血液像是在瞬間被人抽走,腦海裡的思緒一片混亂,這幾個月來的相處全在腦海裡不斷上演。
我愛你。
不。
我可以等。
假的。
我只希望你能陪著我。
假的!
可以嗎?
一切都是假的!
她一手扶著身後的矮牆,全身劇烈顫抖。
冰冷的風雨撕扯著一切,像是隨時會將她撕裂帶走。
「你騙我……」破碎的字句從她嘴裡逸出。
「沒有。」他心痛如絞,不禁朝前走了一步,卻見她往後一縮,怕她逃走,他只好緊急再站住。
「你騙我!」她臉色死白的在大雨中指控,「你叫我蝶舞!你知道,你知道我是誰,你什麼都曉得,這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該死的!那不是假的!」他暴戾的吼著。
她搖著頭,聽不進他的話,只是既不解又心痛,茫然的搖著頭,喃喃自語著:
「為什麼?既然你曉得,為什麼又要處心積慮的接近我?對了,我忘了,你恨我,若你想起來了,怎麼可能不恨我?
我背叛了你的信任,我殺了你,好幾次、好幾次,你當然會恨我……」
他握緊雙拳,挫敗的低吼:「我不恨你!」
她卻恍若未聞,只是緩緩抬起頭來,黑瞳滑下兩行清淚,望著他,淒楚的笑問:「你是要報仇嗎?」
「我什麼都不要。」他壓著怒氣,害怕的注視著她,小心翼翼地在大雨中伸出手,「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在一起?」她心痛欲裂,抖顫著雙唇問:「在一起做什麼?我死不了,你殺不了我,到頭來要讓我再動手嗎?
我累了,我好累好累,我不要了不行嗎?不行嗎?」
「不行!」他斬釘截鐵的否決她,朝前踏了一步,沉聲保證道:「一切都不會再一樣,一切都不會再相同,
我不會讓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我不會讓你再有理由動手!」
她搖著頭,無助的哭著。
「過來。」他啞聲誘哄著。
她還是搖著頭。
「別走。」他試探的再朝前走了一步。
她在雨中發抖,淚水成串的流。
「相信我。」
她痛哭失聲,想相信他,卻又害怕。
「命運是可以改變的。」
她閉上了眼,兩股矛盾的力量在胸口撕扯著。
「這一次我一定會做對的。」他壓下心底的恐慌,放柔了聲音,乘機再往前兩步。
「不,你永遠不會改變的,永遠都不會……」她垂首搖頭,癲狂地笑著顫聲說:
「我試過了,試過好多次、好多次,每一次、每一世,總是會有事情發生,總是會有人死去,然後我就必須殺了你,
我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
趁她不注意,他猛然衝上前抓住她。
「不要,放開我!」她被他抓得措手不及,兩隻手都被鉗住,只能奮力掙扎。
他緊緊抓著她的雙臂,對著冥頑不靈的她吼道:「我已經變了!」
她氣憤的吼回去:「不!你不可能改變的!我們被詛咒了,你懂嗎?我和你都被詛咒了,不可能有好結果的,
只要我和你在一起,一切都會不斷不斷的重複,直到我再次殺了你!我不要再這樣過下去,絕不!」
風狂雨急中,電光倏忽再現,將一切照亮,白色的電光映照在他狂怒的臉上。
他在狂風暴雨中咆哮:「你說你會陪著我的!」
「不!」她握緊了雙拳,激動的喊道:「是唐可卿,不是我!」
「你就是唐可卿!」他將她壓在牆上,用力搖晃她,怒吼著。
「我也希望我是!我也希望我是啊!」她哭著吶喊,「我已經忘記了,全都忘了!忘了!你為什麼還出現?為什麼不放過我?」
「因為我愛你!」電光再閃,他捧著她濕透的臉,痛苦的嘶吼著:「我愛你!」
銀白的閃電下,她臉色蒼白如紙,雨水和淚水交織在一起。
「我不相信。」
雷聲隆隆,撼動天地。
他瞳孔收縮,下一秒,他將一條刻上咒術的玉珠煉套在她脖子上,不顧她的抗議,他一把扛起她,硬將她給扛回屋子裡--
********
大雨不斷不斷的下著,整個城市像被浸在水中。
玉煉禁制了她的行動、封印了她,她無法運氣,甚至使不上太大的力氣反抗掙扎,只能任他擺佈。
在這之前,他甚至不確定那條玉珠煉真的有用。
他一直不想走到這一步,但她執意要離開,她一直有著很好的身手,這麼多年下來,她的武藝更是精進許多,
飛簷走壁對她來說更是有如彫蟲小技,如果她有心,他根本攔不住她。
他不能讓她走,只好趁她不注意時,使出這種卑劣的手段。
他將她扛進浴室,替不斷反抗的她拔去刺進腳底的花瓶碎片,拭去鮮血,每一道割裂開的傷口,都在他眼前逐漸癒合。
雖然如此,在受傷時,她仍會痛,他曉得。
她白皙裸足上的每一道傷痕,都像是劃在他心頭。
他替她放了熱水,替她洗了澡,然後換上乾淨的睡袍。
從頭到尾,她始終哭泣著、咒罵著,甚至咬了他一口,即使他用盡一切方法壓制她,她還是打了他好幾拳,
將她弄乾簡直像在進行不可能的任務,當她抬腳踹他時,他萬分慶幸他用了那條刻著咒術的玉煉。
「Shit!」為了防止她再踢他,他將她拋到大床上,俯身鉗著她的手,壓著她的腿,低咆著:「你真的想殺了我嗎?」
她臉上血色盡失,渾身僵直,滿眼儘是傷痛。
「該死!我不是故意的,可卿--」
「我不是!」她憤怒的瞪著他。
他深吸口氣,不再喚她的名字,只是嘎啞開口,「我不能讓你走。」
「你當然可以,把珠煉拿走就行了。」
「不。」他貼著她的額,痛苦的直視著她說:「我等了你一輩子、找了你一輩子,我絕不讓你再離開我。」
她輕顫著,痛恨他說的如此輕易,咬牙冷聲說:「我總有一天會親手殺了你。」
「我不在乎。」他渴盼的啞聲要求,「我知道你不信我,我只希望你給我機會,時間會證明一切。」
「讓我走。」她黑瞳淒冷,一張臉清似冰、白似雪。
他不自覺握緊了她的手,直視她的黑瞳燃著火,貼著她的唇,一字一句的輕聲開口。
「除非我死。」
她緊抿著唇,既憤恨又痛苦的瞪著那可惡的男人,他卻不閃不避,直直的回視著她。
她好恨,恨他的野蠻、恨他的強迫,更恨他眼裡藏也不藏的火熱慾望。
好半晌,她率先閉上了眼,不想再看到他,不想面對他灼人的視線。
可即使她閉上了眼,卻還是能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唇、她的眉,他熾燙結實的身體,從頭到腳貼著她,
讓她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她甚至能察覺他因她的閉眼,憤怒的繃緊了身體,力量奔竄在他每一寸緊繃的肌肉,她原以為他會讓憤怒爆發出來,
但半晌後,他卻還是控制住那股怒氣,將它強壓下來。
「你逃不開的。」他斬釘截鐵的輕聲說,「就算你忘了,你還是要我,你的身體記得我,你心裡明白,你一直都是我的,我的。」
他沙啞的嗓音近在耳畔,熱燙的唇貼著她頸上的脈動,她忍住想反駁的字句,不再響應、不再開口,只是冷著臉、閉著眼,
用盡一切力量將他排拒在外,卻無法制止全身上下因他而起的輕顫。
她的刻意抗拒只燃起他更深的怒火。
他狠狠的吻住她的唇,用身體擠壓她、挑逗她,強迫她響應自己,直到她雙頰因情慾而嫣紅,嬌軀不由自主的弓起回應著,
他才猛然抽身離開。
她喘著氣,怒瞪著他,為自己的響應和他的行為感到憤怒。
「我不會讓你走的。」他站在床邊,氣息微喘地俯視著她,幾近威脅的粗聲道:「你最好也不要做無謂的嘗試,
這屋子的保全是特別設計過的,所有窗戶都是防彈玻璃,出入口都有警報裝置,你出不去的。」
她抓起一旁的台燈砸向他。
他不動如山,只是抬手擋開它,彩繪玻璃的燈罩進裂破碎,匡啷飛落在地,可其中一片玻璃還是劃破了他的手臂,
還有一小片飛劃過了他的臉龐。
黝黑的皮膚滲出了血,在他的臉上,也在他的手上。
她面無血色的瞪著他。
心驚,卻更生氣。
「我恨你。」她說。
「我知道。」他說。
他陰鬱的直視著她,嘴角一撇,扯出了一抹苦澀的笑,然後,轉身離開。
********
鐘響,十二。
門,被他帶上了。
窗外,雷不再響,雨仍在下。
破碎的彩色玻璃散了一地,就像過去三個月那虛幻的幸福。
碎了,散了,只剩下殘餘的彩光。
心在顫、唇在顫。
淚,又濕了衫。
她閉上了眼,想忘,卻又忘不掉,想恨,卻又無法真的恨。
終究,她還是無法逃開,無論是她自己,或是他,抑或是那教人憎恨的咒怨。
那麼多年以來,她一直以為淚會有流乾的一天,她一直以為心會有不痛的一天,她也一直以為他總會有愛上她的一天,但事實是--
就算經過了這麼多世、轉過了無數次的輪迴,他愛的仍然不是她,她也仍然為他心痛,仍然在遇到他時掉淚,仍然無法自拔的愛他。
即使她記憶喪失了,她的身、她的心,卻沒有一天忘記他……
我想和他在一起。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這樣告訴她最好的朋友。
那時,她以為,愛無悔;那時,她也以為,他終有一天會愛上她。
終有一天……
我愛你。
那麼多年過去,她終於等到他親口說出這句話,它深深、深深地鐫刻在她的靈魂上,
她是如此珍而重之的將這三個字小心翼翼的捧著,即使是現在,她仍無法拭去它。
假的,卻仍擦不掉,只在心頭上刻出了血。
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一切都不會再一樣,一切都不會再相同,我不會讓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我不會讓你再有理由動手……
她不知道為什麼這一世他會記得,不曉得他究竟在想什麼,她只知道自己不能相信他的話,她不敢再抱著一絲一毫的希望,
一點也不敢。
即使如此,他的話依然迴盪在耳邊誘哄著、承諾著,他滿佈痛苦的眼也依舊浮現在眼前。
過來……
別走……
相信我……
命運是可以改變的……
不,她曾以為他會變,公主死了,她又遇見轉世的他,但他的心依然不在她身上,他總是在刀光劍影中征戰著,
總是費盡一切想要得到更多的錢、更多的權、更多的名利,然後害死更多的人。
不,事情是不會改變的,澪也不可能讓事情改變的。
她咬著唇瓣,蜷縮在床上,緊緊的環抱住自己,任淚水放肆漫流。
********
鐘響,十二。
地上的花瓶碎片仍沾著她腳上的血。
那艷紅的血是如此刺目,又教人心驚。
他坐在沙發上,握著冰冷的酒杯,拉回視線,看著前方牆上的青銅。
即使在金黃色的燈光照射下,牆上的青銅浮雕依然顯得有些森冷,那燈光,只是更加凸顯了浮雕的暗影,
讓每一道線條、每一條紋路,都清晰浮現。
這是由數塊青銅拼合而成的,他花了很多年,用盡了一切辦法,才找到其中這些,他還沒收全,但目前這些已夠他瞭解部分因緣。
鑄燒青銅的人,是個上好的工匠,那人不只將景物全數鑄上,也將所有人的情緒表達的十分明白,痛苦、悲傷、憎恨、瘋狂,
全都清楚又強烈,他幾乎能聽到其中人物悲憤的吶喊,尤其是那刻在整面浮雕最下面的那幾行咒怨。
女巫的咒怨。
大水、烈火……
滿月、芒草……
懸崖、宮殿……
死在火燒宮殿中的男人、浮在半空的女巫、跪坐在地上滿臉絕望的女人……
他看著那個女人,眼前全是她哀戚的表情,耳裡全是她痛苦的吶喊。
我不要再這樣過下去,絕不!
他仰頭將金黃色的液體一飲而下。
我已經忘記了,全都忘了!忘了!你為什麼還出現?為什麼不放過我?
烈酒火燒似的滑入喉嚨,灼傷他的,卻是那一字一句。
讓我走。
她說。
我恨你。
她說。
他合上眼,那三個字卻有如火燒的鐵,滋滋作響地烙印在他的心頭。
我恨你。
他不自覺握緊了酒杯,杯子受力迸裂,碎片在他手上留下另一道傷口。
血,熱燙,艷紅,滑落。
他睜開眼,看著,卻不覺得痛。
昨天,他還用這隻手抱著她,她還偎在他懷裡,笑著。
今天,手傷了,她只在一牆之隔外,卻遠得像在世界的盡頭。
窗外,雨依然在下著,一切都顯得朦朧。
她在哭,他知道,卻只能坐在原地,任由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因為太過害怕失去她,所以他強取、他豪奪,一步步的進逼,小心翼翼的攻城掠池,用盡一切辦法,將她密密實實的包圍住。
原以為,這樣,就能留住她,誰知道,他的欺瞞卻只是造成她的誤解。
是報應吧。
他苦澀的揚起嘴角,拔去手上的玻璃碎片,拿出藥箱上藥。
他不曉得要如何做,她才會再信任他,卻知道就算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他也絕不會輕言放棄。
第九章
雨停了。
這三天來,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一切都是灰色的,灰濛濛的城市,灰濛濛的天空,彷彿連空氣都灰沉凝滯的教人透不過氣來。
異常的夏季雷雨,教人茫然不安。
然後,風起,吹散了滿天的灰雲,金陽乍現。
大樓的玻璃帷幕,被雨水洗刷得無比閃亮,映照著城市,映照著藍天,反射著艷陽。
雨停了,只留下翠綠草皮上還殘留著些許晶瑩水滴,但不一瞬,也在熱力四射的艷陽下,蒸散無蹤。
大街上又再度出現車潮人潮,灰黑色的雨傘換成了七彩的花洋傘,長腿短裙又再次出現,紅綠燈依舊在街頭閃爍。
熱氣蒸騰的艷陽下,人們依舊活力四射的過著日子。
上班、賺錢、吃飯、生活……
她坐在窗邊,看著底下忙碌的人群,看著一個又一個的交通號志,看著一棟又一棟的大樓,看著一輛又一輛來去匆匆的車子。
曾經,她也是其中的一分子,趕著上班、努力賺錢、開心吃飯、用心生活,但現在,這一切卻離得她好遠好遠。
坐在這裡看了三天,她發現自己能看見煌統的辦公大樓,甚至能看見轉進她租屋的巷子口,還能看到爸媽別墅後方的那座山。
不知道媽的情況怎樣了?爸有找過她嗎?發現她失蹤了嗎?
她知道,她不可能再回去找他們了,她替他們招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現在澪只注意到她,若是澪為此遷怒到他們,
她絕對無法原諒自己。
那麼好的人,應該要能安享晚年才是。
她環著腰,額頭抵在玻璃上,閉著眼,希望他們不要太擔心,真心祈禱他們能過得很好很好。
門開了。
聽到輕巧的鎖發出的聲音,她微僵,知道是他,卻不願回頭。
這幾天,他將她軟禁在屋子裡,她則徹底無視他的存在。
他沒有鎖房門,只是把電梯和天台門鎖了起來,第一天中午,她以為他去上班了,開了門,才發現他就坐在客廳打計算機,
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後還是在不想示弱的情況下,走到廚房倒水喝。
他一直緊盯著她,不過卻沒有動,只是坐著。
她故意忽視他的存在,渾身卻不自覺緊繃,直到出了他的視線範圍,她才鬆了口氣。
廚房裡,乾淨整潔得活像廚具產品廣告,她在冰箱裡找到一大瓶牛奶和幾顆蘋果,雖然沒有胃口,
她還是拿了那瓶牛奶和一顆蘋果回到房裡,她一直覺得他會突然走進來,但他始終沒有。
那一天她喝光了那瓶牛奶,蘋果卻一口也沒吃。
半夜,她再次開了門,他已不在客廳,她走到玄關,試著想出去,才發現電梯果然沒有密碼打不開,她試著上了天台,
天台的門上也有著電子密碼鎖。
之後,她沒再試過,她知道他是認真的,他不會放她走的。
她必須要趁他不在時才能想辦法。
誰知道,他一直都在,三天下來,他不是在客廳,就是在書房,要不就是會在廚房撞見他。
他始終沒試著再和她說話,他只是看著她,沉默的看著,看得她越來越焦躁,焦躁到好想再拿東西砸他,對他大吼大叫,
可她曉得他就是想要她生氣,所以她還是忍了下來,不開口,不看他,假裝他不存在。
從那天晚上之後,除了趁她睡著時,曾進來掃掉那些玻璃碎片,他一直沒進來過,直到現在。
「你的電話。」
聽到他的話,她一愣,睜開了眼。
「是你媽。」他再開口補充。
她猛然回首,戒慎的看著他,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他將電話遞到她面前,等著她接。
她不動,只瞪著他。
他下顎緊繃,正要收回手,想辦法掛掉這通電話,可一個字都還沒說,她就突然起身搶過那支無線電話,然後退回窗邊貴妃椅上。
「喂?」
三天來,她第一次開口,語音溫柔,可瞪著他的那雙眼,卻仍佈滿緊張和怒氣。
他本要出去的,可這會兒反將雙手插在褲口袋裡,面無表情的回視著她。
她眼裡的火氣更盛,縮起腳轉回另一邊,刻意不看他。
「可卿嗎?你還好吧?媽打了兩天電話,電話都沒通,幸好天放記得打電話過來,你這孩子,出差到國外怎也不說一聲?」
出差?說謊不打草稿的傢伙!
