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源:黑潔明吧

彼岸花(上)

秦無明 & 白綺麗(雲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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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

 

  白霧茫茫。

 

  蒼茫的霧中,水似冰、如鏡,清凈無一絲波瀾。

 

  潔凈的池水,從天地之初便誠實地映照著一切。

 

  她悄悄來到水邊,望著那面清水凝聚的鏡。

 

  水鏡裡,有她無垢的身影。

 

  她在水鏡旁跪坐下來,凝望著水中的自己。

 

  風起,在清凈的水面上,興起一波又一波,漸次的水紋,模糊了她的面容、她的身影。

 

  「誰在哪裡?」

 

  一聲質問,驚得她匆匆回首。

 

  但在那千萬分之一瞬,她卻從鏡中瞥視到了過去、現在及未來。

 

  萬千意象飛快閃射進她的黑瞳、撞進她腦海!

 

  戰火漫天、哭號震地、腥紅的血染滿城河。

 

  匕首、滿月、詛咒。

 

  死亡。

 

  閻黑、鎖煉、寒冰。

 

  溶的恨、蝶舞的悲、哥的憤怒、王國的頹敗——

 

  那劇烈的情感教正欲起身的她雙腿發軟,差點跌落水中。

 

  一幕又一幕的景象閃過,痛得她只能往下跌去。

 

  驀地,一隻大手,抓握住她潔白的藕臂,救回了她跌落水鏡的身軀,也拉回了她幾乎被衝散的神智。

 

  「是你。」守鏡的人劍眉微擰,但並未責備,只淡淡道:「這地方是不能隨意進來的,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有些驚慌,粉唇輕顫著,絕美的面容,仍因那一幕幕殘酷的畫面而蒼白。

 

  「我……我……」試了兩次,她方能開口,「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是……來找百花夫人的,遇上大霧迷了路……」

 

  「現在你知道了。」守鏡人松開握住她的手,朝右方一揮,右方白霧便散了開來,顯現出往百花樓的一條明確道路。

 

  「百花夫人的居處在哪兒,去吧。下回別再靠近這裡,若你真的掉進水月鏡,便是夫人也無能為力。」

 

  「謝將軍。」她不敢抬頭,怕那匯聚在眼眶中的淚水會潸然滑落。

 

  忍住激昂的情緒,她福身道謝後,便匆匆轉離。

 

  大霧在她身後重新攏聚合上,再回首,已又是那蒼茫的白。

 

  一切都再復歸。

 

  但,她知道方才所見,已使一切都再不相同。

 

  我詛咒你,我要你陪著我一同看盡人世!

 

  我詛咒他,我要他在地獄受苦,即使轉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

 

  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嘗到背叛的滋味,我要這一個夜晚一再一再的重復上演,直到山窮水盡為止!

 

  澪對哥和蝶舞那淒厲憤恨的詛咒,一聲聲敲擊著她的心,每一句都讓她膽寒。

 

  即使是透過水月鏡,她都能感受到那咒怨的邪惡力量。

 

  一個被犧牲、一個被疼愛、一個注定要背叛——

 

  巴狼以血和淚,窮盡畢生之力,鑄造了銅畫,因為他知道,得將這一切記載下來,蝶舞和澪才有被救贖的可能。

 

  但她卻曉得,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哥犯下了太重的殺孽,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他不轉生,她們兩個只會永遠在世間流浪。

 

  永遠。

 

  曾經,她以為她們三人的友情會永遠不變。

 

  誰也不曉得,事情到了最後,會演變成這樣。

 

  在那漫長的歲月中,澪的心被憎恨扭曲了,蝶舞則如幽魂般在塵世間流浪。

 

  她閉上眼,淚水滑落雙頰。

 

  水月鏡,讓她看到了之中的可能性,她無法挽回一切,但她知道她可以試著解開。

 

  即使這會讓所有人都再次受苦,她仍必須讓她們停止的命運之輪開始轉動,因為只有這樣,那咒怨才有解除的機會。

 

  前方,流雲上的樓閣傳來輕雅樂聲。

 

  樓閣上,白衣如雪的夫人似有所感,在這時抬起頭,朝她看來。

 

  你應該知道,那兒已是我難以顧及之地。

 

  夢兒知道。

 

  你決意要去?

 

  是。

 

  罷了,一切都自有其因緣,你既已定心,便別再回首,去吧。

 

  謝夫人。

 

  她彎腰拜謝,夫人嘆了口氣,抬了抬手,她感激的露出微笑,這才轉身離開。

 

  樂音縹緲如雲。

 

  夫人舉杯喝了口清茶,一旁伺候童子卻擔憂的開了口。

 

  「夫人,您如此放任天女,恐有不妥,若是上面怪罪下來——」

 

  「我自有打算。」

 

  聞此,童子不敢再言,只是看向那走進白霧裡的人,心下仍是有些憂慮。

 

  蒼茫的霧,很快便隱去了她的身影。

 

  自有打算?

 

  唉唉,這下犯的可是天規啊。

 

  夫人再怎麼算,能救得了她嗎?

 

  話說回來,哪有人才剛修成了正果,便又甘願以身入罪的?這不是一切都要重頭再來了嗎?

 

  真是教他再想個幾千年都想不通哪!

 

  早知道,他就不告訴她水月鏡的事了……

 

第一章

 

  秋日的午後,總教人昏昏欲睡。

 

  課堂上,老師卯起來寫著黑板,坐在教室裡的學生們,卻心思渙散,專心聽課的沒幾個,專心睡覺的倒是超過了一半。

 

  幾只錯過夏日的蟬兒在窗外的樹上鳴叫著,規律的聲音有如催眠咒一般,每一聲蟬鳴,聽來都像在呼喚大夥向周老爺子報到去。

 

  白綺麗眼皮沈重的看著前方振筆疾書的老師,但那像蚯蚓一般的英文字,卻還是開始模糊了起來。

 

  她很努力的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但窗外的蟬鳴、暖陽,窗內的冷氣,老師的碎碎念,以及一個個趴桌陣亡的同學們,在在都讓她無法抗拒,在幾次呵欠和瞌睡點頭的掙紮後,她最終依然敵不過睡魔的召喚,趴到了課桌上去。

 

  蟬鳴唧唧,涼風輕輕。

 

  遠處緩緩落下的夕陽,將大樓建築染成溫暖的橘黃……

 

  「綺麗。」

 

  嚇!

 

  這一句,讓她猛然驚醒,立刻跳了起來,開口舉起手,大聲回應這聲叫喚。

 

  「有——」

 

  話聲未落,她還沒完全睜開的眼就發現情況不對。

 

  教室裡,所有的同學不知為何全站了起來,而且瞪著她看,包括老師在內,都一副被她驚嚇到的樣子。

 

  下一秒,大夥爆出哄堂大笑。

 

  她立刻知道自己做了傻事,就聽坐在她隔壁的班長小苓,邊笑邊小聲提醒她說:

 

  「我是說起立,不是綺麗……」

 

  噢,可惡。

 

  她小臉爆紅,尷尬萬分,只見講臺上的老師好氣又好笑的開了口,「白綺麗,你舉手做什麼?你有問題不懂嗎?」

 

  她迅速的在眾人的笑聲中縮回還高舉的手,紅著臉用力搖頭。

 

  看她可憐,小苓邊忍住笑,邊開口繼續喊道:「敬禮、下課。」

 

  「謝謝老師!」大家一邊笑、一邊敬禮,齊聲回答。

 

  拜她的迷糊所賜,這一天放學的結尾,班上的同學們個個笑得東倒西歪,她則在笑聲中,無力的再次坐回了椅子上,尷尬的開始收拾書包。

 

  「綺麗,下次記得別再舉手了,我們已經高中,不是小學生了,哈哈哈哈!」

 

  「綺麗,別理她那個三八,你‘有’得很好,很有朝氣,不過你出教室前最好先把嘴角的口水擦掉,你睡到口水流出來了。」

 

  歡樂的笑聲再次響起,她幹笑地接過阿珊好心遞過來的面紙,擦掉嘴角和桌上的口水。

 

  「綺麗,你和恬恬今天是值日生,不要忘了擦黑板喔!我先走了,Bye。」

 

  「綺麗,走了喔,Bye。」

 

  「Bye!」

 

  下課放學不到五分鐘,教室裡的學生迅速的相繼散去。

 

  白綺麗收好書包、擦完黑板時,同學們早走得一幹二凈,她和恬恬一起把教室裡的門窗關好,這才背起書包,一邊打著呵欠,一邊往校門口走去。

 

  「綺麗,你還好吧?要不要一起搭我家的便車?」到了校門口,見她還在打呵欠,恬恬好心的開口提議。

 

  「不用了,我的護腕壞了,我還要順便繞去買。而且走一走,我臉上睡覺的壓痕應該會消一點,不然等一下回去給我媽咪看到,讓她曉得我在上課時打瞌睡,她一定又會跑去和外公

唆,不讓他再教我武術。」

 

  「那我先回去了喔,你路上小心一點,Bye!」

 

  「Bye!」和恬恬揮了揮手,綺麗一邊朝車裡的溫爸微笑點頭招呼,「溫爸好!BYE!」

 

  溫爸朝她笑一笑,在女兒上車後,便驅車離開。

 

  溫家的車子一走,白綺麗這才松開臉上甜美的微笑,站在私立名門曉華女中的校門口,毫不淑女地,一邊伸懶腰,一邊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跟著才轉身一邊抓頭、一邊睡眼惺忪地擦去眼角因呵欠擠出的一滴淚,然後和那從她出校門就跟在她身後的女孩打招呼。

 

  「嗨。」

 

  女孩穿著和她同樣的制服,長長的黑發整齊的綁成公主頭。

 

  她認得這個女孩,或者應該說,這位學姐。

 

  綺麗前幾天早上才在升旗臺上看過她,她穿著同樣的制服、綁著同樣的公主頭,從校長手中接過獎狀。和那天不同的是,那時她的臉色在陽光下透著嬌嫩的粉紅,而非如今那樣接近透明的死白。

 

  「你……看得到我?」學姐像是被她的問候嚇了一跳,有些遲疑的開口。

 

  「對。」她沒有被這怪異的問話嚇到,只是認真的點了點頭。

 

  「真的?」學姐更加靠近她。

 

  「真的。」她再點頭。

 

  「為什麼……除了你……大家都看不到我?也聽不到我?」

 

  她看著眼前這位迷惘的學姐,柔聲提醒道:「你記得是從何時開始的嗎?」

 

  「我……我不記得了……」學姐搖搖頭,有些茫然困惑的說:「我只記得我來上學……然後……然後……我的胸口突然好痛……」

 

  輕柔的語音飄散在空氣中,學姐看著她,臉色越形蒼白,怯怯的,粉唇輕顫的問:「我……死了嗎?」

 

  黃昏的夕陽將天空染成一片橘紅。

 

  她輕聲開口,「你在車上心臟病發,已經三天了。」

 

  「所以……大家才在我桌上放花?」

 

  「嗯。」

 

  「我知道我有先天性心臟病,但這幾年狀況一直不錯,所以我還以為……」

 

  學姐的聲音再次消逝在空氣中,這回卻是因為哽咽。

 

  綺麗看著她,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還有好多事想做。」

 

  「嗯。」

 

  「我還有好多地方想去。」

 

  「嗯。」

 

  她可以看到學姐透明的淚水從臉上滑落。

 

  十八歲,正是含苞待放準備吐露芬芳的時候,她可以瞭解學姐一定有許多夢想,她也知道這樣突然過世會有多不甘心,若換做是她,她也一樣會無法接受。

 

  雖然明知這樣做,會讓自己變得很虛弱,綺麗還是忍不住伸出了手,握住學姐蒼白冰冷的手。

 

  學姐低著頭,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你的手好溫暖。」

 

  在握住學姐的那一瞬間,她可以感覺得到胸口的心猛地被人抓住,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忍住那驚人的疼痛。

 

  少女不敢相信的看著她,在這學妹握住自己的剎那,世界整個明亮了起來,那一直梗在胸口的疼,像是轉眼間化去。

 

  「你做了什麼?」她驚訝的開口。

 

  「你願意相信我嗎?」綺麗問。

 

  少女毫不遲疑的點頭。

 

  她露出微笑,然後更進一步的抱住那紅顏薄命的學姐。

 

  柔和的白光從綺麗身體裡流瀉而出,在剎那間包圍住兩人,白光越形明亮,直到她再也看不見學姐的面容。

 

  「去吧。」她對學姐說。「別害怕,它會領你去你該去的地方,你只是錯過了它而已。」

 

  然後,就像開始一樣,白光迅速消失。

 

  下一秒,校門口就只剩她一人,喘著氣、抖著手,暈眩不已。

 

  她知道,沒人會看見剛剛發生的事,從來,就只有她能看見。

 

  謝謝……

 

  半空中,傳來學姐溫柔的聲音。

 

  她抬起頭,微微一笑。

 

  倒下時,她能聽到周圍人們的驚呼聲,校門口的警衛飛奔而來的聲音。

 

  在那半夢半醒間,遠處似乎傳來喇叭聲,或許還有誰的責罵。

 

  有人將她抱了起來,送她去醫院。

 

  爸、媽、爺爺、奶奶都趕來了。

 

  但除了家人,她還聽見某個熟悉又冷漠的聲音。

 

  你不該這麼做的。

 

  誰呢?

 

  誰?

 

  ***  ***  ***  ***  ***  ***

 

  I can see dead people。

 

  忘了是哪部電影裡,曾有位小男孩在醫院裡和心理醫生告白,那時,他說的就是這句話。

 

  從醫院急診室裡醒來,看著那些電子醫療器材和淺綠色窗簾,還有家裡幾位臉色凝重的親人時,她真是想講講看這句話。

 

  我可以看見死人。

 

  嗯,英翻中的意思應該是這樣。

 

  只可惜恐怕家裡人的反應不會像那位醫生那麼冷靜,其中兩個大概會堅持要她去看心理醫生,或懷疑她瘋掉了。

 

  所以她將那句話含在嘴裡沒有講出來,只是吐出了一個字,提醒大家,她已經醒了過來。

 

  「嗨。」

 

  雖然原本在低聲爭論著,但當她發出虛弱的問候時,長輩們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全轉過頭來,媽咪更是立刻回到她床邊。

 

  「嗨。」

 

  媽咪握住她的手,擔心的看著她,「你還好嗎?」

 

  「嗯。」她點點頭,看到那比電影明星還帥的老爸站到了媽咪身後,她對兩人露出了微笑,裝傻的問:「發生了什麼事?」

 

  「你在校門口昏倒了。」老爸開口回答。

 

  「醫生說你血壓太低。」爺爺在一旁補述。

 

  「喔。」她一臉無辜的看著大家,開口道:「那我現在醒了,可以回家了嗎?」

 

  「不行。」

 

  這斬釘截鐵的聲音,不屬於幾位大人的,而是站在床尾的其中一名少年。

 

  「為什麼不行?」她擰眉問。

 

  「你得待在醫院裡做檢查。」他神色堅定的瞪著那三個太寵她的長輩,在他們張嘴時,搶先開口道:「她今年已經昏倒兩次了,你們不認為應該要先檢查出她昏倒的原因嗎?」

 

  「可是,小麒,我不想待在醫院裡。」綺麗努力試著擠出一滴淚,博取弟弟的同情,可惜她的演技還沒那麼好,擠了半天,眼睛還是幹的。

 

  白志麒看著病床上那裝可憐的姐姐,還是冷酷的只回了那兩個字。

 

  「不、行。」

 

  見這邊行不通,家裡大人又幫不上忙,綺麗只好轉向雙胞胎中,性情較好的另一個弟弟。

 

  「小鱗……」她用小狗眼,祈求的望著他。

 

  白志麟最受不了姐姐用這種無辜可憐的小狗眼看他了,雖然志麒方才就已經先警告過他不準幫她說話了,但臨到頭,他還是沒有辦法抗拒這大他們兄弟兩歲的姐姐。

 

  「志麒,姐也不是沒做過檢查,她從小到大昏倒那麼多次,西醫查來查去也都查不出什麼,中醫也只是說她身體太虛。」

 

  他看著身邊才大他兩分鐘,卻總是像個小老頭一樣陰暗的兄弟,指出重點道:「況且,她開學前才做過全身的健康檢查,除了血壓有些低之外,什麼毛病也沒有。開學到現在也不過一個多月,你現在叫她做檢查,也只是讓她白挨針而已。」

 

  啊啊,果然阿麟口才最好了。

 

  綺麗在心底感謝著,一邊不忘把插著點滴的右手移到比較顯眼的肚子上,然後一邊把無辜的小狗眼絕招,用在家裡最難講話的小麒身上。

 

  「小麒……」

 

  白志麒擰著眉頭,一張嘴也抿得更緊。

 

  「不然這樣,」見兒子別扭的模樣,白天羽終於開口給大兒子臺階下。「綺麗先回家休息,在家觀察一個星期後,我們再看看狀況如何。如果她又昏倒,就回醫院檢查,如果她體力恢復了,才能去學校。」

 

  可是她想去上學啊!