她只覺惱怒,卻又怕媽擔心,而不敢戳破他的謊,只能幫著道:「我還好,你別擔心,出差是臨時決定的,我走得匆忙,
不小心忘記帶到手機了。你的腳還會疼嗎?有沒有回醫院複診?醫生有沒有說什麼?」
「有有有,你爸有陪我回去複診,醫生說我復原情況還不錯。對了,你這次出差要多久?」
她氣一窒,喉嚨緊縮著,不自覺地握緊了話筒,好半晌,才有辦法道:「我……我現在還不確定,這一次可能會比較久,
等忙完了,就會回去了。」
「你出門在外,要小心點,知道嗎?」
「知道。」
「確定回來的日期後,記得打電話和媽說,媽煮些豬腳麵線幫你接風。」
「嗯。」她咬著唇,熱淚又盈滿眼眶。
「好了,你爸在叫我了,你去忙你的吧,有空記得打電話回來,Bye!」
「Bye。」
電話傳來斷線的嘟嘟聲,她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些不捨的按掉通話鍵,將話筒緊緊抱在懷中,咬唇忍淚。
「你是什麼意思?」
「他們會擔心。」
她看著遠方的白雲,冷笑一聲,「你何必在乎?怕他們報警嗎?」
他看著她纖弱的背影,沉聲道:「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這一生中還沒殺過一個人,沒違反過任何一條法律,
甚至沒被開過一張罰單。」
「是嗎?那綁架呢?」她冷聲嘲諷。
他一撇嘴角,苦澀開口補述道:「至少在這之前沒有。」
「真遺憾。」
「如果有別的辦法,我絕不會這樣做。」
她的回答是一記冷哼。
雖然她的態度不善,但至少她在聽他說話了。
他渴望地盯著她綰起的長髮,和優美雪白的頸項,她穿著白色真絲長袖衣褲,看起來十分清瘦又嬌柔,窗外的陽光灑在她身上,
暈出一圈白色的光暈,他強迫自己站在原地,忍住想靠過去碰她的慾望。
「我從小就夢到你,我以為你只是夢,一個美麗又悲傷的夢,然後我知道你是真的,你真的存在,但我卻找不到你。」
他嗓音沙啞,包圍著她。
「我曾經恨過你,在我第一次意識到那些夢全是真實的記憶時。」
她沉默著,纖細的頸背卻不自覺緊繃起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會遇見你,為什麼到頭來你總是會背叛我,為什麼在我死了之後,你卻彷彿失去生命的是你不是我……」
她渾身一震。
「是的,我記得。」他深吸了口氣,握緊了雙拳說:「每次死去我總是憤恨不平,恨不得能親手殺了你。
我一直跟著你,憤怒且困惑,直到黑暗把我帶走。轉世後,我總是忘了一切,但是有幾次我隱約記得,記得你,
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殺了我,我想先下手,卻下不了手,我以為你愛我,你卻動手了。」
「或許那是因為我根本不愛你。」
她的話語清冷且無情,像十二月的雪,可那微顫的雙肩卻洩漏了她的情緒。
「我也以為是這樣,你不知道那時我有多憤怒。」他一扯嘴角,輕聲低語著,
「我總是想,這女人憑什麼?憑什麼我要敗在一個女人手上?憑什麼我一生的霸業要就此成為幻影?這天殺的女人究竟憑什麼?」
她顫抖得有如風中落葉。
「雖然有的時候我隱約感覺到事情不對勁,可是每當我試圖想找出原由時,我又會被黑暗吞沒,再次轉世,再次遺忘。」
她閉上了眼,聽到心碎的聲音。
「我不是很確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雖然我不記得那些過往,但在後來第一眼看到你的那瞬間,
我就知道我絕不能傷了你,我無法忍受你遭到一絲一毫傷害,甚至在我曉得你總有一天會殺了我時,
我還是沒有辦法對你動手,即使我殺盡天下人,只有你,我不會以刀劍相向。」
淚,無聲滑了下來。
她咬著唇,直至嘗到了血味。
「直到那時,我才發現,我愛上了你,沒有人能像你那樣影響我,你總是試圖感化滿身罪業的我,
別人對我總是避之唯恐不及,你卻從未怕過我,無論我是王、是將軍、是盜匪、是惡賊、是殺人魔王,
你總是定定的看著我,毫不閃避我的視線,如此勇敢,卻又如此脆弱。你說我不會變,但我早就變了--」
「變?」怕自己又抱住那一線希望,不敢再聽下去,她硬著心腸出言打斷他,
「恐怕你的記憶有誤,容我提醒你,三十五年前,在邊界販毒、殺人,甚至準備發動戰爭的人可不是我!如果你變了,
為什麼還要做出那種天怒人怨的事?」
他渾身一僵,壓抑著怒氣承認道:「沒錯,那是我,但在那樣的環境下,我若不殺人,死的就是我。
如果你還記得,應該曉得在那裡的那些人也不是什麼好貨色。知道我最感謝仇靖遠什麼嗎?」
她臉色死白地無言沉默著。
「問啊。」他陰鷙的逼迫著,「問我最感謝仇靖遠的是什麼!」
她還是沉默著。
「問啊!」他壓抑的聲音暴起。
她驚得幾乎跳起,這才順了他的心意,啞聲開口,「什麼?」
「他收養了我,給了我機會。他讓我不再出身寒微,讓我有機會受教育,讓我不用從垃圾糞坑裡往上爬,
讓我不用為了食物搶奪,讓我不用為了生存殺人。」
他的語音譏誚又痛苦,她緊閉雙眼,不自覺撫著心口,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尖刀插入心頭。
「你說得沒錯,我們是被詛咒了,我作惡多端,所以總是生在賊窩裡,總是得殺人才能生存,
你卻總是在我已經無可救藥時才會出現。但是這次不同了,我的手未曾染血,我記得一切,我記得你。」
心,震顫著。
她閉著眼,瘖啞開口,「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你依然騙了我。」
「如果我一開始就和你說,你會信嗎?你忘了,一如從前的我,你從來未曾在相遇時就說出真相。」
「真相?什麼真相?說我因為被詛咒,不會老?不會死?還是說我和你曾是夫妻,結果我卻親手殺了你?
你確定我說的真相你會聽得進去?」
「不會,可是你有的是證明的機會,你救過我好幾次,就算我不信,我也會懷疑,可你幾乎未曾試過。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她抿唇,握緊了拳頭,指甲陷入掌心。
「我想你和我一樣,我知道你恢復記憶後,絕不會留下來,一如你知道我若想起來了,一定會恨你。
幸福的日子是虛幻的泡沫,稍縱即逝,你緊緊抓著,就像我貪戀和你在一起時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直挺挺的僵坐著,從未想過他竟將她看得如此透徹,讓她連一丁點的自尊都無法保留。
「那就是我為什麼沒有在一開始就告訴你的原因,如果你要說那是欺騙,那就是吧,如果你要說這是計謀,那也可以。
不過我從頭到尾求的就只有一個,無論是好是壞,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疲倦低啞的聲音迴盪在室內,淡淡地,圍繞著她。
然後,她聽到他轉身離開的聲音。
門開了,又再度關上。
她顫抖地握緊了頸上的玉石,在心底提醒自己。
被刻上咒語的珠煉完全禁錮了她的真氣,使她無法自行取下,縱然她曾在沙場上所向披靡,現在也只和常人一般。
臥室裡的衣櫃有她合身的衣裙,浴室裡有她慣用的衛浴用品,冰箱裡有她喜歡吃的食物,所有的東西都顯示出他早將一切準備好,
他事先就計劃好要軟禁她。
他一定圖謀著別的什麼,他不可能真的愛她。
從以前開始,他待她就並非不好。
一直都是好的,只是不愛她而已。
她一定得記得這點,一定得記得。
他不可能會變的,澪不會容許的,瞧她這回不就插手了?
她絕不能忘記。
她辛辛苦苦的在心底修築幾近崩塌的心牆,可他說的一字一句,卻依然不斷不斷地在腦海裡迴響著,引發了更多的淚水。
無論是好是壞,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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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紅色的火光沖天。
火紅箭雨漫天飛舞,掩蓋了天地,城牆上的人一個又一個摔落,城牆下的人一個又一個倒地。
哭喊聲、哀號聲、殺伐聲,全交雜在一起。
遠處傳來火炮的槍響,城牆顫動著,她轉頭,看到另一邊的牆頭坍了,壓死了在城下的士兵和百姓。
一夜,只一夜啊……
巨大的無聲吶喊幾乎撕裂了她。
天好藍、好藍,山是那麼的翠綠,可前方的土地上,鮮血卻匯流成河,屍橫遍野。
風颯颯,血腥隨風飄散。
她站在山崖上,垂淚看著眼前的殺戮戰場。
原以為他會變,原以為他會答應撤兵的,原以為這一次是有希望的……
都是她的錯,她不該拖延的,她不該信他的,昨晚她就該動手的,卻因為她信了他,因為她貪戀,
因為她想和他在一起多一點的時間,結果害死了這麼多的人。
都是她害的……
她痛苦的跪坐在地,再也受不了的仰天哭喊。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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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夢再度纏身。
她哭喊著從夢中驚醒,男人擁著她,安慰著。
「沒事了、沒事了……」
夢裡的驚悸和怨憤仍殘留在身體裡,她淚濕滿襟地緊緊抱著他,全身發顫、汗如雨下。
「都過去了……」他吻著她的額頭,坐在床上抱著她,輕輕搖晃著。
他溫暖的體溫包圍著她,熟悉的氣味和規律的心跳聲讓她逐漸放鬆下來,她環著他的腰,像抱著救生圈一般,
在他懷中抖顫的道:「抱……抱歉……只是個愚蠢的……」
話說到一半,她睜開眼,卻看見屋裡雅致豪華的傢具,剩下的字句全消失在嘴裡。
這不是她家。
她緩緩地栘動視線,然後看見玻璃窗上他和自己的倒影,還有脖子上反射著昏黃夜燈的玉珠煉,
她微微顫抖著,觸碰著那串玉珠,恍惚中,以為自己仍處在另一場夢魘當中--愛恨交雜、喜怒交織的夢。
在這個夢裡,他是殺人無數、永世輪迴的修羅,她則背負著殺他的原罪。
不。
不是夢。
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她慌然鬆開手,迅速離開他溫暖的懷抱。
有一瞬間他似乎不想鬆手,但最後還是放手讓她退開。
「你在這裡做什麼?」她抓起絲被包住自己仍在輕顫的身子,試圖保持冷靜。
「你在尖叫。」他看著她,輕聲說。
「只是夢。」他沒有離開床,仍坐在原來的地方,她拉緊了被子,喉頭發緊的道:「惡夢。」
「我知道。」他深吸口氣,神情十分疲倦。
那麼多年來,她幾乎沒見過他這種像是完全被打敗的樣子,他向來是意氣風發、霸氣十足的,冷酷、譏誚、強勢、頑固,
連在她面前,他也少有完全放鬆的時候,他從來不會露出他的弱點,更別提要和人示弱……
她更加握緊了絲被,垂下眼睫,啞聲道:「抱歉吵了你,我沒事了。」
他沉默著,沒有出聲,似也無意起身離開。
好半晌,她才聽到他再次開口。
「究竟要如何,你才能再相信我?」
「讓我走。」
他苦笑,「走?你要走去哪裡?就算我這次讓你走好了,你怎麼知道事情不會再發生?下一次呢?下一世呢?」
「所以你軟禁我就比較好嗎?」
「我只是希望你留下來。」他疲憊的開口。
「不可能。」她冷聲說。
他倦累的看著面無表情的她,終於還是沉默的起身走了出去。
********
氣溫,三十八度。
萬里無雲的天,藍得嚇人。
第五天,九點已過,他依然沒去上班,似乎打算就這樣和她耗著。
她繼續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只有在喝水和找東西吃時才會走出去。
漫漫長日隨著光線的移動消失,城市繼續運轉著,人們依舊來去,晚霞盡去,夜幕來臨,燈亮了一盞,然後又一盞。
她終於因為飢腸轆轆而被逼得再次到廚房覓食。
這一回,他不在客廳,她不想在廚房和餐廳遇到他,本想一會兒再過去,卻聽見書房傳來他咳嗽的聲音。
她停住腳步,緊張的瞪著書房的門。
說她膽小也好,逃避現實也好,她就是不想見到他。很早以前她就知道自己對他幾乎沒有什麼抵抗力,如果他要出來,她就回房裡。
三秒過去,書房的門依然緊閉,見他似乎沒有要出來的樣子,她微微鬆了口氣,才又繼續往廚房前進。
冰箱裡多了不少食材和水果,顯然是他要人送來的。
幾天都沒吃過熱食,她遲疑了一下,確定他一時片刻應該不會出來,這才拿出材料,用最快的速度煮了一碗肉絲面。
她將面端回房裡,才吃了半碗就飽了,她把面端回廚房,本以為他還在書房,卻在廚房裡遇見他。
他手中拿著一杯水,襯衫汗濕、衣扣半開,黑髮莫名凌亂,回視她的雙眼有些充血,看起來難得的……邋遢。
事實上,他整個人顯得好累好累,像是身上承載著無法負荷的重量。
她已經有好幾天沒正眼看他了,直到現在。
他額上添了皺紋,眼下有著倦累的痕跡,眼角也再度出現了細紋。
一瞬間,她幾乎想伸手觸碰他,撫平他眉間的煩憂,一如過去的數周。
但最後,她只是更加捧緊了麵碗,不讓自己伸出手。
看見她,他似乎也有些驚訝,跟著猛地咳起來。
她被他狼狽的模樣和劇烈的咳嗽嚇了一跳,他咳的是如此厲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似的,
連握在他手中水杯裡的水都禁不住濺了出來。
她放下麵碗,從他手中拿過水杯,免得他將水都給濺光了。
好不容易他才停下咳嗽,雙眼泛著血絲,黝黑的臉上有著不正常的紅潮。
「你感冒了?」她把水杯遞回去給他。
「嗯。」他不穩的接過手,喝了兩口。
看著他微顫的手,她心一驚,沒有多想,抬手就覆住他的額頭,卻被他的高溫給嚇了一跳,她這才發現他病得不輕。
「你去看過醫生了沒有?」
她的手好冰,感覺好舒服,他昏沉的看著她,一瞬間想將她縮回的手給拉回來,不過她會生氣吧?
他才這樣想,奇跡就發生了,她用兩手捧住了他的臉。
「你去看醫生了嗎?」
真舒服……
他歎了口氣,閉上了眼,感覺她小手帶來的清涼。
「仇天放!看著我,你去看醫生了嗎?」
聽到她揚聲的命令和逼問,他睜開眼,開口說了一個字:「沒。」
老天,他的聲音真恐怖!
她微微張大了眼,然後繼續逼問:「你什麼時候開始發燒的?」
「昨天晚上吧,大概。」
他話才說完,整個人就微微一晃,怕他跌倒,她連忙改抱住他的腰,撐住他整個人,卻發現他全身燙得像火爐一樣。
「既然昨天晚上就開始發燒,你今天為什麼不去看醫生?」她莫名惱怒,火大的罵道:「你是腦袋燒壞了嗎?」
「我有吃藥。」見她抱住自己,他順勢將手放到她腰上,她身上真涼,他再次閉上眼,不自覺地喟歎了口氣。
「哪來的藥?」她擰眉,一邊扶他在椅子上坐好。
「嗯?」他暈眩的睜開眼,不是很高興她縮回了手。
老天,這男人燒得神智不清了嗎?
「你沒看醫生哪來的藥?」
「醫藥箱裡的。」他指著桌上的醫藥箱。
她轉頭一看,只見桌上打開的醫藥箱裡,擺著一盒被拆開的感冒成藥,不覺有氣。
天啊,這傢伙有錢有權有勢,感冒卻吃成藥?
她一陣火大,抓起廚房牆上壁掛式的電話,豈料原本有些遲鈍的他,卻在這時閃電般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做什麼?」
「打電話叫賴醫生過來替你看診。」
「誰?」他皺著眉,戒慎的問。
「仇家的家庭醫師。」
他眨了眨眼,狐疑的問:「我以為他姓夏?」
「夏醫生退休了。」
「我只是感冒而已,不需要看醫生。」他話才說完,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連忙伸手扶住桌沿,撐住自己。
她瞇眼瞪他,冷聲道:「不需要個鬼。」
他惱怒的瞪著她,另一陣兇猛的咳嗽再度襲來。
她看得一陣心驚,越發惱怒,「再這樣下去,我看不用等我動手,你就會先去投胎了!」
好不容易咳完,他虛弱的喘著氣,卻仍緊緊抓著她的手腕,不讓她撥電話。
他的手燙得像火鉗一般,她氣得罵道:「該死,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頑固?」
他緊抿著唇,沉默的不發一語。
她看著滿臉陰鬱的他,忽然間,領悟了一件事。
「你放心,我不會乘機和他投訴你的惡行,就算我說了,他也不一定會信。」
「我不冒這種險。」
她臉色白了一白,這才曉得他從昨晚就開始發燒,卻不願意去看醫生,也不願意讓人來替他看診。
「所以你就寧願冒腦袋被燒壞的險?」
他再度沉默,只是定定的看著她。
心口再度隱隱抽痛了起來,她想栘開視線,卻怎樣也無法做到。
「如果我保證不說呢?」
他還是沉默。
她又急又惱,只得出言威脅,「你知道,我可以現在叫人來看,也可以等你昏倒再說,那時來的可就是救護車,
而不是醫生,到時我一樣可以走。」
他眼角一抽,下顎緊繃,好半晌,才道:「你保證不乘機走掉。」
心頭又被緊緊揪住,她咬著下唇,瞪著頑固的他,有些氣,卻更加不忍。
於是,明知會錯失離開的機會,她還是忍住上湧的水氣,答應了他,「我保證不乘機走掉。」
他看著她,眼底閃動著不安的情緒,她原以為他會反悔,但幾秒後他緩緩鬆開了手。
她立刻按下電話號碼。
「喂,賴醫生嗎?你好,我是唐秘書。仇總有些感冒的症狀,可以麻煩你現在過來一下嗎?」
她拿著話筒一邊和賴醫生對話,一邊看著坐在餐桌椅上的男人,他滿臉疲倦的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薄唇抿成一條線。
「不,不是公司,也不在山上,他在他家,你知道地址嗎?」
他又咳了幾聲,潮紅的額頭全是汗。
「對。症狀?有些暈眩無力,他說從昨晚就開始發燒了,咳得很厲害。好,你大概多久會到?OK。」
她收線掛回電話,扶他起身回他房裡,邊告知他狀況,「賴醫生說他大概二十分鐘左右會到,要你先回床上躺著休息。」
他幾乎是半靠在她身上,才走沒幾步,她就覺得有些吃力。
她知道他的情況一定是真的很差才會這樣,不覺更加擔心。
他的房間就在她的隔壁,和她房裡暖色系的佈置相反,他臥房裡全是深色系的傢具,黑色、灰色和深藍色交錯著,
唯一相同的,是那面巨大厚實的落地窗。
他一走到床邊,整個人就癱倒了下去。
她幫著他脫去鞋子和衣褲,再進浴室拿來乾爽的浴巾替他擦去身上的汗水,然後從衣櫃中翻出純棉的睡衣,幫著他換上。
他燒得太厲害,她等不及醫生來,回到廚房從冰箱冷凍庫裡找出冰塊,用毛巾包住,當作替代的冰枕,
順便用保溫壺裝了一整壺的溫開水,然後才回到房裡。
他又在咳嗽了。
她坐到床邊,遞面紙給他,等他咳完後,再讓他喝一杯溫開水。
他喝完又倒回床上,她將包著冰塊的毛巾墊在他後腦勺,額頭則用濕毛巾冷敷著。
床邊的紙簍早被他擤鼻涕的面紙給裝滿,她將它拿到廚房的垃圾桶清空。
再回到房裡時,她發現他竟坐起來講電話。
「對,你沒聽錯,去做就是了。」他看著她,咳著道:「只是感冒,有事你知道怎麼聯絡我。」
發現他又在談公事,她忍不住皺眉,卻忍住沒發作,只是將紙簍放回原位。
似是看出她的不滿,他很快就收了線。
牆上的通話機在這時響了起來,她拿起話筒,遞給半坐在床上的他。
「我是。對,我有叫醫生,讓他上來。」他按掉通話鍵,叫出另一個畫面,快速的按了幾個號碼,然後才把話筒遞回去給她。
她知道那是門口電梯的密碼,卻沒特別去記,反正他一定會把它改掉,所以她只是回身把話筒掛回去,
然後拿起他枕頭上的冰枕,讓他能靠坐在枕頭上,回身要到客廳等醫生,卻被他拉住了手。
她回首,只見他抿唇盯著她。
「賴醫生沒來過這裡,我得去客廳等他。」
「你沒關上房門,他會知道的。」
「那樣很沒禮貌。」
「我知道。」他堅持著,原本低沉性感的嗓音,此刻聽來卻像通過壞掉的喇叭傳出來般,既破碎又可怕。
看著神情疲倦的他,她曉得他是怕她趁醫生進門時,順便坐電梯下去。
「看來我的保證不是很值錢。」她揚唇自嘲著。
他黑瞳一暗,握緊了她的手腕。
心口再度微微發疼,為他眼底沒說出口的請求。
她垂下眼睫,看著他握著她的大手,他的手又黑又大,完全包覆住她的手腕。
然後,他微微鬆了手,從她的手腕處,下滑,輕輕攏住她的手指,他沒有收緊,只是以手指攏著,
很溫柔很溫柔的輕攏著,無聲要求著、等著。
她知道只要她想,要抽回手是很簡單的,但卻怎樣也無法抽出手,他的手是那麼燙,卻又那般溫柔,不覺間,她回握住了他的大手。
他直到這時,才微微收緊了手。
門外傳來電梯到達的音樂鈴聲,聽到腳步聲,她回頭揚聲道:「賴醫生,這邊。」
「仇先生,唐秘書。」正值壯年的賴醫生循聲走進門內。
「你好。」仇天放朝他點頭,並未鬆開她的手,她沒看他,卻也沒有走開,只是繼續站在床頭邊。
賴醫生對兩人牽握在一起的手視而不見,在親切而有禮的問候之後,便打開他帶來的醫療箱,一邊掏出用具,一邊開始問診。
「仇先生,你什麼時候開始覺得喉嚨不舒服的?」
「三、四天前。」
醫生示意他張嘴,檢查了一下他的喉嚨,邊告知:「嗯,喉嚨有些發炎,量過體溫了沒有?」
「沒有。」
醫生聞言,拿出耳溫槍,替他量了一下體溫。
「三十八度半。」賴醫生微皺了下眉頭,再問:「會咳嗽嗎?」
「會。」他點頭。
「他咳得很嚴重。」她忍不住插嘴補充。
醫生對她微微一笑,然後掏出聽診器,掛上耳朵,拿著聽診器,對著仇天放說:「仇先生,麻煩你把衣服解開一些。」
他咳著解開兩顆鈕扣,讓醫生方便將聽診器放到他胸膛上。
「來,吸氣,好,吐氣。OK,再一次,吸氣,吐氣。」醫生將聽診器換了幾處地方,然後才將聽診器拿下,
再問:「你咳嗽有沒有痰?痰是透明的還是黃色的?」
「有,黃色的。」
「肌肉會痛嗎?」
「會。」
「應該只是普通的流行性感冒,我開些抗生素和退燒藥,應該就會好一些了。
這次流感的症狀都比較嚴重一點,記得多喝水、多休息,冷氣不要開太強,流汗一定要馬上擦掉,免得二次著涼。」
「嗯。」他疲倦的閉上眼。
醫生站了起來,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藥和一瓶噴霧式的藥瓶,交代一旁的她說:
「唐秘書,這一瓶噴劑,可以改善仇先生喉嚨不適的症狀,等一下先讓他吃一顆退燒藥,其它的等到飯後睡前再吃,
不過如果他的燒超過三十九度又一直降不下來,可能還是要請他到醫院去一趟。
有什麼問題的話,都可以打電話給我,你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嗯,知道,謝謝,麻煩你了。」
「不會。」醫生微微一笑,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
她習慣性的想送人出去,才向前一步,他卻又握緊了她的手,睜開眼,看著她,嘎聲開口,「我要喝水。」
賴醫生見狀,只道:「唐秘書,你替仇先生倒水吧,我自己出去就行了。」
「不好意思。」她有些尷尬的和醫生說抱歉。
「沒關係。」醫生微微一笑,「我先走了。」
醫生離開了。
她抽回手,回身替他倒了杯溫開水。
牆上通話對講機上的開門信號紅燈亮了又熄了。
電梯門關了,她曉得。
她看見他放鬆了下來。
「謝謝。」他凝望著她說。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感覺,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所以只是沉默著,將退燒藥遞給他,看著他吞藥喝水。
「吃過晚飯了嗎?」
他倦累的搖搖頭,這幾個月間留長的黑髮垂落額間。
她不自覺地伸手撥開他額上的發,柔聲道:「你先躺下來休息,我去煮一些……清粥……」
話還未說完,他的手就再度覆上了她的,她才發現自己無意識撫著他熱燙粗獷的臉龐,她語音一時不穩,不敢再看他,
只是閃電般抽回手,匆匆轉身走了出去。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他閉上眼,無聲歎氣苦笑著。
至少她願意主動碰他了……
第十章
黃澄澄的月,從城市高樓之後升起。
城市裡的夜空看不見什麼星星,偶爾才能瞥見些許在夜空中閃爍著。
他吃完粥和藥之後,沒多久就睡著了。
擔心他的情況有變,她拉來一張椅子,又從書房裡拿了幾本書,坐在床邊陪著他。
時間緩緩流逝,好幾個鐘頭過去了,她擱在腿上的書卻沒翻過幾次,始終仍在那幾頁。
他的高燒讓她憂心不已,她忍不住一直查看他,無法專心在書上。
太多了。
幾千年來,她看過太多因為高燒不止而就此一病不起的人。
雖然她一再告訴自己要離開他、要忘了他,可明明早已下定了決心,卻還是無法拋下生病的他不管。
忘了,所以沒有離開,那還情有可原,可她記憶恢復了,卻又留下,該怎麼說呢?
愛與恨的界限早在千年前就模糊成一片,剩下的只有對錯的分別。
以前是因為他殺人,做了錯事,所以她只能殺了他,這是對的,她曾經很清楚明白這一點。
殺了他,才是正確的,心軟而放任他繼續殘害生靈,是錯的。
但是一再一再重複的愛恨情仇早已將她的心絞得支離破碎,三十五年前她無力再承受而崩潰,她不想再在乎、不想再繼續,
所以她忘了,可澪卻不肯讓她忘……她哽咽閉上眼。
一隻熱燙的大手撫上她淚濕的臉。
「別哭……」
她張開眼,看見一雙和自己同樣痛苦的眼。
「我似乎總是讓你哭。」他苦澀地啞聲道:「以前我傷了你的心,你總偷偷躲著哭,就是不在我面前哭,有時讓我撞見了,
問你,你也不說……」
她垂下眼睫,輕聲辯解:「我是將軍,我得帶兵。」
「你也是我的妻子。」
「不是方便的工具嗎?」她自嘲著。
「我從來沒有當你是工具。」他不捨的將她再度滾落的淚水拭去,粗嘎的說:
「我知道你不信,但我真的愛你。」
「別說你愛我。」她垂眼,語音輕柔的陳述著,「你愛的向來是夢兒,純真善良的夢兒,雙手未曾染血的夢兒,
你愛夢兒,更愛天下,從來不曾是我。」
她的聲音好輕,卻字字入心,聽得他心痛不已。
「你不是我。」他輕柔地抬起她的臉,「對,我是愛夢兒,她是那麼美好又純潔,甜美的不像真的,是男人都會想要擁有她,
但她又不是我能擁有的,她永遠都只會當我是兄長,我很清楚這一點。
但你不一樣,你對家人很忠心,對下屬很公平,對自己卻很嚴厲,對我……」他輕撫著她的臉,彷彿她是易碎的玻璃。
「你打從第一眼看見我時就開始崇拜我、迷戀我,雖然你很努力的掩飾,總是看起來冰冷無比,但你美麗的雙眼,卻藏不住熱情。
你是我最忠貞的武將,最美麗的妻子,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
「事實證明你是錯的。」她眼裡閃著淚光。
「不,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他真心的道:「當我犯下不可饒恕的罪業時,只有你還站在我身邊,
只有你還為我想,只有你……還愛我……」
她喉頭一哽,輕聲辯駁,「我不愛你。」
「你愛我。」
「我……不愛你……」
「既然如此,為什麼哭?」他溫柔的伸手撫觸她的臉,拭去她的淚。
她粉唇輕顫著,想再否認,卻說不出口,只有淚如泉湧。
「傷了你是我的錯,一再將你遺忘是我的錯,我不會再忘記了,不會再忘了你愛我,不會再忘了我愛你,
這一世不會,下一世不會,永遠都不會……」
「別……別說了……」她閉著眼,淚如雨下,環抱著自己,幾近哀求的低喃著。「別再說了……」
他歎息的閉上了眼,「好,我不說,不說了……」
如果可以,他又何嘗願意這樣逼迫她。
燈昏黃,人暗傷。
垂淚無言,心皆茫。
********
她在他床畔持續守候著,替他擦汗、替他拿藥、替他倒水,甚至在他需要時,扶著他到廁所去。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他的情況還是很不穩定,病情時好時壞,每次不咳嗽則已,一咳起來就驚天動地,有一回他甚至咳出了血絲。
她既驚且慌,卻說不動他去醫院,他堅持只是咳傷了喉嚨。
「你為什麼在乎?」他瞧著她冒火的雙眼,聲音嘎啞的開口說:「我若死了,
你不就又能輕鬆個幾十年,也許你該在每次遇見我時,就一刀殺了我,這樣你就能繼續過你平凡的日子……」
「謝謝你的建議。」她面如白紙,「我下次會考慮。」
他笑了,昏昏沉沉的邊笑邊咳。
她只能不斷的替他擦去身上的汗,然後逼他起來吃點粥和藥。
因為他的熱度降了下來,她最後還是被他說服,僅只打電話詢問賴醫生。
醫生的說法和他的差不多,不過卻較為安撫了她。
天黑後,他再度睡著了。
因為太累,在不覺間,她也在椅上睡著。
夜半時分。
一聲悶哼飄進耳裡。
她原以為是錯覺,卻聽到他開始呻吟。
「不……」
她驚醒過來,放在腿上的毛巾掉落地上。
他仍閉著眼,滿身大汗地握著雙拳,面部表情痛苦扭曲。
「為什麼……」
她很快就發現他在夢囈,語音沙啞不清,她弄了另一條溫毛巾,俯身幫他擦去汗水,試著讓他放鬆下來,
但他卻仍緊繃著,全身又熱又燙,整個人深陷舊日惡夢裡,唇瓣扭曲。
「為什麼要背叛我……」
聽清楚了他的囈語,她的心為之揪緊。
「別走……別再走了……」
他斷斷續續的低喃著,慌急地搖著頭,彷彿在尋找什麼,她拍著他的臉,試圖叫醒他,「醒一醒,你在作夢,天放、仇天放!」
他卻像是聽不見她的話,更加激動了起來,「你要去哪裡?你是要走去哪裡?」
「我在這裡,那是夢,你醒一醒!」
「不!」他弓起身體,嘶吼著:「讓我過去!該死的!讓我過去--」
天啊……
他的咆哮擾亂著她的心志,他的高燒更讓她心慌,他不斷的在夢魘裡掙扎著,甚至好幾次差點打到她,
他渾身肌肉緊繃著,全身又濕又滑,她叫不醒他,也抓不住他。
「蝶舞--」
忽然間,他整個人猛然坐起,驚懼的吶喊撕裂夜空。
「不--」他欲起身,卻因虛弱跪倒在床上,睜開了眼,卻對眼前一切視而不見,只是掙扎著想再站起,
卻又再次跌跪下來,嘴裡依然喊著她的名字。
「蝶舞--」
痛苦的吶喊如刀刺痛她的心,穿透她的靈魂,逼出了她眼中的淚,怕他傷到自己,她不顧一切的上床抱住了他,大聲和他保證,
「我在這裡,我沒有要去哪裡,我在這裡!」
跪在床上的他整個人一震,他低下了頭,充血的紅眼慢慢有了焦距,他慢慢抬起手,撫著她的臉,
似乎是有些不信的開口啞聲問:「蝶舞……?」
「對,是我,蝶舞……」他的眼角有淚,整個人燙得像燒紅的鐵塊,她哭出了聲,一再重複保證,
「是我,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他猝然抱住了她,憤怒的吼道:「不准你離開我!聽到沒有,該死的女人,不准你離開我!」
她為他聲音中的驚慌和痛苦震懾得無法言語。
懷中真實的存在,讓他放鬆了下來,一陣虛弱上湧,黑暗漫天而來,他既驚且慌,不敢放鬆懷裡的人,
卻無法抵抗那蔓延全身的虛弱無力,最後還是倒回了床上,只能用最後的力氣抓著她的手,開口威脅她,「不准……離開我……」
他昏過去了,她呆愣的跪坐在床上卻無法止住淚。
不知道……她不知道他是這麼在乎她……
她一直覺得是假的,她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她一直覺得他有別的圖謀,但所有的一切都只顯示出他的在乎。
「不……」
他再次痛苦的呻吟了起來,將她從茫然垂淚中驚醒。
不行,他還在發燒,她得先想辦法替他退燒才行!
她慌亂地下了床,想打電話找賴醫生,撥了幾個號碼卻又想起她沒有密碼,沒辦法替他開門,連忙又掛了電話。
怎麼辦?
她瞪著電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跟著才想到醫生有給退燒藥,她拿出藥袋翻找藥丸,因為太過緊張慌亂,
甚至扯破了藥袋,藥包散落一地,她跪在地上撿拾它們,最後終於找出標著退燒藥字樣的藥。
可是當她試著餵他時,他卻吞不下去,反而嗆咳不已,連一顆都沒吞下去。
她試了幾次,只好改將藥丸搗碎,和在水裡再試一次,這一次仍有大部分咳出來了,但他似乎是吞下去了一些。
她把他衣服全脫了,不斷用濕毛巾一次又一次替他擦逼全身。
整個晚上,他不斷囈語、掙扎著,喊著每一世的不甘、吼著每一次的憤怒。
無數的呻吟、無數的歎息、無數的低喃、無數的吶喊--
它們不斷不斷的從他的嘴裡傾洩而出,浮游在空氣中,鑽進了腦海,爬滿了她的肌膚,流竄在她的血管裡。
後來,他的肌肉開始痙攣抽筋,痛得臉色發白。
她連忙去端來熱水,用毛巾替他熱敷,然後再一次的試著讓他吃藥喝水,他流了太多的汗,再這樣下去非脫水不可。
但是,他吐出來的卻比喝下去的還要多。
「喝下去,天放,聽我說,你得喝下去……」她扶著他的頭,再一次試著餵他喝水,卻還是不得要領,
整杯的水幾乎都從他嘴角流出。
她好怕。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生命正在流失,就像那些不斷流失的水一樣。
不!她絕不讓他死,她不要再看到他死在她面前!
她仰頭喝了一大口,俯身直接用嘴餵他,這一次,情況好一點了。
她還沒來得及鬆口氣,他便再次咳了起來,整個人咳得都在震動,剛喝下去的水混著血絲全被他咳了出來,飛濺在她臉上和身上。
忽然間,她只覺得一陣憤怒,她再灌了一大口水,然後爬上床,將他硬拉坐起來,跨坐在他腿上,嘴對嘴再灌一次,
然後用手摀住他的嘴,氣憤的哭著吼道:「吞下去!該死的你!你的命是我的!只有我可以殺了你!你怎麼敢輸給這麼一場小感冒?
怎麼敢?你給我吞下去!聽到沒有!仇天放!把水吞下去--」
他睜開了赤紅茫然的眼,看著她,還是沒用?她不知道,但下一秒,她看見他喉結上下滑動,聽到了吞嚥的聲音。
她從來沒有聽過那麼美妙的聲音。
淚水不斷滑落,她再灌了一口水,餵他。
他這次嗆咳了一下,可是還是吞下去了。
她餵了他一口、又一口,直到他喝了足夠的水,才讓他再躺下,替他蓋上被子,換掉濕透的枕頭,
拿乾淨的毛巾擦去他身上、臉上,和脖子上的水。
這兩天,他下巴的胡碴冒出來了,臉也變得較為消瘦,眼窩則深陷著。
有那麼好一會兒,她只能盯著他看。
然後,她伸出了手,輕撫著他粗糙的臉,他高挺的鼻子,他因脫水而發白的薄唇,他長滿胡碴的下巴……
她俯下身,環抱住他,聽著他胸膛裡的心跳,閉上眼,數著它。
一下、兩下、三下……六下、七下、八下……
這一瞬間,她知道她還是愛他,永遠都愛他。
寂靜充塞室內,除了他粗重的呼吸、偶爾的嗆咳和那穩定她神經的心跳之外,她聽不到其它的聲音。
不知道是不是她逼他吞下去的藥效發作了,他的情況變得較為穩定。
那一夜,時間過得極為緩慢,她徹夜守候著。
晨光乍現時,他的燒終於退了。
********
春暖花開,百花齊放。
黑藍色的彩蝶在藍天下翩翩飛舞著。
他看著彩蝶輕輕停在不知情的她發上,不禁揚起了唇。
正想告訴她,她卻先柔聲開了口,「你有沒有想過和他們一樣?」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看到遠處稻田旁的大樹下,坐著一對正在吃饅頭的務農小夫妻。
「像他們一樣有什麼好?」他挑眉。
「至少知足常樂,雖然平凡,卻能攜手白頭、無事終老……」
「你羨慕他們?」
「嗯。」
「就算他們吃不飽、穿不暖,辛苦種田一整年,臨到年冬卻連買件棉襖的錢都花不起?」
「那又如何?」
「只有像你這種沒捱過餓的大小姐,才會有這種天真的想法。」他諷笑著道: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若真的遇著了大旱,到時為了吃飯,那男人搞不好連賣老婆的事都做得出來。」
她仰頭看他,發上的蝶被驚動,飛了起來。
「你怎知我沒捱過餓?」她黑瞳似潭,語音清冷。
剎那間,他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她捱過餓,而且十分清楚那樣的滋味。
「我很抱歉。」他抬手撫著她的臉。
她眼底閃過一絲柔情,瞬間震動他的心弦。
她凝望著他,小臉偎著他的大手,柔聲再問:「如果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四季如春,沒有戰亂,人人和樂,
你願不願意放棄一切和我到那裡生活?」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紛爭。」
「紛爭是可以避免的。」
「就算我願意,我們靠什麼生活?」
「我們可以自給自足,你種田,我織布,就像他們一樣。」
他為她天真的提議朗聲大笑。
「我可以要人替我種田、幫你織布,為何要親自動手那般辛苦?
再過不久,現在你從這裡看出去的一切都將成為我的!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山川,我的百姓,我的王國!
而你,就是我的後,既能為王后,何須做農婦?」
彩蝶在藍天下飛舞著。
風乍起,揚起了她的發。
「是啊,既能為王后,何須做農婦……」
她的語音好輕好輕,雖然同意了他的說法,卻仍凝望著那對務農的小夫婦。
********
她在哭。
在睡夢中無聲掉著淚。
他睜開乾澀的眼,映入眼簾的第一個影像就是她在哭,蜷縮在他懷中掉著淚,連作夢也在哭。
夢到什麼了呢?為什麼哭呢?
想必那個在夢裡傷了她的人,又是他吧?