 

  綺麗張嘴想抗議,但媽咪卻在這時捏了捏她的手,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知道自己不能太過分,她只好重新閉上了嘴。

 

  「一個星期?」白志麒看著父親

 

  「一個星期。」白天羽點頭。

 

  「如果她情況沒好轉,就回醫院。」

 

  「對。」

 

  「好。」

 

  父子倆達成了共識,綺麗卻在心裡嘆了口氣。

 

  一個星期,七天耶,好久喔。

 

  唉。

 

  看著在她床邊圍成一圈的家人,綺麗在心裡安慰自己,至少她等一下就可以回家了,不用待在這種到處都充滿鬼魂和怨念的地方。

 

  話說回來,她的家人們還真厲害呢,都沒有怪東西敢靠過來。

 

  特別是雙胞胎。

 

  古人說的紫氣衝雲霄就是這樣子的吧?哈哈。

 

  不過小麒生氣的樣子更像是超級賽亞人,啊,不對,超級賽亞人要發金色的光才對。

 

  一想到弟弟把頭發弄成刺 頭,打出龜派氣功還一邊吶喊的模樣,她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  ***  ***  ***  ***  ***

 

  第六天了。

 

  蜷縮在陽臺的躺椅上,白綺麗打了個呵欠。

 

  這六天來,她的身體只好不壞,所以家裡的人終於比較放心了,爺爺前兩天臨時出門去,老爸和媽咪也都去上班,雙胞胎到外公家去練武了,家裡就剩下她和奶奶。

 

  從醫院回到家裡的第一次,她終於能稍稍喘口氣。

 

  雖然說,有人關心總比沒人關心好,她也知道大家是因為擔心她,可是有時太多的關心和擔憂,卻只是更讓她感覺到自己的沒用,反而在無形中成了壓力。

 

  從小,雙胞胎就是頭好壯壯,不管是上山下海,爬樹跳河,對他們來說,都是輕而易舉。

 

  但她卻因為有時會不明原因昏倒的關係,被家人過度關心,在上國中之前,她的課業都是在家中上課,然後以考試的方式,取得同等學歷。

 

  雖然她長大後,身體好上了許多,而且沒因為那不明原因昏倒時,甚至能跑能跳,事實上,她跑百公尺還是全校第一耶。

 

  不過,大概小時候家裡的人被她嚇怕了,始終對她放心不下。

 

  所以,能去上學,一直都是她的希望。

 

  幸好,在她的據理力爭,及媽咪的支援下,她才說服了大家,讓她國中時,去學校上課。

 

  雖然知道她特異的體質,或許會給人添麻煩,但她還是好想去上課。

 

  國中三年,她很努力的不去理會那些死不瞑目、眷戀世間的鬼,但偶爾還是會忍不住幫忙,有時候她狀況不錯,就只是虛一點,如果剛好遇到她身體狀況差一些,得躺上好幾天也是常有的事。

 

  為了避免和家人為了上學的事起爭執,她都會在沒有昏倒前,要外公找人來接她,可惜這次她沒來得及找外公就昏過去了,害她被關在家裡休息。

 

  不是她比較喜歡外公、外婆,只是爺爺和奶奶雖然很開明,但雙胞胎就真的很愛管東管西,而且,外公家什麼怪人都有,就算是躺在那裡,也不會覺得無聊。

 

  忍不住再打了個呵欠,她瞇著眼看著前方轉紅的幾株楓樹。

 

  今年入秋的第一道冷鋒,昨天才剛剛離開,因為位處山腰,高度較高,這兒的楓葉都開始轉紅了。

 

  從林葉間灑落的陽光,暖人心房。

 

  她半瞇著眼,在躺椅上調整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才將視線拉回手上的筆記本。

 

  白色的筆記本,是班長好心在昨天下課後拿來借她的,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這幾天上課的重點。

 

  她試著專心的看著班長整齊的筆跡,但還是在半個小時後,在躺椅上睡著了。

 

  秋日午後的風,乍起。

 

  染紅的楓葉在空中片片翻飛著,她手中的筆記本也一頁頁的翻著,然後,終於從她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

 

  她沈沈睡著,陷入黑黝黝的睡夢中。

 

  ***  ***  ***  ***  ***  ***

 

  黑,無止無盡。

 

  光明之後,只讓這兒的黑顯得更加無望。

 

  好痛。

 

  她不知道會這麼痛。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顫抖無力的手。

 

  好累。

 

  她不知道會這麼累。

 

  以往,即使吸收了苦痛,她也從來不曾這麼累、這麼痛過。

 

  但她從未凈化過魂魄,只治療過人。

 

  她只是想讓那魂魄少受些罪,甚至不知道她這樣能……

 

  「你不該這麼做的。」

 

  平鋪直敘的話語,冷冷的、淡淡的,從身後傳來。

 

  她回頭轉身,看見那個說話的男人。

 

  男人有一張極為俊美卻蒼白的臉,他穿著黑色的長袖袍子,衣袍上沒有任何足以辨認的紋飾,黑色的長發也未冠起,只是披在身後。

 

  他是她來到這裡之後,第一個看到未受苦痛折磨的……不,他不是魂魄。

 

  這個男人和她先前所見的那些完全不同。

 

  她感覺不到他的痛苦,他的喜樂,也感覺不到他一絲一毫的氣息。

 

  「你……是誰?」

 

  這疑問,從她微顫的唇中吐了出來,可開口說話,只讓她更加察覺自己的虛弱。她又冷又累,全身都在顫抖,她還以為她不再會感受到這樣的虛弱和苦痛。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只道:「這裡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男人的聲音極為清冷,教人聽了打從心底起了寒顫。

 

  「我知道。」她深吸口氣,但這兒的濁氣,只讓她更加暈眩不適。「我……我是來……找人的……」

 

  她看著他,盡力說完這句話,雖然想保持清醒,寒冷和疲累卻仍擊倒了她,讓她無法控制身體,昏了過去。

 

  那個男人冷冷的看著她。

 

  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她以為他會任她跌倒在地,他卻接住了她。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抱起了她,他並不溫柔,但也不粗暴,一股溫和的暖流從他身上匯入她的身體裡。

 

  濁惡的瘴氣,不知為何,突然消失無蹤。

 

  跟著,她嗅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像是蓮荷的香味。

 

  可是,怎麼可能?

 

  在這遍地苦痛之處,怎麼可能開得出花?

 

  但她的確聞到了蓮花特有的清香,甚至還有松竹的氣味。

 

  「爺?她是誰?」清脆的聲音響起。

 

  「天女。」

 

  ***  ***  ***  ***  ***  ***

 

  綺麗。

 

  綺麗。

 

  誰?

 

  誰是綺麗?

 

  世界晃動了一下,她睜開眼,看見雖已黃昏,對她來說,卻顯得十分刺眼的陽光,還有蹲在躺椅旁的女人。

 

  「吃飯了。」女人微笑。

 

  她眨了眨眼,認出了那個女人,生她養她的女人,她的母親。所以她是綺麗沒錯。白綺麗。瞧她睡得多迷糊。「你還好嗎?」「嗯。」她坐起身,伸了個懶腰,這才跟著媽咪走進屋裡。楓紅依然在屋外翻飛著。不久,黑夜籠罩大地,溫柔的漫過了這位在半山腰的白家別墅。

 

第二章

 

  休息了整整一個星期,白綺麗終於解了禁。

 

  雖然剛開始上下學時,雙胞胎堅持要接送她上下課,在校門口引起了諸多學姐的騷動和注意,仍無法減損她快樂的心情。

 

  又一個星期後,因為她一直沒什麼狀況,他們兩個終於放了心,加上開始有學姐會追著他們跑,雙胞胎這才不再跟著她上下學。

 

  她讀的曉華女中,是北部極為頂尖的私立名校,學校的設備是頂尖的、師資是頂尖的,當然學費也是頂尖的貴。

 

  也就是說,學校裡的學生家裡,多數都很有錢,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學生,家長來頭都不小。

 

  所以每天上學及放學時,學校前面停的轎車,每一輛都是百萬起跳的名車,而且大部分的車都附司機,有些還有隨車保鏢。

 

  當然,學校裡還是有學生並沒有專人司機接送,而是自行走路或通車上下學的。

 

  白綺麗就是那少之又少的特例之一。

 

  她走路上下學。

 

  不是因為別的原因,單純只是因為她很喜歡走路的感覺。

 

  她喜歡在清晨感覺陽光灑落,喜歡微風拂過身體發梢,喜歡看著周遭的花草,因四季不同而變換。

 

  她更喜歡走在大街小巷中,看著許許多多的人們交談、來往、忙碌。

 

  這一條從家裡來往學校的路,她已經走了一年多,但每天還是會發現不同的人事物,像是貓咪在車子底下睡覺躲太陽,像是這一家的狗狗生了小狗,那戶庭院的樹開了滿滿的白花,這一條街新裝了監視錄影機,或是這一條巷子在黃昏的這個時候……

 

  她停下腳步,睜大了眼,震懾的看著眼前的景象。

 

  夕陽,懸在高樓的巷弄間,將大樓和巷子都染成一片曖昧的橘黃。

 

  它就那樣剛好落在這條巷子的正中間,沒有偏左一些,也沒有偏右一點。

 

  她看著那偌大溫暖的夕陽,緩緩、緩緩地往下落,然後慢慢、慢慢地,降到了巷尾那棟屋子的後方。

 

  巷子的盡頭,是一棟看起來很古老的紅磚屋,屋前還有一個不小的庭院,和參天的大樹。

 

  夕陽,就這樣消失在那棟老屋的後方,像是被吞噬掉一樣。

 

  最後一絲金光消失在屋後。

 

  不知是不是光線造成的錯覺,在夕陽消失的那一瞬間,她覺得附近的建築和景物看起來有些歪斜。

 

  雖然夕陽造成的感覺有些詭異,但是她仍在不覺間被吸引,來到了這棟紅磚屋前。

 

  她不知道自己在巷口站了多久,更不曉得自己是何時往前走到這棟屋子前,可是她卻完全不在意時間的流逝,只是站在這紅磚屋前,愣愣的看著。

 

  天色,還帶著粉橘的微亮,並未完全暗下,但這屋子的前院,卻是完全籠罩在黑暗的陰影之中,包括她。

 

  這棟屋子,有著在城市中不算小的庭院。

 

  院子裡,除了一棵綠蔭蔽天的大樹,便是滿地的紅花。

 

  花,有著筆直的花莖、鮮紅扭曲的花瓣,卻沒有葉,一片也沒有。

 

  它們一枝一枝的,拔地而起,高及腰部,卻只在頂端開出了一朵朵扭曲傃紅的花。

 

  紅花,開了滿院,只留下一條小徑,讓人通行。

 

  那樣的紅是如此的傃,即使是在光線不明的陰影中,都紅得欲滴,如血。

 

  看著那些鮮紅的花,她莫名地感到一陣的暈眩,不知怎地,竟像是在風中聽到哀怨的竊語泣訴。

 

  那些聲音,低低的、幽幽的,輕泣著。

 

  風乍起,吹得滿院的花東搖西蕩,那些低語輕泣也隨著飄蕩,雖然明知不可能,她卻覺得聲音是那些花兒發出來的。像是被迷惑般的,她伸出了手,試圖觸碰那歪曲鮮紅的花瓣!

 

  「別碰。」

 

  兩個字,從身後襲來。

 

  她猛然轉身,看見他。

 

  男人,身穿黑衣黑褲,有著一頭黑色過腰的長發,他蒼白的面容俊美異常,烏黑的瞳眸如深潭一般。

 

  風乍起,吹拂著,紅花顫動,黑發飛揚。

 

  在那一瞬間,世界暗了下來,倣佛只剩下他和她。

 

  誰?

 

  她的心在胸口跳動。

 

  怦——

 

  怦——

 

  這情景,是如此的似曾相識,在這千萬分之一秒,她的眼裡只剩下眼前這個男人。

 

  誰……?

 

  ***  ***  ***  ***  ***  ***

 

  魂魄們在騷動。他抬起頭,看見了她。就那麼一眼,他卻覺得像是被一記重拳擊中胸口。那強勁的力道,就和他當年初次看到她時一樣,半分沒有減弱,只有更重。黑暗之中,只有她如光一般的明亮,潔凈如水,純白似雪。幹凈、善良、溫暖的靈魂。鎖煉的聲音,鏘啷鏘啷的響著,他知道它們纏上了他,如蛇一般纏上了他。他可以感覺得到它們冰冷的重量,聽到它們相互撞擊摩擦的聲音。鏘啷、鏘啷、鏘啷……寒鐵的鎖煉偷偷的、輕輕的響著。即使如此,他仍背負著那無形的重量,走了出去,迎向她,在她未觸及紅花之前,來到她身後。

 

  「別碰。」

 

  他很輕很輕的開口,但仍是讓她受了驚。

 

  她很快的回過了頭,白凈的臉上有著詫異,她似乎有些茫然,表情迷惘的看著他。

 

  剎那間,他以為她記得。

 

  然後,風停了,如來時一般突然。

 

  周遭靜得沒有一丁點聲音,這寂靜卻教她回過神來。

 

  「抱歉……我……」她慌張的收回了手,看向四周,像是這時才發現她人在何方。「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這些花……呃……我不知道自己怎麼跑進來的……」

 

  她結結巴巴的,滿臉盡是尷尬的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不是要偷花,我只是……我聽到聲音……呃,不是……我是說……你的花很……我……我沒見過這種花……」

 

  她羞愧的聲音越說越小聲,頭也越來越低,終於完全無聲。

 

  擾人的寂靜在空氣中飄蕩著。

 

  她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他也不應該接近她的。

 

  這一切都不該發生才對。

 

  這一回,他應該只是個守護者。

 

  遠遠、遠遠的守著。

 

  但,她在這裡。

 

  就在他面前,不是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不是透過別人的眼睛,不是經由旁人的轉述,不是透過紀錄的影像。

 

  真實而溫暖,羞澀且窘迫。

 

  咕嚕咕嚕——

 

  一陣不容錯認的聲音從少女的肚皮內傳來,打破了沈寂。

 

  她為之一僵,驚慌的忙用雙手捂著肚皮,好像這樣做就可以阻止那陣空響似的。

 

  他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讓她好過一些,然後離開這裡。

 

  但是,他的聲音卻有自己的意志。

 

  「我們這裡有供餐。」

 

  她猛然抬起頭,白皙微紅的小臉上有著驚訝,粉嫩的唇微微張著,他可以看見她長長的睫毛下,那烏黑的瞳眸中透著迷惑。

 

  在久遠以前,她也是這般看著他的。

 

  「供餐?」她傻傻的重復著他的話。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身後的店門就讓人用力推開,一個女人探出頭來,毫不客氣的大聲嚷嚷著。