他抬手想替她拭淚,卻發現自己的手既沉又重,而且肌肉酸痛不已,他不由自主地悶哼一聲。
她幾乎在瞬間就睜開了眼,清醒過來。
「嗨。」他開口,只覺得自己的喉嚨像被沙紙磨過,又乾又痛。
「你還好嗎?」發現他意識似乎十分清醒,她邊問邊抬手探測他的額溫。
「我覺得……像剛被人毒打過……」他試著微笑,卻忍不住又咳了兩聲。
他的溫度沒再升高,她鬆了口氣,坐起身,從保溫壺裡倒了杯溫開水給他,幫他也坐起來。
溫熱的水,滋潤了乾澀疼痛的喉嚨。
他在喝水時,她則收拾掉在地上的衣物、毛巾、枕頭和水盆。
發現她手上拿的是他的衣物,他才察覺自己身上什麼都沒穿,他忍不住拉起被子看了一眼。
啊,內褲還在。
發現他的動作,她解釋道:「你高燒退不下來,我得幫你退燒。」
「我不介意……你把我全部剝光……」
「我介意。」
她看也不看他一眼,然後拿著幾乎空了的保溫壺走了出去,卻聽到身後傳來他沙啞的笑聲。
她靠在走廊的牆上,閉眼撫著心口聽著他的笑聲。
他在笑。
虛弱沙啞的笑。
可是還活著,他活下來了。
淚水滾落眼角,她在心裡感謝所有讓他撐過來的一切。
********
她帶著一壺溫熱的水回來時,他半靠在床頭坐著,雙眼合著,頭微側著一邊,胸膛規律的起伏著,似乎又睡著了。
怕吵醒了他,她輕手輕腳的走近,將保溫壺放到一旁桌上。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要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她差點失手打翻保溫壺,回過身,才看見他睜開了眼,疲倦卻清醒的說:「但可不可以請你考慮留下來?」
「沒有用的。」她不再看他,垂眼遮掩眼裡的情緒,拿出他該吃的藥,遞給他,再替他倒了一杯水,「把藥吃了。」
「沒有試過,你怎麼曉得沒用?這次不一樣了,你自己也曉得,我從來不曾身家如此清白過,
也許這次我們可以一起相守,無事終老……」
「不可能的!」她痛苦的打斷他。
「為什麼?」
她沉默著,他卻不肯放棄,只是握著手中的藥,看著她,等著回答。
見他一副不得到答案絕不放手的模樣,她只得開口道:「就算我願意,澪也不可能會放手的,你不知道她受了什麼,
你不知道她有多恨,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安撫她的怨怒,她永遠都不可能放過我們,永遠都不會。」
「或許不會,但不是絕對。」他將藥丸放到嘴裡,喝水吞下,才道:「如果我活了這麼多世有學到些什麼,那就是事出必有因。」
「什麼意思?」
「澪不是每一次都會出現對吧?事實上,從上一次到現在,少說也過了好幾百年了……」
他話沒說完又咳了一陣,差點把藥和水給咳出來。
看他痛苦的表情,她心一緊,不禁上前坐到床邊替他撫背順氣。
他順過氣來,抬眼看著她詢問:「她不只消失幾百年,對吧?也許甚至上千年?我對時間的順序不是很清楚。」
「一千三百五十年。」她臉色蒼白的回答。
她根本沒有想就脫口說出這個數字,教他不禁感到心痛,啞聲再道:「一千三百年五十年來,她從沒再出現過,對吧?」
她無法開口,只能點頭。
「我這一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七年前。」他合上眼,靠回床頭,像是在尋找當時的記憶。
「那一年我在美國紐約談生意,一筆很大的生意,對方在他德州的牧場辦了一場宴會,邀請了所有想參與競標的廠商,
我到了機場,正要上飛機時,她出現在我面前,告訴我,如果我想見你,就得和她走。」
「你……相信她?」
「不信。」他張開眼,嘴角有些扭曲,似諷似笑,「我記得你,但我不記得她,那時還不記得。」
「那……」她雙手環抱著自己,困惑萬分。
「她給我看了一張照片。」他注視著她,抬手輕觸她的臉,啞聲道:「照片裡的女人,和我夢裡的女人長得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照片裡的女人站在草原上微笑著,笑得好甜、好溫柔……」
她知道那張照片,她很少拍照,那是她剛被爸媽收養沒幾年的事。那時候她還以為自己和平常人一樣,
以為自己只是因為意外失去了記憶……
「我一直不確定你是真的,但你是。我從來沒和任何人提過你,但你真的存在,我一定得見到你,所以我沒上飛機。
我和她一起離開機場,追問她那張照片的事,她說她要先吃飯,我只好帶她去餐廳,可她一吃飽喝足就溜了。」
「溜了?」她一愣。
「對,溜了。第二天,我才發現昨天我預定要搭的那架飛機被恐怖分子挾持,後來墜落失事了,機上無一人倖免。」
「什麼?」她驚慌的瞪著他,臉色死白。
他一扯嘴角,「她應該是恨我的,卻救了我,所以即使我後來逐漸想起一切,卻還是摸不清她在想什麼,打什麼主意,
唯一確定的是,她會接近我,是為了其它原因。」
「什麼原因?除了讓你和我再次相遇,重複那個詛咒,還會有什麼原因?」
「讓我在遇見你之前恢復所有的記憶。」
她茫然的在椅子上坐下,萬分不解的低喃著,「為什麼?」
「我想是為了……」他苦笑,「不讓我再傷害你。」
「可是她讓我記起--」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但這七年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後來這一千三百年她都沒再出現?
我知道她一直活著,就像你一樣。我找不到你,可是她來找過我,監視器拍下她的影像及照片,
我請人查找關於她的一切資料,那不是很難,她有一份非常完整的數據,甚至有父有母,我知道那是假的,
我要人再繼續查下去,猜猜我發現什麼?」
「什麼?」
「她的父母姓凌,凌家經營一家跨國集團,而且從以前就一直是唐教授和宋教授考古挖掘的幕後贊助者。」
「怎麼會?」她傻了,呆了,不知道該如何去想,也不懂澪究竟在想什麼。
「澪……是爸媽的幕後贊助者?」
「那也是為什麼我那天會到博物館的原因,我去找唐教授,因為我知道唐教授一直在研究的就是那個文明,
我希望他能提供我找到你的線索,也許他還見過你一口氣講了這麼多話,讓他疲憊異常,他閉上眼,又道:
「我從沒想過你會是他女兒,更沒想過你早在七年前就在煌統工作,但澪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所以才會在這七年中,故意誤導我你人在美國。」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七年前我還沒有全部想起。」他深吸口氣,望著她承認道:「如果當時我就遇見你,只會重複過往的錯誤。」
「你的意思是……?」她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看著他。
他握住她的手,強忍喉中乾澀的疼痛,沙啞的道:「她依然恨我,但是對你,她已經釋懷了,我不知道是為什麼,
也不曉得她這一千多年來究竟遇到什麼事能讓她改變這麼多,但我很清楚,從七年前她出現到現在,她一直都是為了你在容忍我。
也許還有其它的原因,但如果她依然還記恨著,千年來即使她不在,我們身上的詛咒依然未解,
對她來說,她用不著特意再出現,有意無意的幫我恢復記憶,甚至救我的命。」
烏黑的大眼蓄滿了淚,她看著他,唇微顫。
她很想相信,非常想相信,卻又害怕這一切只是奢望。
「遇見你之後,我讓人再去查,發現當年就是凌氏夫婦協助唐教授和宋教授收養你。」
她看著他,顫聲問:「如果……如果她真的原諒了,為什麼不直接解開這個詛咒?」
「我不清楚,我沒機會問……也許她沒有辦法……」他再次咳了起來,虛弱的道:
「也或許她對我的恨遠大於對你的情……咳咳咳咳……我知道……我應該讓你走……咳咳咳咳咳……」
「別說了……」見他咳得幾乎停不下來,她不忍的開口。
他卻仍執意握緊了她的手,邊咳邊道:「可是……咳咳……我……咳咳咳咳……」
「別再說了!」惱他的頑固,她又氣又擔心。
她的斥喝和喉中火燒似的疼痛終於讓他閉上了嘴,他靠著床頭,費力專心的慢慢呼吸。
「喝點水。」她再次倒了一杯水給他,溫水入喉,瞬間有些疼痛,他微皺著眉,但下一秒,那疼痛感就好多了,
他慢慢的再喝了一口,然後忍不住又再出聲。
「我怕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了……」
她怒瞪著他,一瞬間,他以為她會把手中的保溫壺砸到他頭上。
下一秒,她壓下了怒氣,輕輕放下保溫壺,冷著臉說:「我去煮飯。」
語畢,她便僵直的走了出去。
********
這男人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休息」!
明明他整個人都還很虛弱,明明他喉嚨痛得要死,卻還一直喋喋不休。
少說個幾句是會死嗎?
我怕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了……
可惡!該死的男人!
她咬唇暗咒,偏偏他在生病,她無法不照顧他,又不能把自己的耳朵塞住,結果他看準她的心軟,
這幾天他一找到機會就卯起來突襲她,說服她留下來。
每次她好不容易辛苦建設好心防,他卻用簡單幾句話就能輕易摧毀她的防禦工事。
最讓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的是,燒退的第二天,他就又開始工作了,除了不屈不撓的一再對她言語騷擾之外,
還能商業電話一通接一通的打。
直到她威脅要拔了他的電話線,他才較為收斂。
神奇的是,這男人明明沒什麼在休息,他的感冒竟然慢慢開始復原了。
讓她無力的,是她竟對這點不曉得該哭還是該笑,她很高興他沒事了,但是在他體力逐漸恢復的同時,
他說服的攻勢也變得更加密集。
「老天,我從來不知道你話這麼多!」
「你當然知道,有必要的時候,我可以一直說下去。」
她啞口無言的怒瞪著他,卻曉得他是認真的,只要是他想要的東西,他想盡一切辦法都會弄到,
事實上,他的確曾為了要說服一位番王借他兵馬,在蒙古草原上和對方耗了整整三年。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已經懷孕了?」
「沒有。」她斬釘截鐵的回答,冷著臉看著他說:「我沒有懷孕,我也不會懷孕,我的時間早在詛咒的那天晚上就停止了,
歲月不會在我身上留下痕跡,我受了傷,也會在極短的時間內痊癒。當然,月事也是,所以我不會懷孕,更沒有辦法生孩子。」
他臉色煞白。
她知道她在傷害他,她原意也是在傷害他,一如他這幾天不斷的言語偷襲,但話出了口,她才發現自己傷得比他更重。
淚欲奪眶,她起身想走,他卻伸出手,將她拉入懷中。
「我很抱歉。」他說。
「你很該死。」她說,卻沒有抗拒他的懷抱,只是將臉埋在他懷中,哽咽含淚咒罵:「該死……」
「對不起……」他親吻著她的發,不斷地喃喃重複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傷你……從來就不是……」
聽著他一再的道歉,她再壓不住心中的委屈,不禁放聲大哭出來。
他抱著她,讓她在自己懷裡哭個痛快。
數千年來,她一直都是一個人面對這個詛咒,面對每一次的選擇,面對他的冥頑不靈,面對他的憎恨,面對……這一切……
他擁著她,輕撫著她的背,發誓絕不再讓她一個人。
她蜷縮在他懷中哭了很久很久,哭到雙眼紅腫,哭到聲啞,然後才終於漸漸止息。
天,在不覺中黑了。
他沒有開燈,她也沒有。
一室中,只有窗外附近大樓的燈光隱約透進。
她哭累了,溫順的待在他懷裡,他則輕柔的順著她的長髮,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偶爾他因不適而輕咳,她會輕撫他的胸膛,讓他好過些。
他和她都沒有開口,只是安靜的互相依偎著,十指眷戀交纏,聽著對方的心跳,交換著彼此的呼吸,感覺溫暖。
恍惚間,時間彷彿停止移動,世界也好似消失了。
但她和他都知道沒有,世界還是存在,澪也是,詛咒也是。
輕輕地,她吐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他心一緊,將她的手拿到唇邊,印上一吻。
她閉上眼,枕在他肩上,啞聲問出藏在心裡的疑問:「為什麼……你要出賣她?為什麼你要把澪交換出去?」
「因為我愚蠢。」他懷抱著她,摩挲著她的手臂,嘎聲自嘲著。
「何況,誰不想要力量?那麼強大的力量,可以輕易改變一場戰爭的輸贏,那場戰爭拖太久了,拿一個人換所有人的平安,
對當時的我來說,那不是很困難的選擇。」
「的確是不難……」她悲傷的笑了,淚卻再度滑下。
「我很抱歉。」他說。
「我也是。」她說。
********
第十天了。
早上醒來,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在這裡待了十天。
因為害怕他的高燒會再起,為了方便照顧他,她從他高燒不退的那天起就和他睡在一起。
雖然其實他的感冒已好轉許多,也不再咳得像要把心肺都咳出來,只是被傷到的喉嚨依然沙啞……
她知道自己該回房裡睡了,可是她沒有。
他很識相的沒有多說什麼,也沒乘機對她毛手毛腳。
只是每天醒來,她都會發現自己偎在他懷裡,他會環抱著她,就像他早已習慣她的存在。
他是習慣了。
她也是。
晨光從窗簾縫隙中透進,她凝望著他熟睡的面容,一股極端渴望的疼痛攫住了她。
她想和他在一起,她也想相信他所說關於澪的一切,相信澪已經原諒她了,相信她可以和他在一起,好想好想,
但在這同時,卻也害怕去相信,怕到頭來,一切都成空。
可是她知道,她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他一向擅長打仗、擅長進攻,才十天,她堆砌的心牆就坍塌得完全不成樣,她知道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輸掉。
更糟糕的是,她很渴望輸掉。
「在想什麼?」
她回神,發現他不知何時已醒了,惺忪的黑瞳裡,有著彷徨迷惘的她。
「你可不可以……讓我走……」她張嘴,卻說得虛弱。
他歎了口氣,溫柔的撫著她的臉,啞聲緩緩問:「讓你走,然後呢?你能去哪裡?
一個人不斷不斷的換地方過活,一個人孤單的面對這個世界,直到我死了,再轉世,你又會遇上我,這一次你要怎麼做?
假裝不認識我?再次逃走?」
「我不一定會遇見你。」
她起身下了床,卻找不到拖鞋,只因腦海裡都是他追逼的字句。她瞪著自己的裸足,莫名生氣,
然後乾脆想打著赤腳出去,卻聽到他又開口。
「你會,你很清楚你會,不管你人在哪裡,我們都會再相遇。你很清楚,離開只是逃避而已。」
她腳步一停,不甘心的回過身,惱怒的瞪著他說:「也許我可以聽從你先前的建議,在每一次遇見你時,
一刀把你宰了,然後繼續過我的太平日子!」
「你做不到的。」他再次歎氣,坐起身靠在床頭上,瞅著她說:「你愛我。」
他的自信讓她惱羞成怒,不禁氣憤的握緊雙拳,「對,我愛你!就是因為我愛你,
所以我才更不能和你在一起!你說你不懂為什麼我背叛你,為什麼要殺你?我告訴你為什麼,
因為每一次你都非要搞得生靈塗炭,每一次我以為你變了,每一次我貪戀而拖延著,換來的代價卻是更多人的生命,
遲一天,是好幾千人!慢一個月,就是上萬人!那些人會死,等於是我害死的,是我!」
她拍著胸口,氣哭的吼道:「是我,你懂不懂?只因為我忍不住想偷取和你在一起的時間,
一個月也好、一天也好、一個時辰也好,一分一秒都好,所以我越來越不敢奢求,所以我逼自己越來越早動手--」
她的吶喊迴盪在室內,她摀住唇,下一秒,轉身逃離。
他閃電般掀被下床,勾住她的腰,從後抱住她。
「所以你才沒發現我變了,沒發現我早就愛上你,沒發現只要你開口,我就會答應你任何事。」
他抱著顫抖的她,在她耳畔啞聲重複道:「任何事,包括我自己。」
「放……放開我……」她整個人劇烈顫抖著,雙手抓著他環在他腰上的手,使盡了力氣卻怎樣也扳不開他的大手。
「不……」他緊緊環抱著她,將臉埋在她頸窩處。
「放開我。」她緊抓著他的大手。
「我不放!」他悶吼著,青筋暴起。
「放開我!」她喊著,
他忽然鬆了手,一把扯斷了掛在她脖子上的白玉珠煉,低咆著道:「那就殺了我!殺了我再走,到時你高興走到哪裡去都行!」
刻著咒語的白玉珠叮叮咚咚的滾落一地,彈起,飛躍,再落地。
她驚愕的看著那些飛散的玉珠,然後茫然的回身看著他,只見他黑瞳冒著怒火,攤開兩手憤怒的咆哮著。
「來呀,殺了我!你現在有能力了,我相信破壞那些門窗離開對你來說易如反掌,殺了我你就可以走了!
還是你需要武器?沒問題!」他抓著她的手,將她硬拉到客廳。
她太過震驚,被他壓抑多時的狂暴怒氣給嚇著,完全無法反應,只能血色盡失的看著自己踉蹌的被他強行拉到客廳,
看著他打開那面白牆,將那些兵器一個個抓下來丟在地上。
「你要什麼這裡都有!刀?槍?劍?戟?還是匕首?」
他抓起其中一把匕首,塞到她手裡,然後扯開他身上黑色真絲睡衣,珍珠鈕扣飛射出去,他抓著她的手和匕首,
以刀尖抵著他赤裸的胸膛,雙眼冒火的吼道:
「來呀,殺了我,刺下去你就自由了,一刀換你二、三十年的快樂時光,很簡單的,你做過很多遍的,不是嗎?刺啊!刺啊--」
她一巴掌打掉了他剩下的話。
一室沉寂。
她是打得如此用力,他嘴角滲出了血絲。
「王八蛋……你這個該死的王八蛋……」她捂唇坐倒在地,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的咒罵著,「王八蛋……我恨你……我恨你……」
他鬆開了她的手,沉重的匕首掉落地上,若不是他強行握住,她根本抓不住那把匕首,她再也不想碰到它,永遠都不想!