 

  「秦,你在外頭搞啥?咖啡的水滾了好久,都他媽的快——」

 

  澪的聲音在看清他身前的人時,猛然斷掉,像是舌頭就在那千分之一秒,被人偷去剪掉一般。她美麗的面容更是在瞬間刷白,倣佛吸血鬼抽幹了她身體裡所有的血液。

 

  有那麼一瞬,他以為澪會膽小的當場逃跑,但她卻很快的回復過來,鎮定的把話說完。「你的水快燒幹了。」她甚至擠出了微笑,然後才逃難似的轉身回到屋裡。「這裡是一間店?」怯怯的疑問,從身後傳來。他轉回頭,看著眼前那以無辜的黑眼仰望著他的少女,點頭回答:「是。」

 

  「咖啡店?」

 

  「對。」他一邊回答,一邊轉身往屋裡走。他不知道她有沒有跟來,他希望她有,卻又希望她沒有。咖啡店裡,清冷如常。除了一位常客在角落看書,那先進來的女人已經跑得不見蹤影。吧臺上,咖啡壺裡的水幾近燒幹。他繞進吧臺,將瓦斯關掉。門上的鈴鐺在這時叮當響起。他抬首看去,她站在門內,手上還握著門把,看起來有些緊張。「呃,我餓了。」她露出不安的微笑說:「你說有供餐。」

 

  「嗯。」

 

  他拿著MENU,領她到坐位上,在她看菜單時,替她倒了杯加了檸檬的水。

 

  她點了一份奶油燉飯,餐後咖啡則選了一杯焦糖瑪奇朵。

 

  像是感覺到她的存在,原本不知躲哪睡懶覺的黑貓,晃了出來,跳到她一旁的位置上。

 

  綺麗被那只貓嚇了一跳,但在貓兒和她搖尾巴,又用松軟的毛磨蹭她之後,她就將它抱到膝上了。

 

  接下來兩個小時,他盡力不讓自己盯著她看,不讓自己的視線再次和她接觸。

 

  他在櫃臺裡,做著自己的事。

 

  角落巨大立鐘裡的銅制鐘擺,左右來回擺蕩著,劃出一次又一次的弧光,指示著時間的流逝。

 

  她吃飯,她喝水,她翻看著從書架上拿來的雜志,她撫摸腿上的黑貓,她不時偷偷看著他。

 

  時間無聲的流過。

 

  音樂漫遊在空氣中。

 

  他送上餐後咖啡時,她的手機響起。

 

  放下咖啡,他轉身回到櫃臺,聽到她輕柔的開口,回答著對方的問話。

 

  「喂?」

 

  「我餓了,所以到學校附近的咖啡店吃飯。」

 

  「接我?不用了,我等會兒就回去。」

 

  「嗯。嗯。我知道。我會小心。」

 

  挂上電話後,她並未起身離開,只是繼續將那本雜志看完,然後和完全不想從她腿上離開的貓咪道別,這才走到他面前,微笑開口。

 

  「老闆,我要結賬。」

 

  「三百五。」他將賬單給她。

 

  她從粉紅色的錢包裡掏出三百五十元,放在吧臺上。

 

  他收了下來,她遲疑了一下,才深吸口氣,鼓起勇氣問。

 

  「那個……請問,外面那種花叫什麼名字?」

 

  他抬眼看著她,她嫩白的小臉上,有著淡淡的紅暈。

 

  「紅花石蒜。」他靜靜的看著她,「那種花,叫做紅花石蒜。」

 

  「喔。」她望著他,對他綻出一朵微笑,「謝謝。」

 

  他沒有出聲,只是輕點了下頭,她在得到他的回應後,才回身離開。

 

  但是,當她推開門時,他猛然想起忘了一件事。

 

  「小姐。」

 

  她回頭。

 

  「別碰那些花。」他說。

 

  綺麗看著那俊美的老闆,雖然他是在出言警告,雖然他臉上從頭到尾沒出現過和善的微笑,但她依然知道他沒有任何惡意,她從他身上感覺不到一丁點的不友善氣息。

 

  有的,只是一股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的淡淡情緒。

 

  「我不會的。」她輕聲承諾著。

 

  他黑色的瞳眸,定定的凝望著她。

 

  不知為何,她幾乎想開口問他,自己是不是在哪見過他。

 

  但這念頭實在是太愚蠢了,這麼帥又氣質特異的人,她要是見過,絕不會忘記的,所以她只是將疑問含在嘴裡,禮貌的再笑了笑,然後回過頭,推門離開。

 

  夜風襲來,庭院裡的紅花隨風搖曳著。

 

  她漫步走過滿是紅花的庭院,然後走出這間幽靜的咖啡店。

 

  不知為何,她知道他仍在看著她,當她踏上巷子的柏油路時,忍不住回過頭,他果然還站在吧臺裡,隔著層層的花海,看著她。

 

  她懷疑,他是在看她會不會忍不住好奇,再去碰那些花。

 

  驀地,這怪老闆的不信任,讓她莫名的惱。

 

  下一秒,她衝動的拉下眼皮,吐出舌頭,朝他做了個鬼臉。

 

  她可以看到他愣了一下,始終異常冷漠的臉出現一絲裂痕。

 

  看到他那錯愕的模樣,她笑出聲來,開心的朝他揮了揮手,這才轉身離開。

 

  城市的喧囂,在她離開那間咖啡店後,重新包圍住她。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方才在那店裡,除了輕柔的音樂之外,她完全沒聽到附近來往的車聲人聲,或是剌叭聲。

 

  那間店的隔音做得真好。

 

  而且老闆雖然怪,手藝卻不錯,從餐前麵包到餐後甜點,他所有的料理都是現做的。

 

  他煮的燉飯,是她吃過最好的呢。

 

  想起方才他那錯愕的反應。

 

  她笑了笑,決定下次還要再來。

 

  ***  ***  ***  ***  ***  ***

 

  風在低語。

 

  花在嘆息。

 

  她的身影消失在轉角。

 

  黑貓跟了上去,悄悄的,如影子一般。

 

  屋外,星子爬上雲端。

 

  他深吸了口氣,閉上了眼。

 

  她的身影依然清晰的存在於腦海。

 

  即使經過無數次的輪回,受過那麼多的苦,她依然保持著那純潔、美麗的靈魂。

 

  連最惡毒的罪人,都不自覺受她吸引,奢求她給予關注。

 

  「她為什麼在這裡?」

 

  他張開眼,看見澪。

 

  她坐在吧臺外的高腳椅,擰眉看著他,先前蒼白驚慌的神色,早已不知所蹤。

 

  「我以為你走了。」逃走了。

 

  「我只是臨時有事。」她抬起下巴,幾乎是有些挑釁的說:「況且,我還沒喝到我的咖啡。」

 

  「拿鐵?」

 

  「卡布奇諾。」

 

  他從櫃子裡拿出咖啡豆,操作著磨豆機,然後將咖啡磨成的粉,倒入虹吸式的玻璃咖啡壺中,再打開瓦斯。

 

  青紅色的火焰燃起。

 

  「你還沒回答我。」隔著吧臺,她終於忍不住心底的疑惑,有些焦躁的問:「她為什麼會在這裡?你不是說你不會去幹涉她的人生嗎?」

 

  「我不會。」他冷淡的說:「她只是路過。」

 

  他淡漠的回答並未讓她安定下來。

 

  她的手指,從方才開始,就難掩不安的敲著吧臺,發出叩叩叩的聲響。

 

  「她家並不在這裡。」察覺自己無意識在敲桌,澪將雙手交抱在胸。

 

  「她念的學校在附近。」燒開的水,往上攀升。

 

  「不是在山上嗎?」

 

  「那是國中,她前年就升上高中了。」

 

  「前年?她十七歲了?」

 

  他抬眼,看見她美麗的臉上,除了驚訝,還有慌亂,一絲愧疚和苦痛更是迅速閃過。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

 

  澪害死她時,就是在她十七歲的時候。

 

  「她和以前長得一點都不像。」她訥訥的說。

 

  但她還是在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沒將這句話說出口,他只是淡淡再道:「她重入了輪回,長得不像是正常的。你如果想彌補曾犯下的過錯,必須要先學會面對她。」

 

  她縮了一下,咬著紅唇,有些惱的瞪著他,半晌才道:「我知道啦,我只是一下子沒心理準備,下次就不會了啦。」

 

  他將煮好的咖啡倒在精致的瓷杯中,推到她面前。

 

  「你的咖啡。」

 

  咖啡上有著綿密的白色泡沫。

 

  她舔了泡沫一下,再喝了一口,咖啡和帶著肉桂香的泡沫,滑過她的喉嚨。

 

  低著頭,她看著杯中已和咖啡混在一起搖晃的泡沫,終於忍不住再開口。

 

  「秦?」

 

  「嗯?」

 

  「她真的什麼都不記得嗎?」

 

  這一句問話,卻讓他冷靜的面具,再次出現了裂痕。

 

  「對。」他清洗著煮咖啡的器具,回答她的問題:「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男人眼裡,閃過一抹難掩的疼痛。

 

  澪看著眼前陰鬱的男人,終於閉上了嘴,沒再開口提問。

 

  認識他這麼久,她一直以為他什麼都不在乎。

 

  直到白綺麗出生後,她才發現,原來,他還是有在乎的時候。

 

  這十七年來,她常常跑去偷看綺麗,他卻沒有,一次也沒有,除了綺麗剛出生的那一天,在那天之後,他再也沒踏進白家,甚至抹去了白、楚兩家所有人關於他的記憶,刻意和嫁入白家的楚寧斷了聯絡。

 

  他不見她,他只是暗自守護著她,將所有會威脅到她的危險,全都擋在外面,讓綺麗平安順利的長大。

 

  她一直不甚讚同他這種作法,但在許多年前,當她寂寞痛苦得幾欲發狂的時候,是他給了她一線希望,所以面對他時,她總盡力將自己刻薄的言詞和意見吞回肚裡。

 

  當年,初見他,她以為他是來拘她的,畢竟她犯下了那麼多的罪,害死了如此多的人,她原想也好,她之前想死都死不了,要是他能讓她解脫也好。

 

  就算下地府,被逮至無間地獄,都比這種痛苦的絕望要好。

 

  但他卻沒殺了她,只是替她指出了一條明路。

 

  她曾問他「為什麼」。

 

  他卻什麼都沒說,雖然他沒說,她還是信了他。

 

  關於他的事,她都是後來從那只黑貓套來的。

 

  秦和她一樣,都在找人。

 

  靜靜的喝著那杯咖啡,雖然加了糖和牛奶,咖啡的味道仍帶著酸味的苦澀。

 

  她和他,一個是魔,一個是神,卻同樣在世間尋覓千年。

 

  他找到了他的,選擇了守候。

 

  她的,則還不知身在何方……

 

  這念頭教她又不覺焦躁起來,她閉上眼,不斷的在心底告訴自己。

 

  不要急、不要急,會找到的,一定會找到的……

 

  一定……

 

  ***  ***  ***  ***  ***  ***

 

  午夜。

 

  萬籟俱寂。

 

  他來到庭院,替那些痛苦的魂魄澆水。

 

  傃紅的花,在夜風中搖曳著,每一滴水,沾在紅色的花瓣上,都像是血,也像淚。

 

  他可以聽到它們忿忿不平的抱怨,恨他阻止了她曾打算給予的撫慰。

 

  它們竊竊私語著,恨恨咒罵著,無法解脫,也無法逃走。

 

  他沒有多加理會那些惡毒的怨言,只是一株一株的澆著水,舒緩它們所感受到的灼熱。

 

  他不怪它們,這些痛苦的靈魂渴望她是正常的,就像幹渴的大地需要水,就像人需要呼吸,就像黑暗渴望光明,就像當年的他渴望得到她一樣。

 

  等待,是如此的長久。

 

  時間,在遇見她以前,從來不曾有過意義,卻在失去她之後,變得異常清晰,緩慢的教他難以忍受。

 

  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感覺得到,那無形攀在身上的寒鐵鎖煉帶來的負重。

 

  鏘啷、鏘啷、鏘啷……

 

  它們攀爬在他身上,緊縮著、絞扭著,教他幾乎無法呼吸。

 

  在那漫長空寂的歲月中,這無形的冰冷寒鐵,總是一次又一次不斷提醒著,他所犯下的過錯。

 

  從第一眼看見她時,他就知道她是他永遠無法抗拒的天劫。

 

  他犯了罪。

 

  很重的罪。

 

  所以他試著幫助澪,試著達成她曾經不惜犧牲一切也想達成的願望,因為他加諸在夢兒身上的苦難,比誰都還要多、要重。

 

  淋了甘露的紅花,安靜了下來。

 

  黑夜中,一切顯得朦朧不清。

 

  他抬首,看著她先前消失的巷口,除了昏黃的街燈,那兒什麼都沒有。

 

  黑貓從跟著她離開後,就不曾回來。

 

  他知道,它不會再回來了,她大概也是吧。

 

  幾個小時前,當他看著她走出店門時,他幾乎克制不住想上前將她留下的衝動,但殘存的理智卻阻止了他。

 

  別再犯錯、別再犯錯、別再犯錯……

 

  握緊手中的澆花器,他轉身,不再看著那昏暗的巷子,逼自己回到店裡。

 

  因為他一時的貪念,她已輪回數千年,他絕不再讓她受苦,即使要在人間守候她百世、千世,他也甘願。

 

第三章

 

  「紅花石蒜……紅花石蒜……紅花石蒜……」

 

  半夜睡不著,白綺麗趴在床上,念念有詞的翻看剛從父親書房拿來的百花植物圖鑒,尋找今天黃昏在那間店看到的花朵。

 

  不知怎地,回來後,她總是無法不去想那表情冷漠的陰鬱老闆,那些鮮紅的花也莫名困擾她。

 

  結果雖然躺上了床,在床上翻了個把小時,她卻始終無法睡著,最後她幹脆爬起來,到書房去搬書回來查。

 

  「啊,有了。」記下頁數,她翻著厚厚的書頁,找到那一頁。「紅花石蒜,又稱龍爪花、蒜頭草……鬼蒜?死人花?」

 

  她愣了一下。

 

  真怪,怎麼會有這麼不討喜的別名?

 

  她繼續往下看,只見書頁上頭詳述著其他資料。

 

  紅花石蒜,學名Lycoris

radiata石蒜科石蒜屬。鱗莖近球形,外有紫褐色薄膜;葉為狹條形,深綠色,背部有粉綠色帶。花期約在秋季,花開頂生,有花五至七朵,紅傃奇特,花瓣反卷如龍爪。全株有毒,球根經過處理亦可作為藥材。

 

  她看了一下旁邊彩色的照片,那奇特的紅花的確是她早先看到的那些,但圖片上只有四五株,不像那兒開了滿滿一庭院。

 

  綺麗再往下看,只瞧上頭又寫。

 

  紅花石蒜又稱作彼岸花,春為球根,夏生葉,葉落花方開,至冬凋零,因其見花不見葉,見葉不開花,花葉永不見的習性,花語是——悲傷的回憶。

 

  這花語,教她胸口莫名一悶。

 

  她將書頁合了起來,放到床邊的桌上,然後啪地關掉了床頭燈,在黑暗中,翻身躺在床上,擰眉想著。

 

  奇怪,這花感覺起來好不吉利啊,一家做生意的咖啡店,門外種這種不討喜的植物,不是很不好嗎?他為什麼還種了滿滿一院子,不怕客人不上門嗎?

 

  話說回來,他手藝那麼好,生意卻那麼差,搞不好和他種這花有關呢。

 

  不知怎地,他一個人站在櫃臺裡,隔著那層層紅花,望著她的模樣,驀然浮上心頭。

 

  「悲傷的回憶……嗎?」

 

  難道他種那花,是因為他有很多悲傷的回憶嗎?是什麼樣悲傷的回憶,讓他如此難忘,種了那麼多的花?