「我恨你……」她哭著顫聲一再重複這句話,多希望說久了,它就會變成真的。
他跪了下來,伸手環抱住她,粗嘎的低語著,「你愛我,你比誰都愛我,所以才會嘗試那麼多次,所以才會堅持這麼久。」
「你該死……」她嗚咽咒罵著,雙手卻緊緊的回抱著他。
「我知道。」他閉上眼,緊抱著她,痛苦的啞聲說:「你可以獨自一個人離開,或者你也可以留下來,和我在一起,
共同面對這一切,找澪當面問清楚解開詛咒的方法。」
「如果根本無法可解呢?」
「那至少我們還是能在一起--」
「然後呢?」她悲痛的打斷他,「你會老、會死,我呢?我要怎麼辦?我還是會再遇見你,你還是會因為轉世而失去記憶!」
「對,我會轉世,我會再找到你!」他捧著她淚濕的臉,堅定的說:「但我絕不會再忘記你!就算我忘了,
你也可以把一切都告訴我。所以我才收集這些紀錄著一切的青銅,所以我才收集這些我所用過的古兵器,它們全都是證據,
我會把一切都寫下來,你可以讓我看這一切,我會信的,我會記得你,我會記得我愛你,我會陪著你,
我絕對不會再讓你獨自一個人面對這個世界!」
凝望著他深情的面容,她粉唇輕顫著,無法出聲。
「我愛你。」他抵著她的額,微顫的低聲要求著,「答應我……答應我你會留下來,答應我你會讓我陪著你……」
看著他深情的黑眸,聽著他幾近絕望的懇求,心底最後一塊石牆粉碎了。
她伸出手,撫著他的臉龐,含淚道:「你保證……保證會記得,保證會陪著我……」
他幾乎不敢相信她鬆口了。
「我保證。」他眼眶微濕,緊緊的抱住她,承諾著,「我保證會記得,我保證絕對會陪著你,
這一生、下一世,每一生、每一世,直到永遠!」
她哭出聲來。
他沙啞的在她耳邊再次承諾,永遠……」
第十一章
旭日東昇,金陽灑落,映照在兩人身上,將一切染成金黃。
他憐惜地吻著她的眼、她的淚、她的唇。
她迎向他,感覺他的唇舌、他的氣息、他的溫暖。
「你好美。」他拉開她的衣袍,看著陽光灑在她雪白的嬌軀上,不禁伸手愛撫她粉嫩的乳尖,「如此甜蜜……如此柔軟……」
她喘息著、低吟著,感覺他低頭用唇取代了手,全身頓時如遭電殛。她不自覺地弓起身體,雙手插入他的黑髮,想尋求更多。
「好久了……那麼久……」他的唇回到她唇上,低喃著。
才十天,他卻覺得像上輩子,這十天來,他不斷克制才能強忍住想碰她的慾望,就怕她逃得更遠。
他的大手向下滑到她纖細的柳腰,探入她絲質的睡褲中,捧著她的臀,將她拉向自己。
感覺到他堅硬的灼熱隔著薄薄的絲料擠壓著她的柔軟,她微微一顫。
「環著我。」他黑瞳似火,聲音嘶啞,「讓我感覺你。」
她不由自主的照做,讓他更貼合自己。
他低頭吞噬著她的唇舌,這一吻既粗暴又火熱,她呻吟著,以同樣的熱切回應著他。
火熱的身軀在地板上緊密相貼,他們交纏、愛撫、磨蹭,兩人的衣服在不覺間被扯破脫去,散落一地,
這幾天他忍了太久,光是這般和她在一起,他就幾欲瘋狂。
他知道自己太粗暴,不想傷了她,想鬆手,她卻不同意。
「我會傷了你……」他粗喘著,汗水在眉間閃耀。
「不,你不會……」她雙頰嫣紅如花,星眸因激情而迷濛,小手探進他敞開的黑絲衫裡,纏住他結實的腰,抬起身體迎向他,
輕吟嬌喘著說:「我要你……我要你在我的身體裡……和我在一起……」
她的話語敲碎他最後一絲理智,他無法再想,也無法再忍,只是低咆一聲,將自己完全埋入她的溫暖裡。
他對她的需要飢渴而兇猛,她輕抽口氣,卻幾乎立刻響應了他。
他們的做愛,狂野而激烈。
她有著足以和他對抗的熱情,性感而美麗,柔軟又香甜。
他看著她因他的進入而顫抖,看著她因火熱激情而昂首呻吟,看著她飽含情慾的雙眼映著他同樣火熱的黑瞳。
「我愛你……你是我的……永遠都是……」他沙啞的宣告,低頭吮吻她甜美的朱唇,緊握著她的手,和她十指交纏,
氣息相融,和她一起律動著,直到世界的盡頭--
********
窗外,一朵白雲緩緩飄過。
他抱著她翻身,讓她趴在他的胸膛上。
她閉眼輕喘著,感覺他的大手撫過她汗濕的裸背,引起另一陣戰慄的悸動。
「我永遠也要不夠你……」
聽著他沙啞的聲音,她睜開水氣氤氳的眼,看見他左臉浮現五指紅印,不禁伸手輕撫。
「痛不痛?」
他拾手覆在她的心口處,啞聲道:「沒有你這裡那麼痛。」
淚意倏然上湧,她喉頭一哽,傾身憐惜地親吻他的左臉,「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他握住她的柔荑,親吻她的指尖,直視著她的眼,真心的道:「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受那麼多的苦,
當我發現你失去記憶時,應該要遠離你的,但我畢竟還是自私的……你是那麼的溫柔、那麼的美好,我沒有辦法讓自己放開你……」
她無法開口,只能再次親吻他的薄唇、他方正的下巴,再下滑到他凸起的喉結,然後是他堅硬結實的胸膛。
未熄的火苗瞬間再起,她的舌尖劃過他的小腹時,他仰起頭,喉間發出性感的低鳴,當她繼續往下,他忙翻身壓住她。
「不行,這次我們得在床上。」
「我不介意。」她微笑,長腿圈住他的腰。
他黑眸一暗,肌肉緊繃,雖然想屈服於她的邀請和慾望,最後還是怕她在地板上會不舒服,他深吸口氣,回道:「我介意。」
他一把抱起她,往房裡走。
「為什麼?」她不解,卻也沒反抗,只是圈著他的頸項,任他移動。
「地板上不舒服,你會痛。」他咕噥著。
心口一暖,她只覺得感動,不禁再次獻上香吻。
「天……」她柔軟的雙峰擠壓著他,香甜的唇舌如蜜一般,他一時有些昏頭,差點停了下來,最後還是靠著毅力加快腳步,
把她從客廳的地板上,抱回他黑色的大床,然後將她壓陷進床墊,再次佔有她。
這一次,他放慢了腳步,在她身上灑落無數細碎的吻,親吻她全身上下每一處敏感的肌膚,他知道吻她哪裡她會抽氣,
知道碰她哪裡她會戰慄,他熟悉她的身體,一如他自己。
彷彿要彌補之前的傷害和遺憾,兩人在大床上一次又一次的纏綿,貪戀著彼此的身體,交換彼此的呼吸和汗水,
互相從對方身上汲取力量和安慰。
一天,就在兩人無言的繾綣依偎中滑過。
日落,月升。
新月彎彎。
他從身後抱著她,一起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新月。
「你……知道澪在哪裡嗎?」
和他在一起是那般溫暖,她不是很想去思考面對澪的事,但她曉得,事情總是要解決的,無論結果是好是壞,
至少她能知道自己往後該怎麼做。
「不知道,以往都是她來找我。」
「那……」
「放心,她會出現的。」他親暱的以鼻子摩挲她的頸背,「就算她不出現,我大概也曉得該去問誰。」
「她父母嗎?」
「不,你房東。」
「我房東?」她一愣,在他懷裡回過身,「為什麼?」
「因為他不是人。」他黑瞳深幽。
「不是人?」她微啟紅唇,有些茫然。
「我很久以前就見過他,和你還有澪一樣,他一直沒有變過。」
她倏然一驚,臉色蒼白的道:「是那些--」
「不是。」他伸手安撫驚懼的她,「他不是。」
「可你--如果他不是,那你是在哪見過他?」
他沉默著。
「哪裡?」她執意追問。
他一扯嘴角,陰鬱的道:「我不是很確定那是在哪裡,不過我想有人將那裡稱為地獄。」
她輕抽了口氣,臉上血色盡失。
「你不該訝異,是我活該,我犯了太多的殺孽,做了太多的錯事,我本來是不該再入輪迴的。
如果那樣,對你或許會比較好吧。」他以拇指輕撫她的臉,黑瞳閃著難解的情緒,輕描淡寫的說:
「我以為我會一直待在那裡,但他出現了,他告訴我有人替我換來另一次機會,然後他取走了我的記憶,我才又轉世投胎。」
難怪他死去之後,她有好幾百年都沒見過他,當時她還以為是澪在下咒時犯了錯,以為她只是不老不死,
她放鬆了下來,卻在那時猝不及防的遇見轉世的他。心一窒,她閉上眼。
「我很抱歉。」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他親吻她的額,低聲道歉。
「沒關係,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她搖搖頭,睜開眼,看著他柔聲道:「你已經在這了。」
「對,我已經在這了。」他將她攬入懷中,承諾著,「我是仇天放,你是唐可卿,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一切都不會再相同。」
她在他懷裡歎息著,輕聲再問:「秦他是……」
「地府的勾魂使者、閻羅判官,我不知道,我也不曉得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但事出必有因,他必定曉得澪在哪,
或如何找她,我不認為凌氏協助你父母收養你是巧合,你搬出來後又剛好租到他的房子更不可能是巧合。」
的確不是巧合。
回想起來,她一開始會認識澪,是因為秦哥要她替澪引薦給爸,可是如果澪就是爸的幕後贊助者,爸怎會不認得她……
啊,是了,和爸聯絡的一直都是凌氏夫妻,所以爸才不認得她。
她歎了口氣,開口道:「他是認識澪,他們是朋友。」
「那就沒錯了,我們明天就去問他。」
她聞言心中生不安,憂心忡忡的看著他道:「可是你不是說秦哥他是……我們就這樣過去,真的好嗎?我看還是我自己去--」
「不,我們一起去。」他伸手輕壓住她的唇,「你以為我真想靠近他,或讓你接近他嗎?
但我不要再讓你離開我的視線,無論好壞,我們都一起。」
她心頭一暖,握住他的手,柔聲答應。
「好,無論好壞,我們都一起。」
********
天亮了。
她醒來時,身旁已空。
一時間,她有些驚慌,然後才聽到他的聲音隱約從外頭傳來。
發現他並未自己跑去找澪和秦先生,她鬆了口氣,起身穿上睡袍,才要推開門,卻聽到另一個人的說話聲。
「仇天放,這七十五家的子公司是你要人成立的?」
「是又如何?」
她將門打開一線,客廳裡,站著一群人,除了仇天放之外,仇家這一代的主事者都來了,仇天雲、仇天晉,
甚至還有一向不喜引人注意的仇天霖。
開口說話的,正是那位仇天霖,他將手中的文件扔到桌上,冷聲道:「既然如此,不用我說,你也該曉得,
這些子公司有八成都登記在BVI,對吧?」
可卿聞言倏然一驚,臉上血色盡失。
BVI如果她沒記錯,BVI是英屬維爾京群島,那地方除了和美國簽訂合約,提供販毒洗錢的數據外,
對其他所有公司的數據一律保密,因信息不公開,外界無從查知公司所有人數據,加上成立容易,
所以常被人利用來成立空頭公司洗錢或炒作股票。
他為什麼要成立這種信息不公開的公司?數量還高達七十五家?
她握在門把上的手一僵,不安湧上心頭。
客廳裡質問的聲音再度傳來。
「過去五年來,你在海外利用職權,透過這些子公司匯出去的海外投資高達一百五十四億,賬面上看來交易是很熱絡,
但實際上,那些錢早就透過你設立的假銀行洗掉了,最近這三個月,你還經由這些公司對外舉債,由煌統做擔保,
獲取七十二億,對不對?」
天……
她摀住了嘴,腿軟的坐倒在地上,忽然知道他在做什麼了。
他在掏空這家公司,他一直在掏空煌統。
瞬間,她只覺得耳際嗡嗡作響,一陣暈眩想吐。
煌統是上市公司,若被掏空,股價一定狂跌,到時不只是仇家會垮掉,還會牽連所有持股的股東,
他怎麼能這麼做?怎麼可以?
難道他不知道,這麼做會牽連多廣嗎?
不,他當然知道,他在商界待了這麼久,怎麼可能不知道?
他只是不在乎,他不在乎會傷害到別人。
她心痛的閉上眼,她以為他變了,她是真的以為他變了,可是他還是放不下那些名利……
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她?
「仇天放,看在二叔的份上,我可以不將這些文件交給警方,但是你必須辭掉總裁職位,將錢全數歸還。」
「那樣對我有什麼好處?」
「你--」
他冷笑出聲,「大家辛苦了那麼久,不就是為了錢。」
「仇天放!你不要不識好歹,二叔待你不薄,沒想到你卻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再聽不下去,她將門關了起來,卻仍掩不住外頭的爭吵聲。
現在是掏空,下次呢?下次他會做出什麼樣的事?
她全身發冷,只覺得心寒。
他始終是放不下權和錢,他始終是想要他的天下,她早該想到依他的個性,是不可能甘願簽下那樣的賣身契,
也不可能會願意替人做牛做馬一輩子。
既能為王后,何須做農婦?
是啊,既能為王,又何須棲於他人之下?
她忘了,他是不可能甘於平凡的。
環抱住自己,她茫然的扶著門起身,回頭卻看到昨夜歡愛的大床。
恍惚間,她似乎仍能聽見他在她耳邊輕訴愛語。
我愛你……
是啊,可是他卻更愛他的天下。
他怎能這樣做?他以為她知道了會怎麼想?不是殺人所以就不是錯?那間接害死人呢?是不是錯?是不是?
心碎了,她卻哭不出來,只覺得累。
好累好累。
到頭來,還是成空了。
這一世,他雙手的確未曾染血,他只是借刀殺人。
即使愛她又如何?
她無法改變他,也無法再繼續留下來看著這一切不斷發生,更無法忍受將來有一天必須再次對他舉刀相向。
那麼長久以來,她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哀莫大於心死。
於是,她打開門,走了出去,客廳裡的男人們依然在爭吵著,沒有人注意到她無聲走進了另一間房。
她穿上自己的衣服,然後再開門走出去,他們依舊爭執不休,她沒再多看一眼,只是從走廊另一頭的迴旋梯爬上天台。
天台的門仍鎖著,但那扇強化玻璃門卻已不是阻礙。
她將掌心貼在鎖頭上,高科技的密碼鎖應聲碎裂。
刺耳的警報聲在瞬間響起,她充耳不聞,只是打開門走了出去。
********
鈴聲一響,仇天放就白了臉。
下一秒,他立刻丟下那些仇家人,連鞋都沒穿就衝進臥室,她不在床上了,也沒有在浴室。
「仇天放!你做什麼?」
他們追過來,他一把推開那些笨蛋,用最快的速度飛奔上樓,天台的門鎖壞了,他心驚得跑出去,
只來得及看見她的衣角消失在矮牆後。
他衝到牆邊,一身白衣的她已經輕飄飄的落在對面較低矮的大樓天台上。
「可卿--」
她渾身一震,卻未停下腳步,只是頭也不回的往前走,震開了對面樓梯間的門鎖,開門,然後關上。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回頭看他。
他氣憤的咒罵出聲,隨即往回飛奔,偏偏那幾個豬頭卻堵在走廊。
「仇天放,你是什麼意思?你在搞什麼鬼?」
「別擋我的路!」他憤怒揮拳,一拳將仇天晉那白癡揍飛出去。
其它兩人嚇了一跳,連忙退開。
他衝向電梯,按下密碼,希望能來得及趕上,好不容易到了樓下,電梯門一開,他立刻跑出去,打著赤腳穿過馬路,
抱著一絲希望到對面大樓詢問,管理員卻只告訴他,是有看到她,但她剛剛已經攔了輛出租車,搭車走了。
他回到大街上,汗流浹背的看著熙來攘往的車潮。
天很藍,雲很白,陽光亮眼得刺人。
他赤腳站在人行道上喘氣,地上被太陽曬得發燙,人聲、喇叭聲依舊在他身旁喧囂。
城市還是城市,街道還是街道,他卻知道一切都再也不同了。
他再一次失去了她--
********
「這些掏空的文件是誰查出來的?」
不死心的回到屋子裡拿車鑰匙和皮包準備開車去找她時,他才發現那三個仇家的小丑還在,有那麼一瞬間,
他真的想宰了他們,但最後,他還是忍住了氣,一邊往房間走,一邊脫掉身上的睡衣。
仇天晉捂著斷掉的鼻子,躺在沙發上呻吟。
天雲和天霖兩人則戒慎的互看一眼,然後天雲才開口回喊:「你問這做什麼?」
懶得再和他們玩遊戲,他從臥房裡走出來,身上已經套上褲子,一邊套上襯衫,一邊冷聲分析,
「天晉太蠢,不可能看出其中的問題,天雲雖會做事,卻太愛玩女人--」
「仇天放,你胡說什麼?」天雲氣紅了臉。
「所以,剩下的就只有你了吧?仇天霖。」
「你什麼意思?」仇天霖臉色微微一變。
他利落的穿上外套,簡潔的道:「意思是,你查到的這些數據都是假的,是我設的局,所有的錢都還在原來該在的地方。
仇靖遠不信任你們的能力,所以找我回來接手,問題是我對接手煌統也沒興趣,所以和他說好了,
誰要是有能力找出這些掏空的假文件,公司就讓他接手。」
「什麼?!」兩個男人異口同聲,卻是一喜一憂。
「開什麼玩笑?」仇天晉差點從沙發上滾下來。
「相信我,現在我最不想做的就是開玩笑。」方才要不是他忍不住想玩弄這三個傢伙,事情也不會變成這樣。
看著仇天霖驚喜的表情,他在玄關穿上鞋,冷著臉說:「這是一場考試,你贏了。」
「別鬧了!」仇天雲氣得開口抗議。
「你憑什麼決定一切?」仇天晉也火冒三丈的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仇天放,你是說真的?」仇天霖則有些驚疑不定。
「天放,這些資料我也有份--」
「你少鬼吼鬼叫,這件事一開始是我發現的--」
「都給我閉嘴!」仇天霖大吼一聲,其它兩人頓時噤聲,他這才回頭看著仇天放再問:「你為什麼不要這位子?」
「不是我的我不要。」他從玄關桌上拿了車鑰匙,進了電梯後看著他們,冷笑著說:「我可以創立自己的王國,
為什麼要別人的?屬於我的,就一定會是我的。現在,麻煩你們等一下自己出去,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語畢,他毫不客氣的丟下他們,來去匆匆地搭著電梯便下樓離開了。
仇天霖臉色微微一變,從小到大,他們幾個做什麼事都輸他這外面撿回來的,這一回,他原以為是抓到了這傢伙的把柄,
沒想到最後他們依然只是人家手中的棋子。
他們爭得要死要活的家產,他卻棄若敝屣。
他臉色難看的張嘴欲言,最後還是忍了下來。仇天雲和仇天晉滿臉的不甘,可事已至此,讓天霖上位總比讓外人霸著不放好。
三人互看一眼,雖然心有不滿,也只能認了。
********
他找不到她。
他第一個找的地方就是她家,一邊在車上打電話給她父母,但是她沒有回租屋處,也沒回公司看過,
甚至連唐教授和宋教授都不知道她在哪。
她的生活圈範圍本來就不大,她刻意讓自己和所有人都沒有深交,他甚至去問過公司裡其它的秘書,但她沒有和任何人聯絡過。
一個月了,從那一天之後,她就像泡沫一般消失了,只留下身外的衣物。
那只沒有清空的皮箱依然在她屋子的角落,沉默的吶喊著。
她的人卻走了,消失了,不見了,就像以往每一世一樣。
不同的是,他還活著,他還記得。
他知道她也是,只是不曉得她在什麼地方。
她有太多的地方可以去了,只要她不想,沒有人可以找到她。
但是……她不會老,不會死,只能孤單寂寞的活著,傷心失望的活著,痛苦的活著,以為他負了她。
他為她感到心痛,為自己的愚蠢自大感到憤怒。
接下來該怎麼辦?
她走了,他還活著,然後呢?
這一次若沒有意外,他可以再活五、六十年,但那又如何?
她的溫柔、她的笑容,全在腦海裡一一浮現。
在這個世界上,一直都只有她在乎他,只有她關心他,也只有她愛他,沒有了她,他不知道自己再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瞪著客廳牆上那些兵器,有那麼一瞬問,他憤懣的想著,如果他死了,再等二、三十年,必定會再見到她,
但旋即又想到……下一次他會記得嗎?他會不會又在無心間傷了她?還是她會在見到他時,頭也不回的再次逃離?
然後呢,所有的事情都再來一次?
我不要再這樣過下去,絕不--
她淒楚的吶喊迴盪在耳邊,他閉上眼,看見她在風雨中哀戚絕望的臉,剎那間,心痛欲裂。
活著的,還是死去的人比較苦?
遺忘的,還是被遺忘的苦?