 

  他種花,是為了什麼呢?

 

  提醒自己?還是他純粹就是喜歡那種花?

 

  話說回來,在她進門之前,聽到的那些聲音又是什麼?

 

  花的低語嗎?不會吧?

 

  思緒天馬行空的亂跑了起來,她沒多加細想,只是打了個呵欠,閉上了眼。

 

  濃重的睡意漸漸漫過全身,她的腦海裡,還是胡亂竄著關於那老闆和紅花的奇怪思緒。

 

  別碰……別碰……別碰……

 

  全株有毒,所以他才不讓她碰嗎?

 

  見葉不見花、見花不見葉……葉落花開……花葉永不見……

 

  又稱彼岸花……彼岸花……彼岸花……彼岸花……

 

  悲傷的回憶……回憶……回憶……悲傷……的……回憶……

 

  腦海裡的漩渦,不斷的轉啊轉,將她捲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  ***  ***  ***  ***  ***

 

  好亮。

 

  她從昏迷中醒過來時,第一個意識到的就是那亮光。

 

  刺眼的光線,讓她重新閉上了眼,有那麼一瞬,她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了,但下一剎那,她立刻想了起來。

 

  她是來黃泉的無間找人的,她一定得找到他,讓停止的命運再次開始轉動。但是她照著夫人的說法,開啟水月鏡後,來到漫無邊際的黑暗由;走了好久好久,找了好久好久,才遇上了那痛苦無依的魂魄,她沒有辦法放著不管,所以試圖減輕那幽魂的苦痛,那刨骨蝕心的疼,卻幾乎教她昏厥過去。

 

  結果,她非但減輕了那靈魂的痛苦,她還直接凈化了它。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能做到,但她的確做到了。

 

  或許,修成正果,讓她的能力更加提高了吧。

 

  她松了口氣,卻又隨即想起,在她又累又痛,難受得快昏倒時,遇見了那身著黑袍的男子。

 

  他沒被煉著。

 

  他是自由的。

 

  她還記得她聽到他回答另一個人說,她是天女。

 

  他把她帶到哪裡了?

 

  記起這一切,她忙再次試圖睜開眼,她怕自己什麼都還沒來得及做,就被送回了上界。

 

  但那亮光卻讓她又難受的閉上眼,試了幾次之後,她的雙眼才有辦法適應那久已不見的光線。

 

  當她的雙眼終於能視物時,才發現那光,其實不過是桌上的油燈。

 

  油燈,燃著青紅色的小小火焰,它並非真的很亮,但她因為太久沒見到光線,所以才覺得刺眼。

 

  她坐起身來,眨著眼,看著四周的一切。

 

  除了覺得燈光刺眼,她並未感覺到先前那痛苦的不適,原本盈滿全身的倦累,更是完全消失殆盡。

 

  她深吸了口氣,完全張開了眼,試圖辨認自己身在何方。

 

  但,屋子裡,空蕩蕩的,除了一張桌,和一盞燈,什麼都沒有。這兒的一切,桌、床、門窗皆是玄木所造,甚至裝燈油的油盤,也是黑色的,不過她卻看不出它的材質。

 

  她下了床,來到門邊。

 

  推開門的剎那,她聞到了一股花兒的清香。

 

  屋外,並未如她以為,是完全的黑暗。反面被浮在半空中一盞又一盞的青紅火焰,照得明亮如白晝。

 

  庭院裡,有著一池香蓮,還有一株青松、幾叢青竹。

 

  在這之間,是那蜿蜒至小橋的石板路。

 

  她好奇的往前行去,池裡的蓮花在燈下綻放著,那叢叢青竹則又綠又粗,她越過橋,穿過圓形的拱門,來到墻外。

 

  墻的這一頭,天也是黑的,但浮在半空中的燈火依舊,它們照亮了一切,山石、流水、花草樹木,以及位在小路盡頭的小樓。

 

  小樓的門敞開著,一縷輕柔的樂音飄散了出來。

 

  那音樂,很輕、很柔,淡淡的飄散在半空中。

 

  她受樂音吸引,不自覺走了過去。

 

  小樓形為六角,高三層,同樣以黑色玄木蓋成,上無任何雕刻,只是一片平滑,甚至它的門窗,一樣也只以最簡單的線條建造。

 

  它所有的門窗都敞開著,她還沒進門,就看見小樓的另一頭,有一整面往外延伸的木造平臺,但那些浮在半空中的燈火,只到平臺上為止,平臺外完全漆黑一片,什麼都沒有。

 

  但是,平臺上卻有一個人,一個身穿黑袍的男人。

 

  他盤腿坐在地上,面對著一無所有的黑暗虛空,背對著她,雙手握著一隻黑色長管的樂器。

 

  那幽然的樂音,便是他吹奏出來的。

 

  她悄聲走進樓閣,來到他身後,她沒有試圖開口,也沒有打擾他,只是靜靜的跪坐下來。

 

  他繼續吹奏著輕柔的樂曲,絲毫沒有停下,或轉過身來的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他吹奏的樂音讓人很舒服,教她忘了時間的流逝,甚至差點忘了自己來到這裡的原因。

 

  然後,沒有任何預警的,樂音停了下來,她才猛然回神。

 

  那男人,放下了樂器。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他沒有回頭,像是早知道她在這兒。

 

  他的聲音,如上回她所記得的一般,很冷,很低沈。

 

  看著他的背影,她深吸口氣,回道:「我知道。」

 

  「那你也該曉得,私自擅闖無間,是犯了天戒。」

 

  「是。」

 

  他站了起來,黑色的長發,如瀑一般垂落。

 

  她拾首,仰望著回過身來的他。

 

  他的雙瞳,黑得深不可測,比他身後那無邊際的黑,還要深、還要冷。

 

  「就算是天女,也是要罰的。」

 

  「我知道。」她直視著他,堅定的回答。「但我必須來這裡找一個人,即使要受罰,我也要救他。」

 

  「你可知,被打入無間的,都是萬惡不赦的罪人?」

 

  「我知道。」她握緊了交握在膝上的雙手,定定的看著他說:「但他犯的罪業,有部分是因我。我不會為他開脫,只求能讓我代他受罰,換得他重新做人的機會。」

 

  「不可能。」他斬釘截鐵的說。

 

  「為什麼?」她不死心的追問。

 

  「誰造的罪業,就得由誰來擔。」他神情漠然的俯視著她,「沒有誰能為誰擔罪受罰,你還是回去吧。」

 

  「我可以。」她看著他說:「只要你告訴我他在哪裡,我就能救他。」

 

  他一愣,為她沒來由的自信和堅定。

 

  他知道,這天女不過才修成正果,若非在他的居所下,她連無間的瘴氣都擋不住,真要論起道行,可能連跟著他的侍童的千分之一都沒有,但她卻宣稱自己可以拯救被打入無間的惡鬼?

 

  還是,她先前誤打誤撞凈化了那魂魄,讓她以為自己可以做到能力所不及的事?

 

  早在無間初見她時,他就知道她是誰。

 

  每一個到這裡的罪魂,都歸他管轄,他知道他們在人世所犯的罪,看過他們的記憶,他們的人生。

 

  他見過她,且記得她,在那些血腥黑暗的記憶之中,她是少數光明的存在。

 

  即便是如此,他還是開口確認。

 

  「你要找的人是誰?」

 

  「阿塔薩古·龔齊。」

 

  阿塔薩古·龔齊,在世時,殺人無數,死後也完全不知悔改,是他名單裡永世不得超生者,排名前十的極惡罪犯。

 

  雖然他不覺得自己會認錯,他還是淡淡再問。

 

  「你是他的什麼人?」

 

  「妹妹。」她仰望著眼前的男人道:「我在世時,叫阿塔薩古·雲夢,龔齊是我的兄長。」

 

  所以,確是她沒錯了。

 

  雖然早猜到是她,畢竟不是每個被收在無間的惡靈,都有一個天女妹妹,但聽她親口確認,還是很難讓他想象眼前如此純善幹凈的她,是那個萬惡纏身、冥頑不靈的家夥的妹妹。

 

  一個救人無數,死後得道成仙;一個殺人如麻,死後被打入無間。

 

  這對兄妹,還真的是天差地別。

 

  「好,我可以帶你去見他——」

 

  他話未完,她的小臉在瞬間就亮了起來,「真的?」

 

  見她一副高興的模樣,他冷冷開口警告她,「不過你別抱太大希望。」

 

  「嗯。」她點頭。

 

  雖然如此,他知道她沒有聽進他的話。

 

  「起來吧。」他朝她伸出手。

 

  她起身,將小手交放在他掌心。

 

  他握住她手的剎那,只覺得一股溫暖的暖流,緩緩熨進掌心。他微微一愣,拾眼看她,卻見她對他綻出如花般芬芳的微笑。

 

  「謝謝你。」她笑著說。

 

  剎那間,他突然不想帶她過去,不想看到她臉上的笑,消失,轉為悲傷,或是傷痛。

 

  但他若不帶她去,她一定會再想辦法再來。

 

  無間立於時空之外,非常人能擅入,她必是找了人幫她,那人能幫她來一次,必能幫她來第二次。

 

  他知道,她外表看似柔弱,實則相反。不堅強的人,是無法在漫無邊際的黑暗無間中,走上如此之久而不崩潰,她甚至幫了另一個該再待上千年的魂魄。

 

  不親眼看見,她是不會放棄的。

 

  總是有這樣的人,有著旁人無法比擬的決心。

 

  只是,他很久沒遇見了。

 

  「別隨便松開我的手。」他警告她。

 

  她點頭。

 

  他牽握著她的手,帶著她走向平臺的前端。

 

  她有些驚訝,前面那兒不是什麼都沒有嗎?

 

  但是,他卻踏出了平臺,一步。

 

  他踏出的那一步,在黑暗中漾出了波紋,波紋無聲、悄悄地,不斷往外擴散再擴散,直至燈火無法觸及之地,依然沒有消散。

 

  這時,她才發現平臺的前方是一池深幽的湖水。

 

  他佇立在冰面上,等著。

 

  那湖水,黑得深不見底,甚至不怎麼會反射光線,倣佛將所有的光源,都吸了進去。

 

  他並沒有勉強她前進,只是握著她的手,看著她。

 

  她深吸口氣,然後看著他,朝前踏出一步,她並沒有沈下去,只是在雙腳都離開平臺後,一下子覺得有些暈眩。

 

  刺骨的冰寒,猛然襲來。

 

  她眨了一下眼,再睜開時,所有的光源皆已消失。她忍不住回頭,身後的樓閣已無所蹤,前後左右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說不害怕,是騙人的。

 

  她不自覺握緊了拳頭,然後才發現他仍握著她的手。

 

  他的手很大,有些冰冷,但堅定的握著她的。

 

  她沒有感覺到自己在移動,只覺得冷,但他卻在下一瞬開了口。

 

  「到了。」

 

  她朝他的方向望去,那兒還是黑的,他雖然近在咫尺。她卻什麼籌看不到,她望向前方,還是沒看到東西。

 

  「在哪裡?」她疑惑的問。

 

  她話聲方落,一簇青色的火焰就在她身前不遠處的半空中燃起。

 

  青色的火焰浮著,微弱的光,照亮了方圓一尺之處。

 

  在那淡青色的火焰下,有一個男人。

 

  他的脖子和四肢,都被黑色的玄鐵煉住,鐵煉穿透、纏繞在他身上,末端分別埋入地上和他身後的岩壁裡。

 

  男人的身上都是傷,他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如寒冰。

 

  他半跪在地上,上半身因為鐵練的拉扯而無法完全著地。

 

  嚴酷的寒冰,罩在他全身上下,他冷到打顫,但每一次顫動,都會讓他的皮膚因輕顫而扯裂,鮮紅色的血,從他身上無數道進裂的傷口流出,然後再結凍成冰,又將他早已不再完好的皮膚凍結撕裂。

 

  忽地,他咳了起來,數顆凍結的血珠,從他殘缺的嘴裡吐了出來。

 

  她幾乎認不出眼前的男人。

 

  但這個傷痕累累,黑發披散,像野獸一般的男人,的確是她的兄長,是他們一族那曾經狂放不羈、驍勇善戰,萬人效忠的王。

 

  可此刻,他卻被煉在這兒,玄鐵鍛造而成的寒冰鐵煉,緊緊綁縛纏繞著他的身軀,穿過他的皮、他的肉、他的筋、他的骨,將他牢牢釘在墻上、地上。

 

  他的情況比她先前在無間所見的那位,還要可怕。

 

  「哥!」她欲上前,身旁的男人卻緊緊握著她的手,不讓她前進。

 

  她回過頭,只見他面無表情的道:「不可以。」

 

  「可是——」

 

  「他被憤怒和仇怨遮蔽了雙眼,什麼都看不見。」

 

  她不信的回頭,但兄長卻只是用那雙充滿血絲的眼,恨恨的看著前方,他的確沒在看她,他沒察覺那浮在半空中的青焰,也沒看見在他身前的她,他憤恨的視線直接穿過了她所在的位置,落在她身後的遠方。

 

  他完全對地視而不見。

 

  突地,地上的寒冰迅速化去,跟著炙熱的黑炎轟地燃起,毫不留情的將他全身上下都吞噬掉。

 

  被烈焰吞噬的他一開始並未發出聲音,只是咬牙忍著,但是不一瞬,他就再也無法忍受黑炎焚身所帶來的痛苦,發出一次又一次淒厲的喊叫。

 

  因為火焰是黑的,她一開始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直到他喊出聲來。

 

  「不——」她嚇白了臉,再次衝上前去,但左手卻依然被那男人緊緊握著。

 

  「放開我!」她激動的想掙脫他的手,喊道:「放手,讓我救他!」

 

  「這是他所造的罪業,他必須自己承受。」他面無表情的說:「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救他。」

 

  「我能,你放手!」她淚流滿面的喊著。

 

  她可以聞到血肉燒焦的味道,可以聽到那驚心動魄的叫喊,可以看到他在火焰中掙紮時,那些穿過筋骨的鐵煉一次又一次的在他身上帶出更多的血肉。

 

  「哥——」她焦心的喊著,卻再次被他拉回。「你放手,我能救他的,讓我救他,求求你!」

 

  她熱淚盈眶的仰著小臉,祈求地望著他。

 

  沒有人能救在無間受苦的人。

 

  他知道,但她非自己試過,不會信的。

 

  她的淚,滴落在他的手背,很燙,很熱,幾乎灼傷了他。

 

  他松開了手。

 

  她的眼升起希望和感激,他差點伸手將她拉回來,但稍一遲疑,她便在轉瞬間回身衝入那黑色的熊熊烈焰中,抱住了那遭業火焚身,痛苦得不斷吶喊的魂魄。

 

  沒有用。

 

  黑炎依然在燒,吶喊依然未停。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她幾乎在碰觸到那魂魄的瞬間就昏了過去。

 

  惡業之火向來只會灼燒有罪之人,沒造業,是不會被傷及的,更何況是入了仙籍的天女?

 

  他一愣,立刻抬手止住了燃燒的黑色火焰,上前將昏倒在地的她抱起,但在起身的那一瞬,他看見地上有著長年累月被磨出來的粗糙刻字。

 

  夜、蝶、舞。

 

  那三個字,每一道筆畫都很深,如同溝壑一般。

 

  他抬首,看著那已奄奄一息,再次被寒冰侵蝕凍結的男人,即使被煉住,即使身上滿是灼傷和凍傷,那家夥發紅的雙眼卻依然緊緊盯著地上的字。

 

  那麼長久以來,他從未見過有誰能在無間留下痕跡。

 

  被拘至無間的,幾乎都已被怨恨蒙住了雙眼,他們不懂得悔改,不認為自己犯了錯,除了滿心的憤恨與不甘,什麼都不記得,甚至不再記得自己究竟在恨什麼。

 

  這人卻記得。

 

  阿塔薩古·龔齊嗎?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那人一眼,這才抱著天女,轉身離去。

 

第四章

 

  小樓,青燈依舊。

 

  她蒼白的臉色,逐漸好轉,卻尚未轉醒。

 

  他坐在渡世臺上,對她體內那五內俱焚的狀態,感到不解。

 

  「爺。」

 

  他回頭,看見魅童。

 

  「這是您要的紀錄。」魅童跪坐在地,將玉牌以雙手奉上。

 

  玉牌只有巴掌大小,通體皆白,微微泛著熒光。

 

  他接過手,看見上書著龔齊的名號,是這塊沒錯了。他欲解開玉牌的禁制,抬首卻見魅童尚杵在原地。

 

  「還有事嗎?」

 

  「二爺請爺勿忘了大王的冥誕宴。」

 

  他頷首,「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魅童低頭,下一瞬,便消失無蹤。

 

  看著手中的玉牌,他眼神不覺幽暗。

 

  在之前,他曾看過,一次。

 

  那不是很愉快的記憶,卻是少數讓他深深記在心中的一個。

 

  因為她。

 

  多數的罪人,都有著黑暗的過去,在他們的生命中,良善雖不至於全然未見,但很少有像她這樣的人出現。

 

  所以他記得。

 

  記得那極為少見稀有,美麗而善良的靈魂。

 

  他將手掌攤開,玉牌從掌心浮起,停在半空,然後幻化成水光,旋即如光幕一般展開。

 

  渡世臺黑色的夜空中,人生的悲喜起落,如浮光掠影般,不斷上演迅速變幻著,從龔齊的出生,到死亡,盡皆其中。

 

  然後,她出現了。

 

  他完全不用特別尋找,在她出現的那一瞬間,所有的景物都亮了起來,萬物因她的出現而欣欣向榮,人們因她的出現露出微笑。

 

  在龔齊的記憶裡,她的一顰一笑,都在發亮。

 

  她以自己與生俱來的能力,帶走了人們的苦痛,一次又一次的,她用溫柔的觸摸將病痛轉入己身,以甜美的笑容撫慰人心。

 

  凡是她觸碰過的傷口病痛,盡皆癒合。

 

  凡是她走過的地方,花兒便會綻放,只為了博她一笑。

 

  塵世中的她,一如現在。

 

  一個幹凈、美麗的靈魂,寧願自身受苦,也不忍旁人受痛。

 

  正因為如此,當她無法阻止龔齊和澪引起的戰爭爆發時,她走出了衣食豐足的宮殿,到戰場上去救人,不眠不休的將所有的傷痛往身上攬,但傷者太多、亡者太多,她救了一個,又會出現更多。

 

  她力盡而亡。

 

  龔齊慢了一步才找到她,當他發現她已死去,便陷入了完全的瘋狂——

 

  在那之後的影像,全變成罩著一層血霧般的紅。

 

  原來,她在世時,便已能將苦厄病痛渡化於己,難怪她會認為自己能救龔齊,難怪她會遭業火所傷,傷她的並非業火,她只是將龔齊所受的,轉化至己身。

 

  第一次看時,他只注意到她的美麗,未曾多加注意她的作為,直到現在。

 

  「那……是他的記憶嗎?」

 

  他回身,看見她醒了,她以手撐起了身子,臉色蒼白的仰望著那在半空中的影像。

 

  「是嗎?」

 

  她的聲音,在顫。

 

  視線,依然盯著那閃動的畫面。

 

  在失去她之後的景象,是黑暗的,殘缺的,破滅的,血腥的。

 

  他伸出手,光影消失,一切復歸於終,浮在空中的玉牌回到了他手中。

 

  她將視線拉回到他身上,仍不肯放棄,堅持地問了第三遍。

 

  「是嗎?」

 

  他注視著蒼白虛弱,卻意志堅決的她,開口回答。

 

  「是。」

 

  「要……要如何做,才能救他?」

 

  看來,她終於體認到自己的能力不足,可惜她卻依然不肯放棄。

 

  「沒有。」他看著終於願意將話聽進去的她,淡淡道:「天地有規,凡罪業果報,必皆回返己身。龔齊罪業深重,又不求悔改,才被拘至無間。至無間者,時無間,罰無間,萬死萬生,旁人不得代其受過,除非造業者醒覺業盡,方得受生。」

 

  「果若他無法醒覺呢?」她膽寒再問。

 

  「那便永世不得超生。」

 

  她一凜,不禁閉上了眼,好半晌,才含淚再問:「若有人因他而無法解脫呢?」

 

  「凡事皆有因果,因至而果來,時間到了,必會有解。」

 

  時間到了,必會有解?

 

  何時?要等到何時?永世嗎?

 

  他這淡漠如水的回答,教她心冷,再顧不得一切,她猝然上前,伸手捧住他的臉,將眉心印在他之上。

 

  沒料到她會突然動作,他欲將她拉開,卻已是不及,排山倒海的景象和情感,全在眨眼間流入他腦海。

 

  殺戮、痛苦——

 

  憤恨、詛咒——

 

  無止境的悲傷!

 

  那些情感是如此強烈鮮明,如飛瀑水流般,衝刷過他全身上下,她的悲傷、她的心痛、她的無奈,盡數奔竄衝擊他如止水般的心神,她紛亂鮮明的感受,全成了他的,那樣激昂的情緒教他幾乎無法承受——

 

  下一瞬間,她被彈了開來,差點掉入那無止境的黑暗虛空之中。

 

  他在千鈞一發之際,回過種來,忙飛身出手將她拉了回來。

 

  她的魂魄幾乎散去,他立時將手壓在她的頭頂,幫她定神。

 

  「你不該這麼做的。」他從未想傷她,那只是反射動作。

 

  但即使遭此重擊,她在極為虛弱的狀態下,仍攀著他的肩,堅持要開口,「他被詛咒了,除非他重生為人,否則那咒怨必無法開解。澪以神女之尊,庇佑萬民,若論功德,她比我要多,若非……若非哥違背天理,將其送與魔物,換得非人之力,她不會……心性大變……」

 

  她喘著氣,魂魄幾欲潰散。

 

  「別說了。」他飛身將她帶回居所。

 

  可她卻不肯放棄的繼續道:「他一日無法為人,蝶舞便一日無法解脫……蝶舞罪不至此,澪更是因他而受罪,才有後來之果……」

 

  這女人的意志未免也太過堅決,都快要魂飛魄散了,還不肯放棄。

 

  莫名的,有些惱。

 

  他從未曾傷過無罪之人,偏偏就傷了她。

 

  「就算他……有罪,但她們是受累的……不是嗎?」

 

  「你若不想魂飛魄散,最好安靜點。」他警告她。

 

  可他將她放到床榻上時,她仍在說:「天有規,世無常……凡事總有例外的,不……不是嗎?」

 

  她要不行了。

 

  她變得十分透明,他可以看見她身下的床榻。

 

  眼見她要再次開口,他忙將另一隻手覆上了她的唇。

 

  「別再說了,你若散了魂,便萬事皆休,屆時誰也無法得救,懂嗎?」

 

  這一回,她終於不再堅持,閉上眼,微弱的點了點頭。

 

  他伸手招來定魂珠,安入她眉心中,定了她的神,她四散潰離的魂魄這才終於合而為一。

 

  她昏了過去,可雖然臉色依然蒼白,但形體總算是維持住了。

 

  直到此時,他方松了口氣。

 

  天知道他有多久沒這般狼狽了,早知如此,他該在一發現她時,便讓人送她回天界才是。

 

  這樣一來,什麼麻煩也沒有了。

 

  但她是如此溫暖、如此美麗……

 

  他的手從她的眉心,滑至她柔嫩的臉頰。

 

  在這裡待了如此久,他已許久沒見過如此無私美麗的魂魄,在好奇的一念之差中,他讓她留了下來。

 

  初時,是想為她開解。

 

  但知道的越多,他卻越加好奇。

 

  好奇她為何寧願受罰也要救人,好奇她究竟在想些什麼,好奇她如何能這般堅持,他好奇她所遇到的事,更加好奇被她全心全意所愛是什麼樣的感覺。

 

  然而,越是好奇,越是瞭解,他就越想得到——

 

  那禁忌的念頭教他猛然抽回了手。

 

  遠處,幽遠的鐘聲響起,提醒著他,大王的冥誕已至。

 

  他應該要去的,十殿閻羅、十八獄王皆會到場,他若不到,必會引起震怒。

 

  門外,魅童再現蹤影。

 

  「爺,時辰已至。」

 

  他起身,臨到門口,又回頭看了那躺在床上的天女一眼。

 

  她靜靜的躺著,看起來如此嬌小而脆弱。

 

  雖然如此,他還是抬起手,在這間房下了禁制,防止她在醒來後,又衝動的跑去找龔齊,她已傷得太重,再來一次,必會教她魂飛魄散。

 

  ***  ***  ***  ***  ***  ***

 

  詛咒嗎?

 

  雖然身在玄冥宮內,她強烈的情感和記憶依然殘留著,在他的腦海中、在他的血脈裡,隱隱顫動。

 

  閻羅、獄王們,以及鬼差夜叉全在宮中正殿裡,他卻在正禮完後,退出殿外,去找應在醒世閣的三弟。

 

  因大王冥誕,醒世閣這兒,一個人都沒有。

 

  她說,龔齊和夜蝶舞被巫女澪所詛咒。

 

  稍早,他在生死簿的死簿上,的確查不到夜蝶舞的名字,連巫女澪的名字也不在其中,所以他才來這。

 

  他敲了敲樓門,門內傳來一句。

 

  「進來。」

 

  他走進門內,只見一書生坐在案桌後埋首書寫。

 

  見人進來,書生抬首,見是他,嚇了一跳。「大哥?你怎麼有空過來?」

 

  書生話方落,這才猛然醒悟自家老哥成年都守在無間,只有一日會來,他嚇得臉色發白,慌忙將桌上東西收好,緊張的說:「慘了,今日是大王冥誕嗎?可惡,我都忘了,他們拜壽拜完了沒?」

 

  「還沒。」

 

  「好險!這次再沒到,我會被娘念死!」他匆匆將所有的東西都塞進他的布袋裡,跟著三步兩並就要衝出去。

 

  「等等,玉成。」

 

  聽到兄長叫喚,書生緊急在門邊煞住腳,「怎麼了?什麼事?」

 

  「我有事想借你的醒世鏡。」

 

  「在書桌後面,被布蓋起來的那個就是。」丟下這句話,書生便轉身往正殿跑去。

 

  他轉身看向書桌後方,果然有以藍色長布蓋起來的物體。

 

  他上前將長布拉下,長布之後,是高有兩丈的水晶,水晶正面無比平滑,卻未映照出他的身影。

 

  他拿起三弟的筆,在水晶鏡上,寫下夜蝶舞的名字及生辰。

 

  他筆尖方離,鏡面就出現了塵世間的景物——

 

  河岸繽紛的落英下,一名女子提著水,進了間老舊的屋子,陰暗的屋子裡,躺著一個又一個的病人。

 

  她一一替那些人擦洗身體,一邊柔聲安慰。

 

  他見過這名女子,在龔齊的記憶中,她是除了雲夢最常出現的人,但自龔齊死後,世間早已過了數百年,她卻仍在凡界,容貌一如當年。

 

  她的確是那位名喚夜蝶舞的女子。

 

  早該死去的她,依然活著。

 

  他擰眉,在鏡上寫下阿塔薩古·澪。

 

  水晶鏡的畫面驟改,一名黑衣女子出現其中。

 

  她趴在枝幹粗大的千年神木上,似在歇息,但下一瞬,她猛然回首,直勾勾的看著他,那雙黑眸裡隱含著憎恨和不耐,跟著她抬起手,忽然隔著鏡子攻擊他。

 

  一頭兇猛的黑狼從鏡中衝出,它張著血盆大嘴裡的尖利白牙,對著他咆哮,然後當頭就咬。

 

  他在千鈞一發之際,閃電出手,一把逮住了黑狼的頸項。

 

  黑狼幻化成灰,眨眼消失無蹤,而原本明亮的水晶鏡,也在瞬間黑成一片,再看不到其他。

 

  他低頭看著手裡的灰,眉頭更深。

 

  詛咒嗎?

 

  「哇,好兇的女人,她是誰?」

 

  他回頭,看見一身白衣的老七,一邊啃著粉色蜜桃,一邊一屁股坐到了三弟的案桌上。

 

  那粉色的桃子如碗般大,透著誘人的香氣。

 

  「我以為那蟠桃是給爹的獻禮。」

 

  「是啊。」他再咬了飽滿的仙桃一大口,嚼了幾口,才道:「不過因為我上回幫了娘娘一點小忙,所以她方才來時,順道送了我一籃,你要嗎?我還有很多。」

 

  「不用了,你自己留著吧。」他回身,伸手觸碰發黑的水日陽鏡,他的手一撫過平滑的鏡面,染黑的水晶鏡,便漸漸清凈起來,不一會兒,水晶鏡便再次清透澄凈。

 

  「那個女的不是凡人吧?是妖怪嗎?」老七好奇的湊上前,他們家老大做事一向一板一眼,自從他接管無間後,就很少離開那死氣沈沈的地方,對凡間的事更是沒什麼興趣,這回卻特別到醒世閣來和三哥借能窺視人間的醒世鏡,教他怎能不好奇。

 

  「不是。」他將長布蓋回鏡子上,轉身走出門去。

 

  「不是?」老七跳下桌,腳步輕快的跟上。「不是妖怪,難不成是人?」

 

  「不是。」他來到那一墻又一墻的木櫃旁,搜尋著。

 

  「不是?」這不可把老七給弄糊塗了。「不是人。也不是妖。那她是哈?」

 

  「我不確定。」他伸手拿出櫃子裡其中一隻薄如蟬翼的水晶,「不過我想,她是天女。」

 

  老七日瞪口呆的看著他。

 

  「你開玩笑?」

 

  「沒有。」他將水晶放到掌上,被載入的影像便閃現在半空。

 

  「可是方才那……那那那……那是妖術啊!」老七無法理解的說:「天女怎會使妖術?」

 

  他伸出手,指著半空中,那水晶所記載的景象。

 

  「入魔的就會。」

 

  老七抬起頭來,一看之下,嚇得臉色發白,差點把方才吃下的桃子全都給吐了出來。

 

  只見醒世閣的空中,一輪明月當空。

 

  明月下,石臺上,如獸般的妖魔爭先恐後的嘶咬著石臺上,被綁縛住的祭品。

 

  那仰天哭喊,被咬得血肉橫飛的祭品不是別人,正是方才在醒世鏡中,放黑狼的兇狠女子。

 

  他伸手將水晶收回,影像倏然消失無蹤,但老七依然臉色死白的瞪著半空,好半晌,才回過頭來。

 

  「那是什麼?」

 

  「魔人的祭典。」他將水晶放回原位。「記得之前被押入無間的阿塔薩古·龔齊嗎?」

 

  「那個從頭到尾,不斷咆哮,還打倒好幾個夜叉鬼將的那位?」他當然記得那家夥。

 

  世上惡人多,可像他這麼狂妄大膽,死後見閻王還如此囂張的,可真是沒幾個,那家夥把森羅大殿搞得雞飛狗跳,後來還是二哥親自出馬,才將他制服的。

 

  「她是他妹妹。」

 

  「那個救人無數,死後成仙的天女妹妹?」

 

  「不是,她是另一個。」

 

  「另一個?」老七又愣住了,「我怎麼記得他只有一個妹妹。」

 

  「阿塔薩古王族的人流有仙人的血源,雖然經過數代的傳承,血源變淡了,但他們仍有特殊的能力,為了維護王朝,王族的人之中,最有天分的,就會成為祭司或巫女。」

 

  「她是龔齊那一代的巫女?」

 

  「對。」

 

  「那怎麼會變成……那樣?」想到剛剛那個恐怖的畫面,還是讓他覺得有些反胃想吐。

 

  「龔齊將她送給魔人,交換了非人的力量,以求戰爭的勝利。」

 

  「他把妹妹當活祭品?」老七這下大怒了起來,「混賬東西!」

 

  「他不知道巫女是他妹妹,他們從出生就分開了。」他看著震怒的七弟道:「這件事沒那麼簡單,巫女澪為仙人之後,在出事之前,她盡責守分,活人無數,甚至能祈福通天。她本應在百歲之後修成正果,不該遭此劫難。」

 

  百歲?但龔齊被抓來已好一陣子了,人間早已過了數百年,她應該早死了才對,可他剛剛才在醒世鏡裡看見她,醒世鏡只映照凡間事,那不就表示——

 

  「她還活著?」老七愣了一愣。「不會吧?生死簿上沒她的名字嗎?」

 

  「有生無死。」

 

  「有生無死?」老七正色道:「不可能!生死簿是二哥管的,他絕不會讓這事發生。」

 

  「我去查過了,老二也確認了,這中間恐怕出了些問題。」他若有所思的看著七弟,「天宮,你說你才幫了娘娘的忙,你常上去嗎?」

 

  「上面嗎?是還滿常的啦。」

 

  「你有空幫我跑一趟嗎?」

 

  「當然。」老大的忙幫了準有好處。「要做什麼?」

 

  「去查水月鏡的看守人,是否換過。」

 

  水月鏡?那不是能照出過去、現在、未來的天鏡?