時間滴答作響,他張開眼,看見那塊記載著詛咒的青銅,她的眼裡全是無望的傷,臉上儘是深刻的痛,
他知道自己絕無法再讓她繼續受苦下去。
他找不到她,但他還有一件事可以為她做。
********
紅磚屋在明亮的陽光下顯得有些古樸。
屋前的庭院裡,一朵又一朵的紅花石蒜隨風搖曳著。
高大的菩提樹在院子的左方向上伸展著,提供了遮蔽的綠蔭。
來到屋前,仇天放伸手推開門,玻璃門上的鈴鐺輕響,室內的冷氣迎面襲來。
站在門口,有那麼一瞬間,他看不太清楚店內的景物,只覺得陰寒,相較於屋外的明亮,店裡顯得有些昏暗。
不知是否時候還早,除了吧台內正在擦玻璃杯的老闆和蜷在一張椅子上睡覺的黑貓之外,整間店連一個客人都沒有。
「早。」看見他,老闆淡淡招呼了一個字。
「早。」他深吸口氣,舉步向前,在吧台的高腳椅上坐下。
「喝點什麼?」
「曼特寧。」
老闆拿出咖啡豆,慢條斯理的將適量的豆子放進磨豆機裡,研磨成粉,然後再拿出來放到虹管上方的玻璃容器中。
他沉默的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熟練的加水,然後點火。
一室沉寂,淡淡的音樂聲飄揚在空中。
小小的火焰紅中透藍,隔著玻璃器皿燒著水,讓他想起久遠以前曾受過的刑罰,眼角不禁微微一抽。
他拉高視線,兩手交握放在吧台上,看著那又重新開始擦起玻璃杯的男人。
「我想見澪。」
將擦乾淨的杯子放回杯架上,男人鳳眼微挑,「見了又如何?」
「我要知道解咒的方法。」
水滾了,逐漸往上升至粉末處,男人拿起攪拌棒,意有所指的道:
「她願意放下那把刀,卻不表示她不會再拾起,能不見,還是不見的好。」
「我的罪,我自己擔,澪明知她從一開始就不知情--」
「她不知道。」他出聲打斷,一邊攪拌著在滾水裡的咖啡粉,一邊說:「她後來才曉得的,所以才願意原諒。」
「既然如此,就更不該再讓她受苦,不是嗎?」他苦澀回問。
「她受的苦,都是你的罪。」老闆將火熄掉,面無表情的瞧著他,「我警告過你,你所犯的殺孽皆會回報己身,
只因她數千年來行善天下,祈求蒼天願為你受過,否則你早該在十世前便魂飛魄散了。」
他臉色灰白,卻仍直視著那俊美的男人,啞聲道:「所以我更要知道該如何解咒,至少讓她能解脫。」
男人拿起濕布冷卻玻璃器皿,清透的水轉為黑色的液體滑落。
他沒有回答,只是沉默的瞧著玻璃壺裡的咖啡,像是在考慮什麼。
仇天放等著,捺著性子,強迫自己等著。
男人將咖啡倒進純白的杯中,然後才慢條斯理的看著他說:「要知道,澪不一定會如你所願。」
「我知道。」心跳因他的鬆口而加快。
「她只是因為她才容忍你。」
「我知道。」他握緊了手。
「如果條件是要你回到無間受苦呢?」
冷酷的女音傳來,他回頭,看見澪一身的黑,冷然的站在門口,原本的甜美消失無蹤,一張臉似寒冰一般,
她冰冷的視線從他身上,栘到吧台內的男人身上,譏誚開口,「如果我的條件是要他回到無間受苦呢?」
「那是你的血咒。」男人淡淡開口。
仇天放瞪著她,臉上血色盡失,霎時間,那永無止境的寒冷透心裂肺,他幾乎能感覺皮膚再次凍結,然後皮開肉綻。
黑色的瞳孔收縮著,他不想回去,但那若能換回她的自由……
「好。」他嘎聲開口。
她眼一瞇,雙手插在短褲口袋裡,慢條斯理的從門邊晃進吧台,哼聲再問:「即使她解開血咒後會忘了你?」
「對。」他蒼白卻堅定。
「即使她恢復正常後,會和別的男人結婚生子,攜手白頭?」
他咬緊牙關,逼自己開口,「對。」
她瞪著他,好半晌不發一語,跟著突然說:「沒有解咒的方法,至少我做不到!」
「你--」他一陣暴怒,猛然起身,幾乎想忍不住掐死她,但在最後一秒還是強行忍住,
他僵站在原地,瞪著她,握緊雙拳低咆著:「究竟要怎麼做,你才願意放過她?」
她冷冷的看著他,然後轉頭對那男人說:「我決定了,秦,你還是把他拘回阿鼻無間好了,拘他回去,我就放了蝶舞。」
他瞪著面前那對男女,渾身竄過一陣冰涼。
男人面無表情的向前一步,伸出雙手覆在他的頭頂上,黑瞳直視著他的雙眼,做最後確認。
「不後悔?」
「不後悔。」
他回得斬釘截鐵,男人凝望著他,然後,笑了。
那向來面無表情的臉,在此時此刻竟浮現了淡淡的微笑。
一時間,仇天放有種錯覺,彷彿周圍的空氣都因這男人的微笑亮了起來。
「他們畢竟還是看錯了你。」
仇天放錯愕的看著他收回了手,微笑將咖啡推到他面前。
在一旁的澪雖然一臉老大不爽卻不發一語,他滿心不解的開口問:「為……為什麼?」
「因為你已懂得捨己為人。眾生起心動念,無不是罪,無不是業,世人皆會犯錯,人間至善在於能改,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閻羅關你數百年,你亦無改,蝶舞願以己身渡你,終令你願為其捨生。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你此舉已破除無間,我又怎能再拘你回去?」
「那……」他啞聲再問:「她身上的咒……」
「澪。」男人看向身旁的巫女。
她抿著唇,斜眼瞄那可惡的老闆一眼,冷哼了一聲。
「你答應過的。」男人沉聲提醒,「別忘了有因有果,是你種下的因,必由你來收那苦果,你若放不開,必無所得。」
她聞言,這才陰鬱的抬眼看向仇天放。
「話說在前頭,我還是很討厭你。血咒雖是我下的,但我卻無法解開,因為起因在你,想解開她身上血咒,也只有你才能做到。」
「怎麼做?」他心頭發緊。
「做善事啊。」她翻了個白眼,有點受不了的說:「行善之人必有福報,人在做,天在看,能不能解咒,全操之在你自己手中,
只要你真心為她,就像她這些年來真心為你,就能積善消業,功過相抵之後,福報方能回報己身,
若不是她許下重願為你抵過,她數千年來的行善早讓她超脫八道輪迴--」
「是六道。」老闆開口提醒。
她皺眉瞪旁邊那男人一眼,不過還是改口悻悻再道:「好啦,是六道輪迴。
總之,現在是她擋你的災,你得替她求福,解咒要花多久,我也不曉得,有可能幾年、幾十年、幾百年,
反正就是看你能做多少善事了。好了,說完了,你滿意了吧?」
她最後一句是對著老闆說的。
男人眼裡閃過一絲淡淡笑意,這才看著仇天放說:「本來旁人是不能代人抵過的,但因巫女澪弄亂了你倆的命運,
究其有因,是以才有破例。」
「但在這之前,她依然要為其所苦,是嗎?」聽到這解咒的方法,他臉色依然有些蒼白。
這要花多久時間?他這一生夠用嗎?下一世他還會記得嗎?若他又忘了怎麼辦?她還要承受多久?她還能承受多久?
「對。」
如此簡單的一個字,卻讓他覺得萬分無助。
他看著他們,啞聲再問:「難道沒有別的方法能讓她……好過一些?」
「沒有。」澪看著他蒼白疲憊的臉,忽然善心大發的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
他無言看向她。
「我知道她人在哪。」
第十二章
高山插天,綠水如緞。
藍天上,大鳥迎風展翅,迴旋著。
鋪著柏油的路,在兩公里外就沒了。
他將吉普車駛上只稍微整過的小路上,小路延著山婉蜒向上,路的一邊是高山,另一邊是山崖,這條路很顛、很險,風景卻很美。
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在路邊綻放,參天大樹在山坡上綿延著,綠籐攀附垂掛枝上,森林芬芳的香味隨風迎面而來。
大約過了三十分鐘,小路終於到了盡頭。
在轉過最後一道彎後,景物成扇形展開,路的盡頭是塊坐落林間的台地,巍峨的高山像屏風一般圍繞守護著這塊林野間的高地,
一條涓細的溪水從左方蜿蜒流過,在它們之間的,是一棟樸實無華的木屋。
他將車停在屋前的空地上。
車子一熄火,世界便寂靜了下來,只有風在吹著。
木屋的門敞開著,卻沒有人出來探看。
他深吸口氣,下了車。
木屋不大,卻蓋得很牢固。
屋子旁有一小塊田地,田裡零零星星種著一些高山蔬菜,木屋前廊靠牆處則堆放著柴薪,空地前一塊大原木上還插著一把斧頭。
他走上前,踏上木屋前廊。
門內地板上放著一籃剛採摘下來的蔬菜,桌上有著幾顆拳頭大的紅蘋果。
這地方看起來就像一般農家。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找錯了地方,正想揚聲問有沒有人在,眼角卻瞄到有東西在動,
他回頭去看,只看見另一扇敞開的門,門內有一綹青絲隨風揚起,復又消失。
風再起,那青絲又再次揚起,隨風飄揚著。
他不自覺走了過去,然後,他看見了她。
她合眼側身躺在一張單人床上,呼吸綿長,白膚似雪。
屋子裡的窗沒全關上,每隔一陣,便有清風徐來,她垂落床沿的長髮,便會隨著每次風起而飛揚。
他不敢動,不敢眨眼,也不敢出聲,怕一動、一眨眼、一出聲,她就會隨風消失不見。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那裡多久,只是愣愣的看著她。
原以為一見到她時,必然會有一番追逐或爭執,他從來沒想過會是這樣的情況。
她睡得好熟,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
然後,他曉得自己一定得再靠近一點,靠得更近一點,確定她是真的。
他緩慢且悄無聲息的走過去,然後在床邊緩緩蹲了下來。
她就近在眼前,依然還在,沒有消失,也沒有醒過來。
他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可以聞到她的香味,直到這時,他才敢再呼吸。
他很想伸手觸摸她,卻不敢,怕吵到了她。
她眼眶下有著倦累的痕跡,看來像是很久沒睡了。
陽光透窗而進,灑落。
白色微塵緩緩飄浮在空氣中,一切是那麼安靜。
她靜靜的在暖陽下沉睡著,他不想叫醒她,也不想到別的地方去,所以只是坐在地上看著她、守著她,
將她熟睡的容顏鐫刻在心裡,等她醒來。
********
她看見了他。
歎息逸出紅唇,她疲累的再閉上了眼。
又來了,最近她老看見他,睡時夢著他,醒來也出現幻覺。
或是她還在夢中呢?
她再睜眼,他依然還在,曲起一條長腿坐在地上,一臉疲倦,滿眼渴望。
然後,他伸出了手,輕撫著她的臉。
是夢吧。
只有在夢裡,他才有可能出現在這裡,這般溫柔的觸碰她,現實世界裡,他還在玩那些爭權奪利的遊戲吧……
「為什麼連在夢裡,你都不肯放過我?」她哀傷的看著他,輕聲開口。
她的語音輕柔又無奈,拉扯著他的心。
「或許是因為我太需要你了。」
「不……」她閉上眼,憂傷的道:「你不需要我,在這個世界上,你最不需要的就是我……」
「我當然需要你,你是我的心,一個人若沒有了心,該怎麼活?」
她渾身一顫,抿唇不語。
「你告訴我,沒有了心,該怎麼活?」他啞聲輕問。
她心痛的睜開眼,發現他靠得好近好近,近到她能看見他眼角的細紋,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嗅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剎那間,她知道他不是夢,夢不可能這般真實,不可能這般細微,細微到連他大手輕微的顫抖、他眼裡深刻的痛苦都那般清楚。
她喉嚨緊縮、心口顫動。
「我不是你的心。」
「你當然是。」他淡淡笑了,笑中透著苦澀,「不然為什麼失去了你,讓我覺得像是胸口被人挖空?」
無法再忍受他溫柔的觸碰,她坐起身,退到他的手無法碰觸的地方,面無表情的說:「你可以省省這些好聽的話,我沒興趣了。」
他縮回手,看著她說:「如果我說你離開那天聽到的那些話都只是誤會呢?」
「是與不是都不重要了。」她面無表情的下了床,「我已經想通了,從一開始,你和我所想要的就不一樣,
我只想要平凡過日子,你想的卻是更多的錢、更多的權,我們追求的東西本來就不相同,勉強在一起只是徒增彼此痛苦。」
「你不信,我知道。」他自嘲的一扯嘴角,「誰教我有太多前例在先,也難怪你一聽到我掏空公司,連問都不問就將我定罪了。」
她對他說的話充耳不聞,只是披上外套,邊走出臥室邊說:「如果你是怕我哪天會跑去殺了你,對於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除非山垮了,我是不會下山去的。」
「我不怪你不相信我。」他起身跟在她身後。
她一語不發的穿過客廳。
他繼續跟上,腳下不停,嘴也是。
「是我也會覺得自己被騙了,但我真的很希望下次你能先問一聲。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對了,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她猛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面無表情的看著他說:「好,我信你。對不起是我誤會了你的為人。
然後呢?你想怎麼做?想我和你回去?還是要我在你懷中哭著說我很抱歉?接著說你愛我、我愛你,
然後我們一起回到山下,住在你豪華的宮殿中,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等到下次我再誤會你?或是你再次犯錯?
你知道嗎?我不認為那樣的日子會有多快樂。你說得沒錯,你有太多前例在先,我不信任你,也許永遠都不可能再信。」
「我知道。」他低頭看著她,「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我並沒有抱著你會和我一起下山的希望。」
她臉色微微一白。
雖然她一再告訴自己對他死心,可卻還是為了他說的話感到受傷。
「那你來做什麼?」幾乎沒來得及想,這句話就脫口而出。
「我承諾過會記得,我也承諾過會陪著你。」他低頭俯視著她,嚴肅的說:
「你可以忘記你的承諾,我卻不行。」
她抿唇瞪著他,下一秒,掉頭轉身就走。
他這次沒再跟上,只是雙臂抱胸地靠在前廊廊柱上,揚聲道:「你要走可以,不過我會再找到你,我這次可以,下次也可以。」
她沒有停下來。
一瞬間,他有些慌,但仍逼自己不要動,只是用最冷靜的聲音開口說:「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會找到你,
我們可以一輩子都玩這種你跑我追的遊戲,直到你覺得厭煩為止。」
她停下來了,而且還走了回來。
事實上,她是怒氣沖沖的走了回來,一直走到他面前。
「你知道嗎?你提醒了我一件事。」
他挑眉。
「我已經厭倦了東奔西跑,這裡是我家,就算有誰該走,也該是你不是我!」
她說完便走進門,當著他的面將門用力關上。
看著那因她用力過度而從門上震下來的微塵,他卻鬆了口氣。
天知道,他真是痛恨她臉上那什麼都不在乎的冷漠。
********
那一夜,星斗滿天。
他在空地上搭起帳篷,還生了營火。
顯然,他是有備而來的。
她在屋子後方煮飯時,他也在她的前院烤肉。
她收拾碗盤時,也聽到他在清洗他的烤肉架。
她關掉燈時,他的營火熄了,帳篷裡的燈卻仍亮著。
從那映在帳篷上的剪影中,她可以清楚辨認他正在打計算機,她瞪著那剪影,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感到憤怒和失望。
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對名利和權力的執念有多深,她早該曉得他是不可能放棄賺錢的。
就算他掏空煌統是個誤會,他也不可能放棄總裁的職位,對他來說,只有爬到頂點,才是一切。
她太瞭解他了,仇靖遠那一紙小小合約根本不可能壓得住他,他一向只想當人上人,就算他現在沒有做,不出幾年,
這男人也一定會蠶食鯨吞掉整家企業,他對這種事一向拿手。
事實上,是太拿手了。
她苦笑一聲,將窗簾拉上,遮去了他的影像,然後回到房裡躺上床。
可即使躺在床上,她還是無法將他從腦海中趕走。
她知道,他一定以為只要他在這裡死守著,多說個幾句,不出幾天她就會心軟,然後和他一起下山。
他不知道的是,她今天下午說的都是真的。
她不想再下山了,也不想再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她累了,真的好累好累,沒力氣再去和他對抗,更沒力氣再試著改變他什麼。
她將被子拉到下巴,翻身閉上眼。
這地方既偏僻又不方便,雖然有電,卻沒有自來水。最近的鄰居遠在好幾公里之外,就算開車也要花上將近一個小時。
她不會和他走的,就算他在外面住上幾年都不會。
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瞭解這件事。
然後,他就會死心離開了。
像他那樣野心勃勃的男人,是不可能在這地方待太久的,到時候她就可以繼續過她平靜安穩又快樂的農婦生活了。
她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這是她真心所望的。
但,眼角卻滲出了一滴淚……
********
打定主意不理會他,從第二天開始,她就對他視若無睹,她還是照樣做她一天的工作,山上的生活很忙碌,
因為沒水沒瓦斯,每天她都得到水源處挑水,砍些柴火來燒水煮飯,然後再去雞捨裡喂雞,到菜園裡除草,
她跪在菜園裡拔雜草時,看到他在吉普車上架了一台小型的碟型天線。
那一整天,他並沒有過來試圖和她說話,只是不斷的用衛星電話和人通話,要不然就是抱著他的寶貝計算機猛敲打。
不知為何,她有一種想把那台筆記型計算機砸爛的衝動。
後來連續幾天,她都做著自己的事,他也是。
她很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一直去注意他,但那真的很難,因為每次只要一出門,她就會看到他的車和帳篷。
第五天,氣溫驟降。
天灰濛濛的,山嵐從巔頂飄了下來。
不到中午,她就聽到他在咳嗽。
他的感冒還沒好嗎?都一個多月了,應該好了吧?
別管他、別管他,等他受不了了,他就會自動下山了。
她緊抿著唇,坐在房間裡的書桌上,低頭繼續寫著要寄給父母的信,他出現後,唯一的好處是,她終於可以和爸媽聯絡了。
突然就這樣消失,她知道自己很不應該,但當時她太心煩意亂,實在不想被他找到,而且爸媽對他印象實在太好了,
難保不會對他洩漏口風,所以她當時才鐵了心不和爸媽聯絡,原本她是想等過一陣子再說,現在這樣倒也省了她的麻煩。
咳咳……
她皺起眉頭,繼續埋頭寫信。
咳咳咳咳……
她瞇起眼,握緊了筆,試圖再多寫兩句,可腦海裡卻冒不出任何字句。
咳咳……咳咳咳……
該死!
她咱地一聲放下筆,對自己無法專心感到惱怒不已。
他到底是要咳到什麼時候?這笨蛋是不知道要喝點水嗎?話說回來,他有燒水喝嗎?
除了烤肉用具之外,她不記得有見過他在那堆火上頭有放上任何可以裝來煮水的器具,
這三天她唯一看過他在喝的東西是山下買來的礦泉水。
該不會他一直都在喝冷水吧?
她不想關心,卻無法對此置知不理。
咳咳咳……
聽到他又咳了起來,她有些惱的站了起來,走到屋後廚房生火,將水煮沸,再到後山採了一些潤喉止咳的藥草丟到滾水裡。
她只是不想讓他不小心死在這裡而已。
提著熱燙的茶壺走向他時,她這樣告訴自己。
看到她主動走過來,他不動聲色的坐在原地,看著她靠近。
讓她不敢相信的是,天氣那麼冷,他竟然只穿了一件不怎麼防風保暖的運動外套而已。
雖然是夏末秋初,但山上氣溫依然偏低,他是沒有常識嗎?
「你沒有別的外套嗎?」她瞪著他。
「有,沒帶。」
他簡單的回答莫名讓她惱火,她將茶壺放到他面前,「把茶喝了,然後回去。」
「謝謝。」他微微一笑,「但是我不會回去的。」
她深吸口氣,直視著他說:「你可能沒搞懂,我是不可能回去的,你在這裡待再久,我都不會回心轉意。」
「我知道。」他說。
「既然知道就帶著你這些高科技回去,回到你來的地方去,這裡偏遠落後、人煙稀少,不是你會想要待的地方--」
「我想。」他打斷她,十分簡潔有力。
她愣住。
「非常想。」他咳了兩聲,「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想。」
「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在浪費時間而已。」她冷聲說完,腳跟一旋,轉身就走回屋裡。
他看著她挺得筆直的背影,再看看那只茶壺,唇邊不禁浮現一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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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氣溫降到了十二度。
她瞪著前任屋主貼在牆上的溫度計,知道屋外的溫度一定比屋裡更冷。
他有睡袋,冷不到他的。
她躺在床上想著。
半個小時後,老天突然下起雨來。
他有帳篷,淋不濕他的。
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她在床上翻了身,繼續試圖入睡。
可是,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雖然喝了藥茶,他依然在咳,一兩聲、兩三聲,斷斷續續的咳。
別理他,只要忍過了今晚,他就會知道她是真的鐵了心。
她握緊了拳,一次又一次的告誡自己,可雨卻在這時越下越大,而且還開始吹起了風。
不要緊的,就算帳篷撐不住了,他還是有吉普車的。
她咬著唇,克制著想出去看他的衝動。
風雨聲逐漸加劇,沒有多久,聲音就大到幾乎掩蓋了他間斷的咳嗽聲。
她心煩氣躁的再翻身,卻看見溫度計上的紅線不知何時又往下降了兩度。
瞪著那條紅線,忽然間,她再也受不了的坐起身。
砰砰砰砰!