 

  哎呀,他想到了,那面鏡子的看守人,還是負責聽取凡音的,照說那個天女!巫女若無罪,她出了事,應會求天祈福,那個守鏡人該從鏡中看到才是,怎還會讓她出事?又怎會讓她惹出後來那麼大的事?

 

  「你懷疑那個守鏡的疏子職守?」他挑眉看向兄長。

 

  「是不是失職還不曉得,但出了問題是一定的。」他交代七弟道:「這事你別張揚,我得先知道因果,才能決定。」

 

  「決定?決定什麼?」

 

  「等你查回來了再說。」他走出醒世閣,臨到門口,又想起一件事,便停了下來,跟在他身後的老七差點一頭撞了上來。

 

  「哇,大哥,又怎麼了?」

 

  「你說你那裡還有蟠桃?」

 

  「對啊。」

 

  「可以給我一顆嗎?」

 

  「當然。」難得大哥會和他拿東西,雖然好奇他為什麼改變了主意,老七還是立刻從懷裡掏出一顆碩大的蟠桃,邊笑著道:「我去去就來,你是要留在玄冥宮,還是會先回去?」

 

  「回去。」

 

  「那好,我回來就直接過去。」

 

  老七說完,便興匆匆的離開了。

 

  看著七弟消失在回廊上,他將手上的蟠桃收了起來,這才轉身離開。

 

  ***  ***  ***  ***  ***  ***

 

  她跪坐在門內。

 

  從玄冥宮回來,他就看見她跪在那裡。

 

  門外,有一隻貓,黑色的貓。

 

  他認得那只貓,或者該說,那只貓原來的魂魄。

 

  它本是該在無間再待上千年,才能消除其罪業,卻被她意外救了的靈魂。在離開無間之後,這家夥應是入了畜生道,誰知它啥事沒做,在凡間修法成精之後,竟然跑回來了。

 

  察覺他的來到,它轉身面對他,露出尖利的牙。

 

  他看著那只貓,良久。

 

  不知怎地,她出現之後,事情似乎開始脫軌。

 

  在她之前,從未有人能擅闖無間,至少在他接管之後,這種事從不曾發生過;在她之前,他也從未傷過無罪之人:在她之前,更從未有誰離開之後,竟然還蠢到自己跑回來。

 

  「你不該回來的。」他說。

 

  黑貓聞言,身上的毛全都豎了起來,連腳掌內的利爪都冒了出來。

 

  看出貓兒的憤怒,怕它攻擊他,雲夢忙開口喝止。

 

  「不可以。」

 

  她話一出,它的戾氣立時消去大半,但仍戒慎的瞪著他。

 

  他挑眉。

 

  「請你不要責怪它。」她開口為貓兒求情,「它只是因為無法進來,所以感到惱怒而已。」

 

  他看著跪在門內的她,聽出她言外之意。

 

  她看似平靜,但緊抿的唇顯示出,她對自己被關在屋子裡,也感到相當不滿。

 

  「你需要休息。」

 

  她的臉色依然十分蒼白,跪坐的身子也一副隨時要昏倒的模樣,可她還是強撐著起身,開了口。

 

  「我休息得……很足夠了……」

 

  他沒有多說,只是在她因暈眩,差點一頭撞上門柱時,上前再次接住了她。

 

  「你不該下床的。」他淡淡警告,一邊將她抱回了床榻上。

 

  「可是……」她難掩焦急的看著他,虛弱的喘著氣說:「天上一日,人間三年……我在天上修習了數月,才意外得知澪的詛咒……那時人間早已過了數百年,我好不容易來了黃泉,又在無間找了太久……這樣再拖下去,潯和蝶舞要到何時才能解脫?」

 

  她似乎真的不知道放棄是什麼。

 

  他應該要強制送她回去的,只要把她送回去,她就不會是他的麻煩了,上面的人,總不會連個小天女都管不了吧?

 

  但是,她個性如此倔強,即使她回去後受了罰,必會再找機會來,思及此,他就難以決定是否該讓她回去白受那罰責。

 

  再者,巫女澪的詛咒的確破了生死簿的命定,阿塔薩古·澪和夜蝶舞尚在人世,這確是他們的失職。

 

  但這一切,顯然上頭的人是知情的,否則她又怎會到這兒來?他得查出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至少不能讓這種事再發生。

 

  這也表示,在老七回來讓事情明朗之前,她得繼續留在這裡。

 

  見他不語,雲夢坐在床上再接再厲。

 

  「事必有因果,況且,這不只是為了他,也是為了其他受苦的人,他若無法重入輪回,澪的詛咒必不能解。」

 

  「龔齊若想不開,就算讓他重世為人,也只會一再犯下相同的錯誤。」他站在她床邊,捺著性子和她解釋。

 

  「就像是它。」他伸手指著依然坐在門外,因為無法進門而顯得忿忿難平的那只黑貓,「你以非常規的方式,讓它重入輪回,但它罪業未完,即便你代它受罪,它也只能墮入畜生道,就算修了法,成了精,卻念念不忘前塵舊事,只能再回來找你——」

 

  「但它這次沒做壞事了,不是嗎?」她仰首看著他,祈求著,「這證明瞭,即使是在無間的,還是有改過的可能,不是嗎?」

 

  他沈默的看著她,好半晌才道。

 

  「它看得到你嗎?」

 

  「什麼?」她有些疑惑的問。

 

  「你第一次在無間遇見它的時候,它看得到你嗎?」

 

  「看……得到……」她瑟縮了一下,幾乎在瞬間瞭解了他的意思。

 

  回答完這句,她臉色又更白了些,他可以看見她清澈的雙瞳中,再次湧上了失望,他差點停下來,但為了她好,他還是繼續道:「業盡者方能重來,它的罪業幾已將完,你只是提早了些許時間,但龔齊卻不一樣,你見過他,也試過了,該曉得之中的差別。」

 

  是,她是曉得,清清楚楚的曉得,再沒有人比她更加清楚了,畢竟她親身體驗過……

 

  不像它未轉世之前,哥甚至連她都看不到。

 

  她垂眼看著自己的手,只覺得想哭。

 

  他本欲再說,但最後還是只將懷裡的蟠桃拿出來,放到她手中。

 

  「吃吧,吃完你會好一點。」

 

  她捧著仙桃,一語不發,直到他轉身走了出去,淚水才再次滾落。

 

  桃子很香、很好吃,她一邊哭,一邊吃,哭是因為深刻覺得自己的無用,吃則是因為知道這桃子能讓她有體力撐下去。

 

  她曉得他一定以為她放棄了,但她不會放棄的。

 

  垂淚再咬一口香甜的蜜桃,她堅定的想著。

 

  在達到目的之前,她絕不放棄。

 

第五章

 

  清幽的樂聲又再次回蕩在夜空。

 

  這是第九首樂曲了。

 

  在無間,是沒有日夜的。

 

  時間,在這兒完全沒有意義,但她仍忍不住以他吹奏樂曲的次數為記。每隔一陣子,他總會在那平臺上,拿出那黑管,吹奏優美的音律。

 

  自從他給了她蟠桃之後,他就解開了設在房間外的禁制。

 

  奇怪的是,他雖不肯讓她代兄受罪,卻也沒送她回上界受罰,他甚至讓那黑貓留在這裡。

 

  她把他的仁慈當成是希望,她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但她依然在每回醒來時,到小樓那兒跪著求他;除了吹奏樂曲之外,他吃睡、做事皆在小樓。

 

  在那次之後,他幾乎不再回應她說的話,可每回她累到睡著時,他都會將她抱回床上。

 

  她知道是他,她問過魅童。

 

  這兒,除了他和那些來去無蹤的魅童,完全沒有旁人,而魅童,都如十歲孩童一般。

 

  他們總共有三個,每一個,都有著蒼白的臉,烏黑的大眼,青衣白襪黑鞋,長長的發紮成了髻,來去無蹤。

 

  她試著和他們說話,他們的話卻和主人一樣少。

 

  「這兒還有別人嗎?」

 

  「沒有。」

 

  「有什麼事可以讓我幫忙嗎?」

 

  「沒有。」

 

  「這兒有計時的時刻嗎?」

 

  「沒有。」

 

  不管她問什麼,他們都是以有或沒有來回答,除了這兩種答案,第三種便是「這要問爺。」

 

  在這兒待了一陣子之後,她很快就發現魅童們都換了人,不是之前那三位她識得的,而且在這短短時日內,這已是第三次換人了,教她不禁好奇叫住一位拿著掃把在掃院子的魅童。

 

  「昨兒個,呃,我是說,之前的那位呢?」

 

  那小小的,緊緊抓著掃把的魅童,被她的問題嚇了一跳。

 

  他用那又黑又圓的大眼看著她,然後,才道:「他回去了。」

 

  「回去?」她一愣,「回哪兒?」

 

  「玄冥宮。」

 

  「為什麼?」

 

  他烏黑的大眼露出些許驚慌的神色,本已蒼白的臉,竟在瞬間變得更加白透。

 

  她見過這樣的表情,以前在人世,初來乍到的小宮女犯了錯,也會露出同樣的慌張。

 

  知是嚇著了他,雲夢露出微笑,安撫他。

 

  「你別怕,你沒做錯什麼。」

 

  他怯怯的瞧著她,眼裡仍有些戒慎。

 

  「你叫什麼名字?」雲夢柔聲開口。

 

  名字?

 

  從來沒有人會問他名宇。

 

  他們只是服侍的小鬼,所有人都叫他們魅童。

 

  他杏眼圓睜,忐忑不安的問:「我的……名字?」

 

  「嗯,你的名字?」

 

  看著這位如春風一般微笑的天女,內心深處的恐慌不禁消了些,他張開嘴,小小聲的回道:「子青。」

 

  「子青,你是新來的嗎?」她柔聲再問。

 

  他乖巧的點點頭。

 

  「從玄冥宮裡來的?」

 

  「嗯。」

 

  「你們都是從玄冥宮裡來的?」

 

  「嗯。」

 

  「你們為什麼常這樣換來換去的?」

 

  他遲疑了一下,方回答:「無間的瘴氣太戾、太重,一般的夜叉鬼差都無法承受太久,我們不可以在這裡長住,所以時間一到,就要換人。」

 

  她一怔,這才曉得,為何這些魅童總是來來去去的。

 

  那她為何……啊,是因為他。

 

  思及那一天他給的蟠桃和定魂珠,她猛然領悟過來。

 

  優美的音律在夜空中回蕩著,可她心底,卻莫名緊縮。

 

  除了他吹奏的樂音,這地方平常也寂靜得嚇人。

 

  她謝過那名喚子青的魅童,往小樓走去,貓兒跟在她腳邊,穿庭過院。

 

  如同以往一般,他面對著那無邊的合黑。

 

  看著他的背影,聽著他吹奏的樂曲,她有些迷惘。

 

  這人看似冷漠,實際上,卻是個溫柔的人。

 

  不溫柔的人,吹不出這麼溫柔的音樂;不溫柔的人,也不會這樣縱容她的死纏爛打;不溫柔的人,更不會關心她的死活。

 

  她知道,若換做旁人,她早被送回天界,因犯下天規而被打入天車了。

 

  樂音,停了。

 

  她看著他將那黑色的長管收到衣袖裡,不禁好奇發問。

 

  「你吹的樂器是什麼?」

 

  難得她一開口不是老話重提,已起身的他,微訝回首。

 

  她看著他,安靜的等著。

 

  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開了口。

 

  「笛。」

 

  「你吹得很好聽。」

 

  他愣了一下,下一瞬,他的嘴角幾不可見的,微微一揚。

 

  「謝謝。」他說。

 

  那幾乎算是一個微笑了,那笑,讓她不由自主的屏息,小臉驀然一紅。

 

  這男人本就俊美,只是從之前到現在,他幾乎沒有什麼情緒起伏,臉上的表情當然也就接近波瀾不興,看起來,就像戴著面具一般,雖然好看,卻冷如冰玉。

 

  可如今這淡淡一笑,瞬間讓他的表情活了起來,教她心兒怦然。

 

  不知是否她的錯覺,在他微笑的剎那,似乎連周遭寒冷的空氣都暖了一暖。

 

  「怎麼?」瞧她傻愣愣的看著自己,他挑眉。

 

  「沒……」她猛然回神,小臉更紅,忙開口轉移話題道:「我只是想到,我在這裡,是不是給你添了許多麻煩?」

 

  「如果我說是,你會放棄嗎?」

 

  「不會。」

 

  她還真是誠實。

 

  他眼裡再次閃過笑意,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走進小樓。

 

  「等等——」看出他沒生氣,她忙叫住他,可一等他停下,看著她,她又一下子有些結巴,「那個……」

 

  他等著。

 

  「我……」她緊握著自己的雙手,不好意思的看著他說:「我一直忘了問,你的名字。」

 

  他沈默的瞧著她,一語不發。

 

  她以為自己問錯了話,才要開口,卻聽他說。

 

  「我姓秦,秦無明。」

 

  「怎麼寫?」

 

  「有無的無,明日的明。」

 

  她一愣,他雖沒說得很明白,但這名字,語意感覺不是很好。

 

  無明,簡言之:水無明日。

 

  他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卻無法完全遮住那深邃卻帶著淡淡悲傷的眼。

 

  不由自主的,她伸出了小手,輕觸他冰冷的面容。

 

  「你……一直是一個人在這裡嗎?」

 

  他一怔。

 

  身前的她,黑瞳裡滿是溫柔。

 

  她柔軟的手,撫上了他的臉龐,帶來了讓人難以抗拒的暖意。

 

  雲夢看著這看似冷漠,實則溫柔的男人,莫名心疼。

 

  這裡是如此黑、那麼冷。

 

  在這之前,她從未想過他的處境。

 

  「你一直是一個人在這裡。」

 

  她再開口,問句已是確定的陳述。

 

  「我不是一個人。」他低頭看著近在眼前的她,清楚感覺到從她小手傳來的溫暖,低啞的提醒道:「還有魅童。」

 

  但服侍他的魅童都待不久。

 

  子青才和她說過,無間的瘴氣太戾、太毒,一般的夜叉、鬼差、魅童都無法承受太久,他們必須定時換人。

 

  如果她都知道這點,他怎麼會下清楚。

 

  他的魅童總是在換,不要說是一般的主仆情誼,他有時和他們連基本的交談都沒有。

 

  他的確是一直一個人在這裡的。

 

  她沒有點破他,只覺得喉頭梗了些什麼,淚意倏然上湧。

 

  那溫柔瞳眸裡的淚光,讓他如夢乍醒,他退了開來,轉身上了小樓。

 

  雲夢站在原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不知怎地,心好痛。

 

  陰冷的風,颯颯而起。

 

  她回頭,只見那一向平靜無波的黑湖,起了漸次的波瀾。

 

  冷風揚起了她的衣、她的發,她可以聽見陰風中,夾雜著怒吼及哀號。

 

  失去他溫柔的笛音,湖面緩緩凍結成冰。

 

  雪白的冰霜一直來到平臺邊的結界,在那無形的結界之外,寂靜的黑暗和寒冰吞去了一切,倣佛連空氣,都已凍結。

 

  貓兒磨蹭著她的腳,她彎身抱起溫暖的它,看著平臺外那陰冷暗沈的黑。

 

  這裡,沒有天地,沒有日月,也沒有春夏秋冬。

 

  除了那些憤恨的罪人靈魂,和無止境的黑,這地方什麼都沒有。

 

  而他,卻必須一個人待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她懷疑他在這裡待了多久,懷疑他還得在這裡待上多久,懷疑他是否曾感覺到那無盡的孤單和……寂寞。

 

  ***  ***  ***  ***  ***  ***

 

  他的世界,沒有顏色。

 

  在她出現之前,他其實沒有特別注意到這件事,或者該說,他不讓自己去注意這件事。

 

  但她的存在,卻突顯了這裡的陰暗孤寂。

 

  她該存在於潔凈明亮、色彩繽紛、百花齊放的地方。

 

  他看過她在人間的模樣,所有的事物,都因她而閃閃發亮。

 

  窗外樓下,她抱著貓兒走了回去,她腳邊的花,一朵朵的盛放,在小徑旁搖曳著,試圖吸引她的注意。

 

  連他居所裡那池萬年不開的蓮,都在他抱她回來的那瞬間,紛紛綻開。

 

  在她來之前,庭院裡那些花從來沒開過,他在這之前,一直以為它們只是草,甚至不曉得它們會開花。

 

  那只貓一臉舒服的待在她懷中,幾近挑釁地從她的肩頭上看著他。

 

  胸臆中,有些不明的情緒在發酵。

 

  他一直看著她,直到她進了門,消失在圍墻之後,才將視線拉回來。

 

  小樓內,全是他長久下來紀錄的鐵冊,透過這些成冊鐵牌,他可以知道那些被拘至無間罪人的情況。

 

  黑暗中,無數的鐵牌在小樓中,堆砌成了一道又一道不斷向上延伸至黑暗中的高墻,它們多數都是暗沈無光的,只有兩塊,透著暗淡的微光。

 

  數萬魂魄,只有兩個開始聽進去了。

 

  這差事,真的很沒有成就戚。

 

  但,他早就知道了,打從他出世,就注定了要成為這兒的看守著。

 

  無明,你是為此而存在的。

 

  那一字一句,回蕩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

 

  從他有記憶以來,他所學的,所修習的,都是為了無間。

 

  明知如此,那如千斤般的疲累依然無法逝去。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這個地方,所有的事物皆是千年不改、萬年下變,他幾乎對一切都失去了感覺。

 

  除了那在心中緩緩堆疊累積的疲倦。

 

  那倦累在不覺中,形成了寒冰,逐漸侵蝕他剩下的知覺。

 

  他閉上眼。

 

  初來這兒時的抱負理想,幾乎要被消磨殆盡。

 

  有時候,他真的懷疑自己這麼做,究竟有沒有用。

 

  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終有一天,會在這兒化為一尊冷硬的石頭。

 

  你一直走一個人在這裡。

 

  她秀麗的面容,浮現腦海。

 

  他可以看見她眼裡的同情,她柔弱的小手,倣佛還輕柔地覆在他臉上,溫暖撫慰了他心底深處幾欲凍結的那一塊。

 

  喀——

 

  輕微的撞擊聲響起,他一愣,睜開眼朝發出聲響的平臺上看去。

 

  只見她抱著不知從哪弄來的弦琴,在渡世臺上跪坐了下來。

 

  黑貓跟在她身邊,喵喵叫著。

 

  「噓。」她叫貓兒安靜,一邊調整琴弦,然後試了幾個音,才開始彈了起來。

 

  簡單、清亮的音符流瀉了出來,她的手指非常笨拙,彈奏出來的樂音幾乎是不成調的,但所有的音律和順序卻無一還漏、完全正確。

 

  那是他吹的鎮魂曲。

 

  他愣在當場,看著她小心卻笨拙的,彈出一個又一個的音符。

 

  她彈得很專心,秀眉緊緊蹙著,甚至連他到了她身邊,她都沒發現。

 

  彈到第二段時,她熟練了些,不過還是有些淩亂。

 

  「你在做什麼?」

 

  她嚇了一跳,停下了彈奏,抬首見是他,才松了口氣,抱著琴道:「我在彈琴。」

 

  「琴哪來的?」他不記得這兒有琴。

 

  「我和魅童要來的。」她說。

 

  他靜靜看著她,好半晌,才又開口問。

 

  「為什麼?」

 

  「我想幫忙。」她睜著那雙烏黑的大眼,毫不遲疑的說:「團結力量大,兩個人比一個人好。」

 

  她的回答,教他震懾不已。

 

  那麼長久以來,從未有人對他說過這句話。

 

  我想幫忙。

 

  那麼簡單,那麼直接。

 

  寂冷的心,莫名暖熱。

 

  「再說,如果我不能代兄長受過,若彈這首曲子能讓他早點醒覺,我願意在這裡一直彈下去。」

 

  驀地,胸中那無以名狀的不悅情緒,瞬間再現。

 

  「你怎麼曉得這會有幫助?」他問。

 

  「我不曉得。」她直視著他,坦然承認,「但我知道你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

 

  「這首曲子,也有可能是業火的刑罰。」他警告她。

 

  「如果是的話,那它也太溫柔了。」她柔聲道:「如果是的話,你也不會如此費心的一再吹奏它。而且,每次你吹這曲子時,貓兒都會變得很乖巧,很安靜。它喜歡聽,我也是。」

 

  他瞪著她,心緒混亂難明。

 

  「只要能救龔齊,你什麼都願意做嗎?」

 

  「對。」她堅定的點頭。

 

  「即使那詛咒會從他轉世後便會開始生效?」

 

  「對。」她抱著琴,啞聲開口,「我知道,這會讓他們不斷受罪,但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

 

  聽到她這般斬釘截鐵的回答,從初見她後,就不斷在胸中積壓的渴望瞬間高張。

 

  他本欲等事情查清楚後再決定該如何做,翻案有翻案的程式,天地有規、有法,沒有規矩,難成方圓,但——

 

  不。

 

  別去想。

 

  不可以去想。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秦無明,別犯下無法挽救的大錯!

 

  他的理智如雷般在腦海裡回響,卻無法阻止他的渴望,無法阻止他開口。

 

  「那你留下來。」

 

  她一愣。

 

  「你不是想讓他重新做人?」

 

  他想要。

 

  他需要她。

 

  他所有的心神都如此要求。

 

  打從第一次從龔齊的記憶中看見她,他就不斷想起她,想起她的笑,想起她的人,想起她照耀世間的純凈與溫柔。

 

  看著她迷惘的表情,他明知自己該停下來,不該再說下去,但寂寞和渴望卻讓他把話說完,「你留下來,我就讓他重新做人。」

 

  「留下?」雲夢不敢相信的看著他說:「你願意讓我代兄受過?」

 

  「沒有人能代誰受過。」他抿著唇,沈聲道:「我說過了,業火未盡,即使轉世,他必會一再受苦。」

 

  「那……」她不解的看著他,不懂他要求她留不是為什麼。

 

  「我可以放他轉世為人。」雖然所有的理智都在腦海裡吶喊著,要他不要鑄下大錯,但他還是看著她,將那句話,說了出口。

 

  「但你要留在這裡,成為我的妻。」

 

  雲夢眨了眨眼,懷疑自己沒有聽錯,可眼前表情冷硬的男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老實說,她不認為他真的懂得什麼叫做玩笑。

 

  「你要娶我?」她忍不住再確定一次。

 

  「對。」

 

  這男人簡潔但確定的回答,教她杏眼圓睜,粉唇微張。

 

  他以為她會拒絕,畢竟這裡不像人間,也不像天界,這地方什麼都沒有。

 

  但她看著他好半晌後,卻深吸了口氣,張嘴答應。

 

  「好。」

 

  他不敢相信的看著她,但她只是對著他,露出了微笑。

 

  那抹笑,如甘露一般,再次魅惑滋潤了他。

 

  他朝她伸出了手,她放下懷裡的琴,沒有半點猶豫的將小手擱到他掌心上。

 

  這女子是如此美好,他拉她站起,將她攬到身前,冰冷的大手,覆著她溫暖的小臉,剩下的最後一絲良心,終於讓他啞聲開口提醒。

 

  「你最好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了。」她仰起秀麗的小臉,正色的看著他道:「我說好,就是好。」

 

  一顆心,因她輕柔的話語而鼓動。

 

  明知道,這是在佔她便宜;明知道,這違反了天規——

 

  但他已孤單太久、寂寞太久,他需要她美麗而幹凈的存在,溫暖他、提醒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所以,他還是告訴自己,她很清楚答應了什麼。

 

  他捧著她的臉,將兩人眉心相抵,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記。

 

  雖然覺得印堂很熱,雲夢仍看著他,沒有試著閃躲。

 

  「從現在直到永遠。」他貼著她的額,要求她的誓言。

 

  「從現在直到永遠。」她感到有些暈眩,依然開口承諾。

 

  「我秦無明,以無間獄王之名,在此立誓,娶天女雲夢為妻,死生相契,永不分離——」

 

  她可以聽到他低沈的聲音,一字一句的在她耳邊回蕩著,他的話聲雖不大,但每說出一個字,都如雷霆一般,在她耳裡轟隆作響。

 

  他說話時,她感覺到眉間的熱度迅速攀升,當他話聲方落,她也覺得自己要被燙傷的那瞬間,萬丈光芒突然從兩人相抵的眉間散開。

 

  她以為自己會昏過去,但最終只是眩了一下。

 

  光芒如來時般迅速消散,她喘著氣,看見他已不再抵著她的額。

 

  他的眉間,多了一個發出金光的印記。

 

  她可以從他黑瞳中,看見自己的眉間也有個相同的記號。

 

  不覺間,伸手輕觸他眉間的印記,她認得這個符號,夫人和她說過,而他方才所說的誓言也依然在腦海裡回蕩。

 

  他沒有躲開她的觸碰,只是看著她。

 

  「你不只是看守人而已。」她輕撫著他眉間的記號,恍然的喃喃道:「你是閻羅的長子,無間的獄王……」

 

  印記由金,慢慢轉暗,終至消失,但她知道,它還在那裡,如同她的一般,它深深的,印在她的眉心裡。

 

  「後悔了嗎?」他問。

 

  他看似冷漠,但她卻聽出在那冷靜語音下的不安。

 

  從來沒想過,像他這樣的人,也會有如此脆弱的情緒。

 

  她微微歪著頭,凝望著他,直視他深邃的眼底,小手從他的眉心,滑過他的眉骨,然後向下,停在他俊逸的臉龐。

 

  「不。」她輕輕吐出這個字,粉嫩的唇,彎成新月。

 

  在他尚未理解前,她伸出另一隻手,捧著他的臉,踮起腳尖,吻上了他冰冷的唇。

 

  世界,在那一瞬間,幻化成亮麗繽紛的七彩。

 

  ***  ***  ***  ***  ***  ***

 

  「大哥!」

 

  一句驚詫的叫喊,插進了那天搖地動的一刻。

 

  他和她,同時回過神來,他知道那聲音是老七的,卻沒有轉頭去看,他只是看著她,心神仍因方才那輕柔卻雷霆萬鈞的吻而震顫著。

 

  而她,也依然望著他,水汪汪的雙眼有些迷茫。

 

  「大哥!」

 

  「我聽到了。」聽出七弟的驚慌,這一次,他總算回過頭,看著那一身白衣的老七,「什麼事?」

 

  秦天宮不敢相信的瞪著一向穩重的兄長,「什麼事?什麼事?你你你!她她她她——」

 

  真不敢相信,向來能言善道的他竟然結巴起來。

 

  秦天宮猛然閉上嘴,深吸了口氣,設法想讓自己鎮定下來。可問題是,他家老大竟然和女人抱在一起,不止抱在一起,還嘴對嘴!

 

  天啊,他怎麼可能冷靜得下來?

 

  不行、不行,要冷靜,冷靜。

 

  他再吸了口氣,告訴自己要鎮定。

 

  「你,我是說,她,不是,我是說這位姑娘是——」話到一半,他再顧不得禮貌,還是忍不住衝上前,將大哥從那姑娘身邊拉開,萬分驚慌的低問:「她到底從哪跑來的?她怎麼會在這裡?無間不是有結界嗎?你怎麼會私藏一個女的在這裡?不,她是幻覺,對吧?你怎麼可能會藏一個女的,說十三藏了一個,我看還比較有可能。該死,都是因為天門將硬灌我酒,才害我出現這種幻覺——」

 

  「你沒有幻覺。」再聽不下去,他開口打斷七弟連珠炮般的渾話。

 

  「沒有?」天宮瞪著大哥,再轉頭去瞧那身穿白衣白裙,一臉好奇的看著這兒的大眼姑娘。

 

  「明明就有。」他理直氣壯的看著兄長說:「我要是沒幻覺,那她是什麼?」

 

  「她若是你的幻覺,我怎會看得到?」

 

  聞言,秦天宮的臉色瞬間刷白。

 

  「她不是幻覺?」

 

  「不是。」

 

  「那她是……」他愁眉苦臉的看著神色自若、鎮定如常的兄長,真不想問,但又不能不問。

 

  「我的妻子。」

 

  「欸?」秦天宮呆了一呆,他腦海裡方才閃過無數個念頭,就是沒想過這個。「娶妻?怎麼可能?你什麼時候娶妻的?怎麼沒人通知我?」

 

  「因為我還沒通知旁人,我剛剛才娶。」

 

  「剛剛?」他訝然失聲,臉色再度變得既蒼白又古怪。

 

  沒理會七弟的大驚小怪,他定回那在一旁,顯得有些不安的妻子身邊,牽起她的手,替她介紹。

 

  「雲夢,這位是我七弟,秦天宮。」

 

  「你好。」她對著那張口結舌的白衣男子微笑。

 

  可他這位名喚天宮的七弟,卻只是傻瞪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天宮。」無明挑眉。

 

  聽到兄長的叫喚,秦天宮猛然醒了過來。

 

  「你好。」他匆忙上前,恢復鎮定的說:「抱歉,我這陣子到處跑來跑去的,所以有點反應不過來。」

 

  「沒關係。」她微微一笑,只覺得這個人真有趣。

 

  她一笑,秦天宮不由自主就回以微笑,等笑了,才驚覺不太對,這感覺真熟悉,他看著她那如沐春風的笑容,在剎那間醒悟過來。

 

  哎呀,難怪他覺得熟悉,原來嫂子是天界來的,只有天女的笑才會讓他也跟著忍不住傻笑,當然,入魔的不算啦。

 

  思及此,他這才猛然想起正事。

 

  「對了,大哥,你要我查的那件事,我查到了,水月鏡的看守人的確換過,之前的那位,因為失職,被打入天牢了。」

 

  他此話一出,只見大哥臉色微變,一旁的新嫂子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怎麼了嗎?」

 

  「沒。」無明看著雲夢道:「所以,你會知道,是因為從水月鏡看到的?」

 

  「嗯。」她臉色又蒼白了些,點頭承認。「我聽到有人在背後和夫人說,哥造孽太深,死後被拘至無間,最好再觀察一陣子,不該讓我那麼早入仙籍。」

 

  耶?被拘至無間?他是不是哪裡聽錯了?