就在這時,門口突然傳來猛烈的敲門聲。
她嚇了一跳,下一秒,她立刻領悟到在敲門的一定是他,擔心他出了什麼事,她跳下床,衝到門口,一把拉開大門。
外頭的風雨大得驚人。
他全身都濕了,而且從頭到腳全是泥水,邊咳邊喊道:「我可不可以進來?」
她退開,他進門回身幫她將門關上。
他靠在門上喘氣,她退了一步,瞪著他的狼狽模樣。
「你怎麼會搞成這樣?」
「風雨太大,帳篷進水了,我出來時滑了一跤。」他說完又咳了起來。
知道得先把他弄乾,不然他鐵定會轉為肺炎,她轉身帶路,「跟我來。」
他咳著跟上,她帶他到廚房旁的小浴室,打開門道:「把衣服脫了,架子上有乾毛巾,你先把自己擦乾,
門外這邊有水缸,你自己倒一些冷水進去,我去幫你燒熱水。」
她說完便去忙了。
他走進小巧而乾淨的浴室,發現裡面沒有水龍頭,倒是地上有一隻大木桶,木桶裡有一隻小勺子。
靠牆的第一層架子上有著乾毛巾,第二層則擺放著洗髮精和肥皂。
他脫去濕衣,順便將泥水擦掉,然後才拿起乾毛巾把自己弄乾。
聽到她在外頭燒熱水的聲音,他將毛巾圍在腰上,走出去,看見她蹲在一座紅磚砌成的爐子前,將柴薪丟進已經開始燃燒的火爐裡。
看到這麼原始的方式,說他不驚訝是假的,但她在這樣的環境下似乎很自在,他拉回視線,
將水缸裡的冷水用水桶盛到浴室裡的大木桶裡,等到他將大木桶裝了半滿時,她放在爐上的那鍋水也滾了。
見她要伸手去端那大鍋滾水,他連忙幾個大步上前。
「我來。」
她看了他一眼,沒有堅持,只退到了一邊。
他拿著抹布端起那鍋滾水,拿到浴室裡,倒進大木桶裡,一時間,熱氣蒸騰。
「進去泡出汗再起來。」她交代了一聲,說完,便轉身回到前頭去了。
他跨進熱水裡,木桶雖然不小,但對他來說,還是顯得有些太擠,說是泡,倒不如說他是縮蹲在裡頭,不過有總比沒有好。
熱水驅走了寒意,他歎了口氣,放鬆的靠在木桶裡。
幾分鐘後,熱汗開始滲出,他有些依依不捨的起身,擦乾身體,圍著毛巾走出去,卻在門外凳子上看到他放在車上的衣服。
干的,而且滴水未沾。
外頭風雨未減,他微皺起眉,不過還是套上了衣褲。
廚房的火爐上,擺放著她下午提給他的茶壺,顯然她也把它給拿回來了。
它冒著煙,輕響不休。
他走過去將它提到前面。
回到客廳,他發現她正在等他,除了發尾和腳上拖鞋微濕之外,她看起來好得很。
他將茶壺放到桌上,替自己和她各倒了一杯熱水。
她沒有喝那杯水,只是淡淡的說:「我這裡沒有多餘的房間和床,你可以睡在客廳地板上。」
「謝謝。」
她仰頭看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沉默的走回房裡。
「可卿。」他輕聲叫喚她的名字。
她停下腳步,卻沒有回身。
「我不會離開的。」他說。
「隨便你。」她頭也不回的說,然後輕輕關上了門。
看著那扇門,他知道,她不相信他會一直留下來,所以他也沒有再多說,只是抱起她放在一旁椅子上的被子,
替自己在冷硬的地板上做了一個窩,然後躺下。
地板很硬,氣溫很低,但這麼多天來,這是他第一次能放鬆下來。
他一直怕她半夜溜走,所以始終不敢深睡。
雖然他告訴她,無論她走到哪裡,他都能找到她,實際上,這次卻是靠著澪的告知他才知道,他不曉得澪為什麼會曉得,
卻很清楚那喜怒無常的女巫會幫他一次,不表示她會願意幫他第二次。
他的自信,只是虛張聲勢。
天曉得他有多怕她又不告而別。
以手枕著頭,他看著沒有裝飾的屋樑,聽著外頭的風雨聲。
來到這裡前他就已經知道,無論他說再多都沒有用,他過去犯了太多的錯,和她說了太多的謊,瞞了太多的事,
她不會輕易再信他,他只能讓時間證明一切。
********
屋外傳來砍柴聲。
站在廚房裡煮飯的她,聽著那規律的聲響一再響起,心裡不禁有些動搖。
一個月了。
她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留了下來。
自從下大雨那天,他的帳篷壞了之後,他就住到她的客廳了,她終究無法對他太狠心。
她告訴自己反正他在地上睡個幾天就會受不了,但他沒有,甚至沒抱怨過,而且還常睡到打呼。
打從他住進來之後,他就沒有再對她說過什麼,沒試著多加解釋,也沒再開口說服她,他只是開始幫忙她做事。
她以為他會受不了做那些粗活,所以沒有花時間和他爭執。
他要做,她就讓他做。
畢竟這一世,他已經當了二十幾年的大少爺了,她不認為他可以撐多久,但是無論是砍柴、挑水、拔草、喂雞,
他從未表現出一絲不耐。
一個月下來,他的大手長出了繭,肌肉變得更加結實,人也曬得更黑了,當然,他的咳嗽也完全好了。
有時候她看著他,會有種錯覺,彷彿他十分安於這樣平凡的農家生活,但下一秒,他的衛星電話就會響起,提醒她那畢竟只是錯覺。
他似乎就是無法放棄他的計算機和電話。
她不懂他為什麼還要留下來,又為什麼可以一直留下來。
光靠電話和計算機是無法操控一家公司的,更遑論是煌統那樣大的一間企業,她不相信那些仇家人會願意這樣容忍他。
但是,他的確是留下來了。
他的牙刷又出現在她的旁邊了,架子上又開始慢慢放了他的東西,屋後的竹竿上更是曬了好幾件他的衣服。
她曉得,他又在不覺中開始融入她的生活。
也許……他真的想在這裡留下……
她咬著唇,要自己不要對他抱持太大的希望,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栘,誰曉得他何時會覺得這裡太枯燥乏味而離開。
可是,每過一天,她心裡的希望就攀升了一些,每過一夜,她就越加無法壓抑和他永遠在一起的渴望。
規律的砍柴聲依然在空氣中迴響著。
她在那聲音中洗米煮飯、切菜熬湯,每當這個時候,她會覺得他和她就像一對住在山裡的平凡夫妻,
一輩子都在這裡過著平靜安穩的生活,但她知道這一切都只是錯覺,她一點也不平凡,他也不可能真的待在山裡……
現實,總是殘酷的。
屋外的砍柴聲一次又一次的響起,敲擊著她的心,然後,等她察覺時,她已經走到門邊看著他。
他打著赤膊,汗水佈滿了他的肌肉,在他每次揮舞斧頭時,震動飛灑。
她不知道自己站在那裡看他看了多久,只知道他發現了她的存在,然後停下動作,微喘地回視著她。
他沒有走向她,也沒有開口,只是隔著遠遠的,看著她。
他的眼神熾熱且飢渴,赤裸裸的慾望滿佈其中。
明明還隔著十幾公尺的距離,她卻覺得自己被他整個人包圍住,她可以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貪婪的吞噬著她的唇、她的胸,
還有她身上的每一處。
她心跳飛快、渾身發熱,全身上下都在回應他。
一瞬間,她以為他會朝她走來,像過去那般為所欲為,她和他都知道她完全無法反抗他。
她輕顫著,知道自己應該走開,卻無法動彈。
他眼一暗,握緊了斧柄,然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他拉回了視線,再次揮舞起手中的斧頭,重新開始工作。
直到他栘開了視線,她才有辦法移動,她轉身回到廚房,卻只覺得腿軟,甚至在一個小時後,他進屋吃飯時,
她都無法鎮定狂奔的心跳。
但他卻恢復了正常,收斂起那狂野懾人的眼神和氣勢,表現出之前那種沉默且無害的模樣。
他當然不可能是無害的!
她一再告訴自己他是只披著狗皮的老虎,小心的避開和他有所接觸的機會,可他卻始終沒有對她惡虎撲羊。
第二天,她在曬完衣服回身時,差點撞到剛好來拿乾淨長褲的他,她為了閃避他差點跌倒,他連忙抓住她,將她拉往懷裡,
避免她因為後退又踩到地上的臉盆再次絆倒。
她的臉貼在他汗濕的胸膛上,他男性的氣息湧入心肺,她甚至可以聽到他的心跳。
一時間,渾身發軟,她慌得想後退,他卻抱著她栘開兩步才放開她。
「你用不著那麼緊張的防著我。」
他口氣不善,她仰頭看他,只見他兩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冷著臉說:「我不會強迫你的,我這輩子最不想做的就是傷害你。」
她一語不發的瞪著他,眼底仍難掩驚慌。
看著她蒼白的臉,他抬手想安撫她,卻在半途縮了回來,陰鬱的道:「除非你想要,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他說完轉身走了出去,她卻腿軟的坐倒在地。
那如果她想要怎麼辦?
怎麼辦?
將臉埋在手裡,她發出無力呻吟。
該死了……
********
他的車不見了。
早上起來,一直停在前方空地上的黑色吉普車就消失了蹤影。
她站在門口,瞪著那一塊空空如也的空地,心也空空的。
他終於放棄了……
她有些茫然的走下門廊,來到他原先停放車子的地方,泥地上輪胎的痕印清楚顯示他將車開了回去。
心,絞痛著。
她撫著胸口,不懂自己為何還會覺得痛。
她早知道他是待不下去的,不是嗎?
不是嗎?
有什麼好痛的。
她不痛,一點都不痛。
她轉身,淚卻無端滑落。
不痛不痛不痛不痛不痛……
她憤然的擦去臉上的淚水,轉身開始一天的工作。
不痛不痛不痛不痛不痛……
她在心裡一再一再的重複,喂雞的時候念著,挑水的時候念著,拔草的時候也念著,她不斷不斷的在心裡念著,
甚至不覺光陰流逝,也沒聽到引擎聲再次靠近,直到那輛車子開到了路口,然後停到了原來所在的位置。
她跪在菜園裡,瞪著那輛黑色吉普車,不知為何,只覺有些暈眩。
他從車上跳了下來,然後從後面扛下一大包的米,提著一桶色拉油,直直走進屋子裡。
她呆愣愣的看著他,腦袋裡一片空茫。
沒有多久,他又從屋裡走了出來,再次從他的吉普車上搬出一大袋的蘋果和另外三袋雜貨,然後再次走回屋子裡。
她還是呆呆的看著,直到他消失在門口,才猛然低下頭,瞪著手裡的雜草。
他沒有走。
他回來了。
他只是去買米而已。
米快沒有了,她本來打算過幾天要去買的,但是他發現了,所以自己先去了,然後順便補了雜貨。
他根本沒有要走。
她鼻頭發酸、眼眶發熱,嘴角卻不自覺地揚起。
他只是去補貨而已。
淚水滴落,滲進泥土中,她無聲哭了起來,這回心卻真的不痛了。
他之後又來回搬了兩三趟,她沒有再去注意他又買了什麼,只是繼續整理她的菜園,直到淚水止住了,才敢回到屋裡去。
********
那一天之後,她知道自己在內心深處還是奢望他會留下,她無法抗拒那樣美好的幻想,只能讓那希望的幼苗偷偷在心裡成長髮芽。
過沒幾天,他告訴她,他想要擴建浴室。
她說隨便。
翌日,他就找來了附近村子裡的大叔,在大叔的幫忙下,親自動手擴建了浴室,還砌了一個足以讓他躺在裡面伸長腿的浴缸。
跟著他又問,他可不可以加蓋一個車棚。
她說隨便。
所以他又蓋了一個車棚,將他的寶貝吉普車停了進去。
後來,他又說老王願意幫忙牽泉水的管線,問她介不介意。
她還是回了一句隨便。
結果他不只牽了泉水的管線,還在屋後山坡上建了水塔,用馬達將水抽到水塔裡,於是她不怎麼方便的屋子裡,
出現了好幾個現代化的水龍頭,浴室外頭更是多了一個桶裝的電熱水器。
熱水器裝好的那一天,他樂得在大浴缸裡泡了好久,她甚至還聽到他在裡頭哼起歌來。
雖然他依然每天花許多時間在他的計算機上,也依舊會和人通衛星電話,但他似乎真的打定了主意要住下。
他的精力異常旺盛,除了弄他的計算機,處理公事,還能不斷的在她的屋子裡增加許多方便的現代化設施,
一天天把這棟屋子弄得更舒適方便,他唯一沒做的,是要求加蓋另一個房間,他依然在客廳打地鋪。
她知道他在等她主動開口。
她沒有,她不敢,雖然他表現得像是要在這裡落地生根,雖然她很想很想相信他會永遠留下來陪她,她心裡卻仍有疑慮。
他沒有逼她,甚至沒有表現出他睡在地板上有多不舒服。
入秋了。
滿山的樹葉開始轉紅。
她知道天氣變得更冷,他不可能繼續在地上睡太久,但他依然沒有多說什麼。
他在等。
她則龜縮著,害怕相信、害怕面對、害怕承認……
第十三章
那一日,萬里無雲。
天,藍得很透、很乾淨。
陽光是暖的,風卻是冷的。
入秋的山,有些繽紛,也有些凋零。
她將棉被拿到空地曬,他則接了一條水管在洗他的吉普車。
曬好棉被,她拿起洗衣籃,正準備進屋,視線卻被他吸引,不由得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看他。
他只穿了一條破舊牛仔褲,打著赤腳站在草地上刷洗車子,他握著水管,水花噴濺得到處都是,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不覺間,她有些恍惚,好像他和她已經在這裡生活了許多年,好像他和她是一對正常的夫妻,
好像隨時都會有個男孩從屋子裡跑出來,抱住他的大腿,然後他會一把將那孩子抱起,一大一小笑得如陽光般燦爛--
她屏住了呼吸,因他們的笑容而感動。
就在這時,車子的引擎聲傳來,突兀地將她的神智從那甜蜜的幻覺中拉了回來。
她回頭,看見一輛黑頭轎車緩緩從那條顛簸的山路開了進來。
她認得那輛車,也認得那開車的司機,更認得那坐在車後座的老人。
仇靖遠。
她心頭一冷,不自覺看向那原本正在洗吉普車的男人,他在發現那輛車時,停下了洗車的動作。
他背著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看著仇靖遠走下車,有那麼一瞬間,她好想衝上前把那老人趕走!
但她始終無法動彈,只能僵站在原地。
那老人越走越近,一直走到了他面前。
「父親,好久不見。」他開口問候,禮貌而客氣。
老人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遍,哼聲道:「瞧瞧你這是什麼樣子?」
「我原來的樣子。」他說。
仇靖遠眉目一聳,聲若洪鐘,「已經三個月了,你還玩不夠嗎?」
「我想您誤會了,我不是在玩。」他聲音依然客氣,卻開始透出一絲不耐。
風乍起,林葉沙沙作響。
短短幾句話,卻明白表示出仇靖遠是要來帶他走的。
忽然間,她知道自己無法站在這裡看著一切發生,她強迫自己轉身,面無表情的抓著洗衣籃回到屋子裡,
但他們接下來的話,卻讓她無法假裝聽不見。
「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幾年來在外面做了什麼?說吧,要怎麼樣的條件,你才願意回來接手?」
「我之前應該就和您說過,我不玩了。」他轉過身,關掉水,然後看著老人說:「何況現在的總裁是天霖不是嗎?」
「我可沒答應!」
「我們說過誰能拆穿掏空案,就讓誰接手。」
「我只說我會考慮,天霖根本撐不起來!」
「他可以,只要你支持他,完全放手讓他去做,你還是會擁有你想要的仇氏帝國。」
但天霖永遠也比不上眼前這個男人。
仇靖遠握緊了枴杖,臉上浮現怒容,「你難道不怕我告你違約?」
「我相信那點小錢我還付得起。」他淡淡的說。
「你--」仇靖遠瞪著前方高大的男子,額冒青筋,沉聲道:「如果我說我會把全部的股份都轉到你名下呢?」
仇靖遠的提議迴盪在空氣中。
站在客廳裡的可卿聞言一震,不自覺握緊了拳。
室外那片沉寂,像巨大的手握住了她的心。
然後,他開了口。
「不。」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赫然回身,來到門邊看著他。
「還有你母親的。」仇靖遠不放棄的低咆著。
「我不需要。」
他的聲音聽來有若天籟,她撫著胸口,只感覺熱淚盈眶。
他毫不留情的拒絕,讓仇靖遠氣紅了臉。「小子,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如果沒有我,你哪來的那些資金在外頭成立公司!」
「不,那全都是我賺的。你從小到大給過我的零用錢,除了一開始的五百美元,我從沒動到其中的一分一毫,
那一開始的五百美元和利息,我也早在十年前就存回原來的戶頭裡了。」
「你--」
「我不可能再回去,對於那些金錢遊戲,我已經倦了。」
「別說你對煌統的八百億資金完全不動心!」
他笑了,「既然你查過我手下的公司,就應該知道,如果我想,不到十年,我的身家就會超過整個煌統集團的資本。」
「但有了煌統你可以做得更大。」他就是知道,所以才更加不想放他走。
「即使我是一隻會將你的王國生吞活剝的老虎?」
「我既然會來,就不會再在乎這個。」老人直視著他說。
「你不可能不在乎的。」他看著仇靖遠,嘴角微揚的道:「若我真的接手,第一件會做的事,就是將煌統和我手下的公司合併,
到時它就不可能只是仇氏的家族企業。你絕對無法忍受這個。」
仇靖遠聞言一僵,卻仍不死心,「難道你連考慮都不考慮?」
「不。」
「你確定玩玩那些慈善基金會就能讓你滿足嗎?」
「如果那樣做可以讓她的病完全好起來,我此生便再無所求了。」
「這一切就為了一個女人,值得嗎?」他有些氣憤。
「值得。」
他回答的是如此堅定,仇靖遠握緊了枴杖,忽然感到一陣疲憊。
看著這個他養大的男人,忽然間,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挽回他的心意。
他轉過身,明知再說下去也無用,卻只是站在原地看著等在不遠處的轎車,無法就這樣離開。
「爸……」
聽到那聲叫喚,仇靖遠一僵。
「如果你還願意讓我稱你一聲爸。」他啞聲開口。
老人的雙肩微顫,又氣又無奈的看著前方,嘎聲說:「你早就不當我是你爸了。」
「我一直都當你是。」
「但你不會回來。」
「不會。」仇天放看著老人挺得筆直的背影,「但你的養育之恩,我會記著。」
老人沒有回答,只是邁步走回轎車。
司機下來替他開了車門,仇靖遠在門邊停下,好半晌,才頭也不回的粗聲道:
「有空回來看看你媽,她身體不好,沒有辦法上來。」
「我知道。」
老人握著枴杖的手有些微顫,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沉默的坐上了車。
********
黑頭轎車駛遠了,水花又再次噴濺在半空中。
她站在門邊,看著他,有好多的話想問,有好多的事想做,但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只能站在原地,
暈眩的看著那個男人泰然自若的洗著車。
好一會兒之後,他終於將車上的泡沫都沖洗掉,然後開始收起水管。
她看著他熟練的將水管捲成一捆,掛在肩頭上,轉身朝屋子走來,他一直走到她面前才停下來,神情有些複雜難解。
他沒有開口,只是站在她面前,低頭看著她。
他肩上的那捆橘黃色水管還在滴水。
她仰頭看著他的眼,好半晌,才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
「你和他說我病了?」
「嗯。」
「你另外成立了一家公司?」
「嗯。」
「多久?」
「十幾年了。」
「做什麼的?」
「貿易和貨運。」
「你不下山處理生意可以嗎?」
「我有合夥人,他可以處理大部分的事,其它透過計算機和電話溝通就行了,十幾年來,一直都是這樣的。
再說,我其實也已經將大部分的股權賣給他了。」
難怪他之前總是忙得沒日沒夜的,她還以為是因為煌統的事,誰知道他還在外面弄了另一間公司。
「為什麼……你不回去接手煌統?」
「因為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的直接教她喉頭一哽,一時有些無言。
她忍住幾欲奪眶的淚,繼續問道:「慈善基金會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為你做的。」他看著她,啞聲道:「我去問過澪了,她告訴我,只有在我彌補以往曾做過的錯事之後,你才能解脫,
我不知道那要花多久,我只能盡力去做,也許幾年,也許幾十年,也許要好幾輩子,但只要能解開你身上的詛咒,
我就會一直做下去。所以我把賺來的錢都拿去成立基金會,就算在我死了之後,它們也會一直存在,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然後總有一天,你的時間會開始流動……」
他的表情好溫柔、眼神好溫柔、聲音好溫柔,她看著他,淚水不自覺滑落。
埋藏在心底的疑問一出口,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可不管她問什麼,他都回答得清清楚楚,完全坦白毫無隱瞞。
忽然間,她曉得,他一直都在等她問。
「為什麼……你不說?」她哽咽開口,淚水模糊了視線,將他變得朦朧。
「在你心目中,我早已失去了信用。」他抬起手,憐惜地拭去她臉上的淚,柔聲道:「你若不想聽,我說再多都沒用。」
「如果……如果我一直沒有問呢?」
「那也沒什麼關係,等我在這裡住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就會知道了,我說過,時間會證明一切的。」
「你確定……你真的想留下來?」她語音破碎。
「再確定不過了。」
「這裡……很無聊的……」
「我倒不覺得。」他一扯嘴角。
「你要是下山……可以賺更多錢的……」她泣不成聲,逼自己提醒他,「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錢,我賺得夠多了,對我來說,它們的確有其必要性,因為它可以幫基金會做更多的事,所以我還是會繼續賺錢,
但我絕對不會為了賺更多的錢而離開你,我要是傻得為那幾毛錢離開你,才真的會後悔。」
他抬起她的下巴,啞聲道:「在我殘缺不全的生命中,只有你是最真實的存在,如此美麗,如此清晰……如果沒有你,
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才能過下去……」
她淚流滿面,哭得無法自己。
他終於忍不住放下肩上那捆水管,將她攬入懷中,擁著她輕輕搖晃,輕聲安慰,「噓,別哭……別哭了……」
她環抱著他的腰,在他懷裡嗚咽著、啜泣著,久久無法止息。
那一日,陽光很暖,天很藍。
她不曉得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只知道他一直很有耐心的擁著她、安慰她。
他的胸膛很溫暖,規律的心跳在皮膚下跳動著,讓人心安。
漸漸的,她平息了下來,卻不願意離開他溫暖舒適的懷抱,也不願意放開他。
他也沒有鬆開手。
她聽著他的心跳,語音沙啞的開口。
「天放。」
「嗯?」
「你可以加蓋一個房間嗎?」
「嗯。」他低頭親吻著她的發,「不過我比較想要先做床,一張很大很大的床。」
她的臉微紅,卻還是忍不住笑了。
「好。」她笑著踮起腳,在他唇上溫柔地印上一吻,笑著道:「好。」
他大概愣了一秒,然後才低首捧著她的臉,重新給了她一記深長且飢渴的吻。
她被吻得雙腿虛軟、全身發熱,等她有意識時,他已經將她抱回床上,脫去了他的長褲和她的衣裙,
頎長壯碩的身軀壓在她身上,堅硬熱燙的男性抵著她,他捧著她的臉,微喘的啞聲開口。
「告訴我你要我。」
她的心因他熾烈的眼神悸動著,紅唇輕顫地道:「你知道我要你。」
「告訴我。」他要求著,渾身肌肉因克制而緊繃著。
「我要你。」她撫著他緊繃的臉龐,柔聲道:「我愛你。」
他渾身一震,猛地低頭吻住她的唇,同時衝刺進入她的身體裡,然後一次又一次的更加深入,激烈而狂野,
她不能思考,只能緊緊攀附著他,用全身回應,愛他
********
「再說一次你愛我。」
激情的歡愛過後,他開口的第一句就是這個。
她將臉埋在他汗濕的胸膛上,輕輕開口,「我愛你……」
他抬起她的臉,嘎啞的說:「再說一遍。」
他的眼角有淚,她鼻頭一酸,撫著他的臉,溫柔的親吻他說:「我愛你,很愛很愛……」
他緊緊的環抱住她,像是想將她揉進身體裡。
「你是我的心。」他聲音沙啞,永遠都是。」
淚水再次滑落,她開口承諾,「我會永遠愛你。」
他溫柔的吻著她,再次和她做愛,直到黃昏日落、月兒升起。
********
日子,幸福得不像真的。
她愛的男人愛她。
那麼長久以來,她第一次覺得生命裡出現了曙光。
聽著屋外傳來的鋸木聲,她不自覺揚起微笑。
他很堅持要盡快將那張大床做好。
「不是嫌你的床小,我一點也不介意和你擠在上面,只不過我怕再來個幾次,它會不堪搖晃而垮掉。」
回憶讓她微微紅了臉,她端著熱茶走到屋外。
他幾乎已經將床架主體做好了大半。
她走下門廊,正要開口喚他,忽然間,山坡上一道閃光吸引了她的注意,那裡都是樹林,不該有東西會反光才是。
她愣了一下,轉頭看過去。
有個人在那裡,那人戴著墨鏡,一動不動的蹲著,身上穿的衣服和一旁的林葉幾乎分不出來,反光是他手上拿的東西造成的,
有那麼一瞬間,她無法理解,跟著
才發現他手上拿著的是一把槍,他正在瞄準天放。
「天放!」
她扔下熱茶,朝空地裡的他飛奔過去。
他抬起頭來,看見她驚慌的表情。
槍聲響起,聲音很輕,對方裝了滅音器,她卻依然能聽到子彈摩擦槍管擊出的聲音。
「趴下!」她驚恐的喊著,在瞬間撲倒了他。
子彈射在地上,揚起泥塵。
另一聲槍響傳出,她想起身,他卻抱住她往旁翻滾,用身體遮擋住她。
對方在轉瞬間連開數槍,她聽得心驚,他繼續抱著她翻滾到菜園的溝渠裡,在躲進去前的最後一瞬間,
她聽見子彈穿射進他肌肉裡的聲音。
他的血噴濺到她臉上,他龐大的身體壓在她身上。
不--
不不不!這不是真的!
他愛她,他說要陪她到老的!
她憤怒的尖叫出聲,她卻沒有感覺,直到他抱著她喊:「可卿,我沒事,只是擦傷而已,你看,只有手臂擦傷而已!」
瞪著他流血的右臂,她停止了尖叫,兩秒,然後再次開始哭著對他咆哮。
「你瘋了嗎?」她氣沖沖的看著他,淚流滿面的吼著:「你為什麼要擋?你該知道我就算受傷了,也不礙事的!」
「不礙事,卻一樣會痛!」他抓著她瘦弱的肩膀,火大的吼回去:「我該死了才會讓你再為我受傷!」
「我寧願自己傷了也不願你死!你這個笨蛋!要是你死了,我要怎麼辦?我怎麼辦?」她哭著咒罵,恨他如此輕忽自己的生命。
他張嘴欲言,對方卻又在這時開始射擊,一時間泥土四濺,她閃電般將他壓回田裡的溝渠,閃避那些不長眼的子彈。
「待在這裡,不要亂動!」
差點失去他的事實讓她憤怒萬分,她丟下這句話,隨即如箭矢般飛身出去。
他被她的行為嚇了一跳,根本來不及抓住她。
「可卿!」他嚇得肝膽俱裂,連忙跳起來,卻看見她扔出一顆石子,打歪了對方的槍,跟著轉瞬間飛射至殺手處,
一掌就將對方打飛出去。
殺手撞到樹上,還未掉落,已被她鉗住頸項。
一時間,萬賴俱寂。
他爬出菜園,用最快的速度朝她跑去。
「誰讓你來的?」她掐住那男人的脖子,憤怒到無以復加,「說!誰派你過來的?」
「咯……咯……」男人的臉因缺氧漲得通紅,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的模樣有如復仇女神,眼角卻仍有著淚。
「可卿。」他走上前,柔聲道:「放開他。」
「他想殺你!」她氣憤的說,一隻玉手仍緊緊鉗著那男人的脖子。
「我知道。」他伸手輕搭在她後腰上,輕聲提醒,「但是你若殺了他,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可是--」
他在她耳邊輕聲道:「你知道我說得對,而且你得放開他,他才能說話。」
她緊抿著唇,右手仍鉗著那人的脖子。
「別髒了你的手。」他低聲誘哄著,「把手給我。」
淚水從眼角滑落,兩秒後,她鬆開了手。
他微鬆了口氣,將她帶入懷中。
她在他懷裡微顫著,因氣憤和未退的驚懼而顫抖。
他撫著她的背,只見那名被放開的殺手幾近氣絕,軟倒在地嗆咳著。
他親吻她的額,低聲要她先到一旁,她不願離開他,執意要站在一旁。
知道她擔心,他沒再多說,只是在那仍在嗆咳的男人面前蹲了下來。
「誰派你來的?」
男人蜷在地上邊喘邊咳,右手已在褲腳,只要伸手就能抽出藏在靴裡的刀,但那女人厲害得可怕,
他方才完全沒看清她是如何跑到他面前來,又是如何抓住他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打傷的,
但眼下肋骨斷了好幾根是事實,他的長槍掉到三尺遠外也是事實。
眼前的情勢不利於他,但或許他仍能挾持住這位少爺,這念頭才閃過,他就聽見對方微笑開口。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拔出那把刀。」
他心一凜,知道自己先機已失,只聽對方氣定神閒的警告他,「別讓我問第二遍。」
他在笑,一雙黑瞳卻冷如寒冰,忽然間,一陣寒顫竄上背脊。
眼前這位仇家少爺手上的槍傷仍冒著血,他卻一副不痛不癢的模樣。
他見過這種人,也見過這種冷血無情的眼,求生的本能讓他知道這個人絕對惹不起,
如果剛剛那神出鬼沒的女人是想殺他,這個男人就絕對是想讓他生不如死,沒再多想,他開口就報出了出錢老闆的名字。
「仇……仇天霖……」
********
殺手被警察帶走了。
他的槍傷,也在醫生的處理下,縫合包紮好。
從最近的診所回來之後,她看著他手臂上的白紗,眼眶含淚的說:「下次,千萬別再那麼做了。」
「這句台詞應該是我的。」他攬著她,親吻她的額頭,歎氣道:「你把我嚇死了。」
「我才被你嚇死了。」她在他懷裡哽咽道:「你說你保證會陪著我的,你說你不會再讓我一個人的……」
「對不起……」他撫著她的背,瘖啞開口,「你不會死,卻仍會痛,雖傷癒較速,較重的傷卻仍要拖上數天,
你要我怎麼眼睜睜看你再次為我而傷,然後死不了,卻又不能就醫,只能痛苦殘喘著等它好?」
她猛地抬起頭來,驚訝的看著他。
「你以為我不記得那一次?」他撫著她的臉,粗嘎的道:「一次就夠了,那種只能旁觀卻無能為力的感覺,一次就夠了,
我實在不想再讓你為我受傷,我無法忍受你在我懷裡哀號,我卻一點也幫不上忙……」
「你幫了,真的……」她趴回他胸膛上,含淚道:「真的……」
「我以為我會瘋掉。」他擁著她的纖腰,在她耳畔低聲說:「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傷成那樣,再也不想聽見你痛成那樣,
如果傷的是我,至少我還會死……」
蜷在他懷裡,她垂淚緊緊環著他的腰,久久無法成言。
她不知道,他從來沒說過,那一世她傷好之後,他只是變得更加兇惡暴躁,她從不曉得他是如此在乎……
窗外,月兒爬上山頭。
秋風微冷,透著沁心的涼。
她聽著他的心跳,讓那規律的節奏安撫著她,好半晌,才開口再問:「為什麼……仇天霖要這麼做?他不是已經是總裁了嗎?」
「大概,是不相信我會放棄吧。」他一扯嘴角,「那殺手是跟蹤父親一起上來的,天霖應該是知道父親要來找我回去,
只要我還在的一天,對他就永遠會是個威脅,我死了,他才能安心。只是他大概沒料到殺手會失敗,還把他供了出來。」
「之後……煌統會怎麼樣?」
「不知道,那已經不是我的事了。」
「仇靖遠他……」她不安的開口。
「他知道我不可能再回去了。」他抬起她的下巴,直視著她說:「你是不可能甩掉我的,今生今世、來生來世,你都是我的,
我會再找到你,永遠和你在一起……」
她喉頭一哽,啞聲道:「別忘了你說的話……」
「我不會忘的。」他深情的看著她,承諾道:「就算我忘了,你也會幫我想起,我會記得你,我會記得我愛你……」
她趴回他的胸膛上,閉上眼,緊緊環著他的腰。
這個男人是她的,這輩子是她的,下輩子是她的,永遠都是她的。
「我愛你……」她柔聲低喃。
「嗯。」他擁著她,和她擠在同一張小床上,在銀色月光下,輕柔的在她耳畔低語:「我也愛你,很愛很愛,永遠都愛你……」
星滿天,月當空。
夜風,輕輕吹拂而過。
他和她,在這深秋相依偎著,承諾永久……
家書
親愛的父親、母親:
不知你們近來可好?我和天放都很好。
今年年初,他又將屋子加蓋了,還在屋後種了幾棵蘋果樹,只因為我愛吃。
他似乎迷上了親自動手整修我們的房子,家裡的一切,包括桌椅,都是他親手做的,連桌上的花瓶,他都不假他人之手。
雖然,他和他合夥人的事業越做越大,他似乎依然甘於留在山上陪我,我問他會不會羨慕人家天天上報,
他這個幕後的主事者卻無人知曉?
他卻笑著說,煩人的事,讓宗旭那只孔雀去處理就好。
很多事,我從來沒說過,他卻清楚曉得。
每一天,他都會抽空寫他對前世的記述,那麼多年下來,不覺間也累積了上百萬的字數,我很想看,他卻不許,怕我因回憶而難過。
他說,那是要給他自己看的,下輩子的他。
最近,我偶爾還是會因為夢到往事而驚醒,但我已經不再為此感到難受,因為我知道他會陪著我,無論現在或以後。
對了,前一陣子,我突然腹痛如絞,而且流血不止,你們也曉得,我的傷一向好得快。
我嚇壞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止不住血,我不記得自己有發生過這樣的情況,
天放也嚇壞了,我不敢去看醫生,怕被人發現異狀,他開車帶著我下山,北上衝到秦的店裡去。
雖然我們到時,已是夜半時分,他仍堅持要打擾人家。
結果,秦聽了只是微微一笑,要天放到便利商店去買衛生棉。
天放有些傻眼,我也是。
沒錯,我月事來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也是。
那一天,他哭了,抱著我哭了好久好久,害我也跟著他哭了好久好久。
我的時間,已經開始流動了。
回山裡後,有一天,我在森林裡見到了澪,她說她只是想來和我說恭喜,然後又補了一句對不起。
我不知道是什麼改變了她,但我曉得,她是真的變了。
我知道她很寂寞,我告訴她我希望能常常看到她,她聽了只是笑了笑,就轉身離開了。
我真心希望,會有再看到她的一天。
這些事情,我想你們大概都曉得了吧,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們仍在,也許此刻就正在看著我寫下這封信吧。
但寫了這麼多年的信,突然不寫似乎有些奇怪。
天放說,我還是可以把信燒給你們,這樣你們就可以將我的信收藏起來。
其實,我真的真的好想念你們。
謝謝你們收養了我,謝謝你們願意愛我,謝謝你們那麼多年來如此包容我。
希望來世,我還能有幸做你們的女兒。
可卿 敬上
闇黑之章
黑暗中,寒氣逼人。
除了他自己,和纏繞束縛住他的冰寒玄鐵,他什麼都看不見。
間斷的烈焰方熄,他能嗅聞到自己身上的焦味,感覺到焦黑的皮膚被寒氣凍結,然後乾裂,再次迸出鮮血。
他因寒氣而咳著,全身疼痛欲裂,死亡的解脫在他身上不會發生,劇痛和折磨卻會一再重複,他的怨恨也是。
黑,是前方唯一的景物,他蹲踞在地上,咳出了凍結的血珠。
忽然間,他感覺到些許生息。
他抬起頭,牽動了身上的鐵鏈,鐵鏈摩擦發出沉重的金屬聲響,在這寂靜的地方聽來顯得特別響亮。
一個男人,不知何時出現在他面前,緩步朝他走來。
他一動不動的瞪著來人,直到對方來到他面前,停下。
男人有一頭烏黑的長髮,一張臉白得嚇人。
「你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嗎?」
「你是誰?」他雙眼發紅,戒慎的瞪著眼前聲音低沉陰寒的男人。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還記得什麼?」
他蹲在凍結的地上,抿唇不答。
「你的宮殿?你的王國?你的人民?」
他不發一語,吸著刺骨的寒氣,陰鷙的盯著那黑髮垂地,一臉冰寒的傢伙。
「夜蝶舞?」
這禁忌的名字斬斷了他的理智,他怒吼著猛然衝向那人,但還未碰到對方,就被釘在牆上的鐵鏈給扯住。
他咆哮著,不顧疼痛的硬扯著沉重的寒鐵鏈,想攻擊對方,卻因為被縛住而無法成功。
男人一直站在原地,毫不畏懼他的威脅,只是面無表情的冷著臉等到他因疲倦而停下來喘氣。
「看來你還記得。」男人看著他淡淡開口,「他們說得沒錯,你的確很頑固。」
他低吼一聲,卻不再浪費力氣,只是陰狠的瞪著那冷漠的傢伙。
男人從懷裡拿出一塊黑色鐵板,看著上頭的記載,輕聲念道:「阿塔薩古?龔齊,得年三十二,
造業一萬七千六百二十八人,罪孽深重、冥頑不靈、怙惡不悛,經審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受火燒冰凍之苦,不得超生。」
「滾!」他握緊雙拳,憤怒的咆哮。
男人對他的憤怒無動於衷,只是上前一步,伸手覆住他的頭頂。
他想反抗,卻無法動彈,只聽他聲若寒冰,一字一句皆灌進腦海中。
「你本應在此永世受苦,但因天女求情,願以其功替你抵過,換你輪迴轉世彌補往日之錯,但你若一日無法回頭,
所犯的殺孽皆會回報己身。」
他頭痛欲裂,痛喊出聲。
「龔齊,切勿辜負天女的好意,勸你最好忘了夜蝶舞--」
「不!」他痛得跪倒在地。
「忘了她,轉世後若能向善,必能解脫。」
「不--」腦海裡閃現火熱的白光,她的面容出現其中,然後開始消散。
他緊緊抓住她的影像,不肯放開。
他恨她,他絕不會忘了她!
絕不!
白光攫住了一切--
鐵鏈鏗鏘落地,將地上石塊擊碎了些許。
冰寒玄鐵不再煉著人,男人掌心上卻多了一顆黑光流轉的珠子,他面無表情的看著流轉著寒光的黑珠說:
「忘不了,必會受苦,輪迴無終,不得超脫,望你好自為之,去吧。」
他一揚手,黑珠旋即飛射過闇黑,直往人道輪迴而去。
黑暗復歸,寂靜再次籠罩大地。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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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發現在網路上相思修羅的評價其實沒有其他幾本高
但三眼仔大愛這本阿
總是幻想以後的工作能像可卿一樣做個全能秘書
其實三眼仔在看完八本之後覺得
相思修羅不應該放在第一套說
相較之下饕餮戀裡的故事架構交代的比較清楚
看完饕餮戀在回過頭來看相思修羅和彼岸花連貫的比較起來(對三眼仔來說啦XD)
整體來說在看這集時還無法理解愁天放(以前)到底有多惡劣
在看完後面幾集時
尤其是澪的故事慢慢出現後
真的是會讓人恨的心癢癢阿(恨阿XXXD)
大概全天下只有可卿能如此寬宏大量了
催淚指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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