 

  秦天宮還在懷疑,就聽大哥開了口。

 

  「水月境之前的看守人,犯了什麼罪?」

 

  「他在守鏡時。因為意外,有段時間離開了崗位,沒有聽到澪的祈禱,所以才會被打入天牢。」她眼泛淚光的說:「如果不是哥,澪才是那個應該在百花夫人身邊入籍的天女,而不是我……」

 

  他以拇指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淚,「所以,你才來這,想代兄受罰?」

 

  「我沒有辦法裝做什麼都不知道……」她看著他,悲傷卻堅定的說:「我不能讓蝶舞和澪因哥的過錯,在人間流浪受苦,永遠無法解脫。只有他重新投胎做人,實現澪的詛咒,讓她們的命運繼續轉動,這個死結,才有解開的一天。」

 

  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

 

  她曾這般說過,他懂她的想法,更清楚她為何會這般自責。

 

  「別哭。」撫著她淚溼的小臉,他道:「我既已答應了你,便會放他走。」

 

  這話,可真是把原先早已驚呆的秦天宮給嚇回了魂。

 

  眼見兄長抬手從小樓中招來了鐵牌,他匆匆上前,擋住要去放人的秦無明。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知道。」

 

  簡簡單單兩個字,沒有絲毫猶豫。

 

  他是答得如此確定,教秦天宮一時不知該不該再繼續說下去,大哥一向是他們所有的兄弟中,最沈穩的人,從以前到現在,他一直是他們的模範,他從未犯過錯,從未違抗過,直到現在。

 

  「龔齊有錯,巫女澪有罪,夜蝶舞卻是無辜的。」無明看著七弟道,「他們三人的命運,在詛咒起始時,早已糾結在一起。」

 

  「但是——」

 

  「上頭若要怪罪,我自會負責。」

 

  看著兄長冷靜的面容,秦天宮再無話可說,所以,當大哥再舉步,他沒有試圖再擋,只是看著他走過身旁,踏入那黑暗虛空之中。

 

  那名喚雲夢的天女,依然站在原地,秀麗的面容,蒼白如雪。

 

  他忍了又忍,但沒多久,還是忍不住開口問。

 

  「你嫁給他,只是為了換取龔齊的自由嗎?」

 

  「不。」

 

  她直視著他。對他的問題,完全沒有閃避,卻也沒多加解釋。

 

  他不是不能理解她的行為,上去一趟,他多少探出了事情的原由。她願意留在這裡,其實已付出極大的代價。

 

  大哥和她,似乎都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只是他懷疑,她不知道私放無間罪人,會為大哥惹來多大麻煩。

 

  他本想問,但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是枉然。

 

  大哥既已作了決定,就不會再改。

 

  嘆了口氣,他有些無奈的看著這女子,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只能道:「別負了他。」

 

  她的視線,越過他,落在他身後那黑暗虛空。

 

  「我不會的。」她抬手撫著眉間印記所在的位置,輕聲道:「永遠不會。」

 

  ***  ***  ***  ***  ***  ***

 

  他回來了。

 

  她迎上前去。

 

  他低頭看著她,再說了一遍。

 

  「你要知道,他轉世後,不代表以後一切都會順利,之後事情會怎麼發展,都得看他自己。」

 

  「我知道。」她仰望著他,啞聲道:「謝謝。」

 

  他沒說什麼,只撫著她的臉,將她眼角最後一滴淚拭去。

 

  她將臉偎在他掌心,因他的溫柔而微笑。

 

  秦天宮看著兄嫂,所有的憂慮都暫時消去。

 

  他們是非常美麗的一對。

 

  他從未看過有誰站在大哥身邊,如此自然放鬆。

 

  以前,不是沒人替大哥說過親,他再怎麼樣也是閻羅之子、無間獄王,但他老是板著臉,不少姑娘一見他那冷若冰霜的表情,就忍不住退避三舍。

 

  剩下較有勇氣的,無論是上界、下界,一聽到嫁給他之後,還得陪著待在這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就紛紛打退堂鼓,到最後連一個都沒剩下。

 

  環顧這地方,他不得不為她的勇氣感到佩服。

 

  雖然大哥是無間獄王,但這地方死氣沈沈的、瘴氣又重,要啥沒啥的,侍童三天兩頭就得換掉,連個說話聊天的人都沒有,虧她願意留下。

 

  看著兄長難得溫柔的表情,他不禁暗暗嘆了口氣。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第六章

 

  他是個很溫柔的人。

 

  如她之前所想的一般,這男人,只是面冷心熱。

 

  本來,她還有些擔心,不知道該如何和他相處,不知道身為他的妻,該做些什麼,但他卻只說了一句。

 

  「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他牽握著她的手,帶著她走遍了這居所。

 

  除了渡世臺、萬業樓,和他所住,後來卻被她罷佔的九重居之外,這裡還有幾棟位在九重居之後,因無人使用而塵封的庭院及樓閣。

 

  「這兒為什麼封起來了?」

 

  「這裡是前任獄王的住所,因我只有一人,是以將其關閉。你若有需要可以將它重新開啟。」

 

  她搖搖頭,「那倒不用,不過我可以將九重居整理一下嗎?」

 

  「當然可以。」他看著她,眼裡浮現笑意。「這裡已經是你的家了,你想怎麼做都行。有什麼事,你都可以吩咐魅童。」

 

  既然他都這樣說了,她也就不客氣的開始將花草盆栽帶進了房,粧點那黑成一片的屋舍。

 

  他對這樣的改變,半點都沒抗議。

 

  在無間的日子,其實不像她之前所想的那般無聊。

 

  以前在人世時,她總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不知魂歸何方。

 

  誰曉得,死了之後方知——

 

  死亡並不是結束,只是另一個開始。

 

  仙女們和她說,因為她生前行善,所以死後可得道升天。可一待到了天界,才發現事情沒那麼間單,人處於人界是修行,上了天界也要修。

 

  雖說是脫了胎,換了骨,可一樣有著身體。

 

  餓了,還是得吃;累了,還是得睡。

 

  只是天界並不像人間處處戰亂,也不像人間有疾病與死亡的問題。

 

  天、地、人三界,只是處在不同的空間而已。

 

  無間界,更是處於所有時空之外。

 

  這裡,雖然不像人間是個花花世界,也不像天界那般處處華美,但要忙的事情還是很多。

 

  在這兒,一樣要吃、要喝、要穿、要睡。

 

  雖然他說不用忙,可她當人家妻子的,當然不可能都放著不做。

 

  時間到了,她會和魅童一起送吃的上樓。

 

  他忙時,她自己就和魅童在九重居裡打掃、種菜、煮飯;他不忙時,她就會帶著琴去萬業樓找他。

 

  雖然她的琴藝依然笨拙無比,他卻從來不曾嫌過,只是很有耐心的教導她。

 

  當他吹笛時,她會隨侍在一旁。

 

  自從他在她額上印下他的印記後,她不再覺得一下子就累了,身體感覺更輕,五官更敏銳,她可以聽到更遠的聲音,在黑暗中看得更遠。

 

  不過,在無間受苦靈魂的哀號,從來不曾穿過結界,傳到這兒,但她知道他們就在渡世臺外的黑暗中。

 

  萬業樓上堆積如山的鐵牌,更是證明瞭他們的存在。

 

  「為什麼那兩塊鐵牌在發亮?」

 

  一回上樓送飯時,她好奇詢問。

 

  「因為,他們開始聽進去了。」

 

  「聽進去?」她眨了眨眼。

 

  「鎮魂曲。」

 

  「鎮魂曲,你教我的那首?」

 

  「對。」他看著那泛著微光的鐵牌,解釋道:「在這裡的,都是萬惡不赦之徒,但若知過能改,還是有重新人輪回的機會。在無間者,若有心,就能聽得到鎮魂曲,聽久了,若能知曉理解體會自己曾犯下的過錯,便能得到救贖。」

 

  所以,他的工作除了看守,還擔負著勸慰那些冥頑不靈的魂魄。

 

  她之前猜得果然沒錯。

 

  但,這是多麼吃力不討好又累人的工作。

 

  從小樓外看,萬業樓雖只有三層,但上了二樓,才曉得,這裡面的空間是無限向上延伸的。

 

  鐵牌堆疊出的黑墻,消失在黑暗中,即使她仰起頭,仍看不到頂端。

 

  他望著那層層疊疊黑如墨墻的鐵牌,雖然他俊逸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但不知為何,她仍察覺了他情緒的低迷。

 

  不自禁的,她握住了他的手。

 

  他低下頭,看向她。

 

  「天界的仙女姐姐都錯了。」

 

  不懂她為何突然提起這個,他狐疑的揚眉。

 

  「她們總說,黃泉之中,無間之王最是無情。」她看著他,微笑開口,「但其實,你才是最溫柔的那一個。」

 

  她的笑,如花。

 

  純凈卻燦爛,像她的心一般。

 

  胸口微微緊縮著,他握緊了她的手。

 

  「你應該相信她們的。」

 

  「為什麼?她們沒見過你,我見過啊。」她柔聲說:「你若無情,便不會在這裡。若非你有情,相信罪孽再深重之人,都有悔過的可能,他們就不會存在了。因為你相信,才有人能得救。」

 

  竟然是她……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麼長久以來,竟然只有她懂。

 

  所有的人都覺得他是在對牛彈琴,只有她如他一般,認為這一切並非徒然。

 

  「雖然,我現在彈得還不好,但我說我想幫忙時,是認真的。」她仰望著他,再次強調。

 

  「你彈得很好。」他說。

 

  「說謊是要到拔舌地獄報到的。」她開玩笑的說。

 

  他並沒有說謊,她的確彈得很好,雖然節奏還不是那麼精準,但心比什麼都重要,當她練琴時,她每彈出一個音,渡世臺前的冰就會裂開一些。

 

  但她太專心了,所以從來沒發現這件事。

 

  「來吧,先吃飯。」她拉著他的手,回到桌邊,把飯菜一一擺好,邊道:「你先吃些,別一會兒忙起來,又忘了吃。」

 

  他接過她送上的碗,看著她從餐盒中一一拿出的小菜,懷疑她到底從哪弄來這麼多素菜。

 

  「我種的啊。」

 

  聽到她的回答,他才發現他將內心的疑問問出了口。

 

  「種的?」

 

  「嗯,後面的院子不是空的嗎?我仔細一看,發現那兒原來是菜園呢,只是因為久沒人顧而荒疏了,我整理了一下,試種了一些蔬菜和水果,長得很好喔。」

 

  長得很好?

 

  他知道那兒,以前魅童也曾在長上的交代下,試著在那兒種菜,可都活不久。後來,九重居的素菜都是魅童在交班時,從玄冥宮帶過來的。

 

  他看著那在盤子裡翠綠的菜葉和水果,無論是哪一種,它們看起來的確長得很好,事實上,幾乎是超乎尋常的強健。

 

  也只有她,才能在無間這種貧瘠的凍土上,那麼快的種出蔬果。

 

  她替他舀了一碗湯,送到他面前,然後看著他將食物送入嘴裡。

 

  他方吞下第一口,就見她忍不住問。

 

  「好吃嗎?」

 

  「嗯。」她那引頸期盼,等待稱讚的小狗模樣,教他不禁揚起嘴角,「好吃。」

 

  聞言,雲夢開心的綻出一朵微笑。

 

  以前在人間,她是被人捧在手心上的公主,啥事都不用管,就會有人幫她準備好。可到了天界,她級數可是最低的,和一般婢女沒雨樣,什麼事都得做,啥事都要學。

 

  久而久之,她也就習慣了。

 

  可雖然以前也有人稱讚過她,但不知為何,他的一句話,卻比所有人的稱讚都加起來還要讓她快樂。

 

  看著她笑著拿起碗筷,開始用飯,他不禁為之莞爾。

 

  每回用餐,她都會問他這個問題,在得到他的回答後,她才心滿意足的開始吃飯。

 

  總是這樣的,一點點小事,就能讓她開心不已。

 

  無論是一朵花開,或是他的一句稱讚,都能讓她歡欣許久。

 

  在開口留她之前,他從未曾想過,她會真的願意留在無間,甚至待得如此安穩,倣佛她嫁的只是一個普通人,倣佛這兒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倣佛她是心甘情願的留下來,倣佛有一天她真的可能……

 

  愛上他。

 

  ***  ***  ***  ***  ***  ***

 

  銀鈴般的笑聲從樓外傳來。

 

  秦無明循聲看去,只見雲夢帶著兩名看起來有些面熟的魅童,在九重居的墻內洗刷衣物。

 

  她以無患的籽,搓洗出泡沫,將一切洗得幹幹凈凈。

 

  白色的泡沫,飛散得到處都是。

 

  它們浮在半空中,沾在樹葉上,她和魅童們的身上都沾了許多泡沫,連那只已逃到屋檐上的黑貓也無法倖免。

 

  她似乎不覺在這兒生活,有多麼不便及無聊,她總是能找到許多事來做。

 

  打掃屋舍、種花種菜,煮飯洗衣。

 

  每回,他從小樓的窗欞往外看去,三不五時的,就會看見她抱著東西來來去去,或蹲在路邊和那些花草植物說話。

 

  魅童和那只黑貓,則總跟在她身後或身旁。

 

  她從不因魅童的短暫停留而困擾,她總是和每一個來的魅童說話,帶著他們到處跑,她甚至記得每一位魅童的名字。

 

  他們喜歡她,他可以看得出來,無論是哪一個,總是喜歡在她身邊跟前跟後的。無論她做什麼,他們都會一起幫忙。

 

  他們甚至在短時間內,就又再回到無間輪班,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但他的確看見有幾位魅童重復再來,只為了和她在一起。

 

  在他印象中,從未見過哪個魅童會笑,即使在其他地方也沒見過,但打她來之後,他常常見到他們在笑。

 

  跟著她一起笑。

 

  如同現在一般。

 

  「咪咪——」

 

  她朝縮在屋檐上的黑貓伸出手,笑著叫喚。

 

  「咪咪,下來呀。」

 

  咪咪?

 

  顯然她對它的性別不是很清楚。

 

  瞧那只貓忿忿不平的模樣,他心情就莫名愉悅了起來。

 

  「七哥,那是在笑嗎?」

 

  「應該是。」

 

  「我沒見他笑過,所以不是很能確定。」

 

  「我也是,不過一般正常來說,兩邊嘴角上揚的表情,應該都能稱做笑容。」

 

  「所以他在笑 ?」

 

  「嗯,他在笑。」

 

  聽到這荒謬的對話,他將視線從九重居內拉了回來。

 

  說話的兩個人,分別穿著青衣與白衣,很不幸的,這兩位都是他的兄弟,白衣的是老七,青衣的是排行第八的禦風。

 

  「怎麼有空來?」

 

  「我聽七哥說,你娶了妻,所以過來看看。」秦禦風靠在窗邊,看著九重居裡,依然在呼喚那只黑貓的女子,問道:「就是她嗎?」

 

  秦天宮擠到老八身邊,好笑的道:「這裡就她一位姑娘,不是她,難不成是那只貓。」

 

  不知是否被聽見,黑貓目露兇光的朝這兒望來。

 

  「哎呀,不會吧。」秦禦風見著那貓的雙瞳,猛然記起這兇狠的眼神,失笑道:「這不是之前被我和老九一起押來的七世惡煞嗎?啥時變成這種小貓咪了?」

 

  此話一出,黑貓長毛豎起,露出尖牙,一副想衝過來的模樣,可它方跳下屋檐,就被雲夢抓住。

 

  「咪咪,不行喔。」她抱著它,撫著它的腦袋道:「你身上都是泡沫,要洗幹凈才行,不然會沾得到處都是的。」

 

  說完,她就將它放到水盆裡,無論它如何喵喵哀叫掙紮,或是裝可愛求饒,她仍是在魅童們的幫忙下,將它衝洗幹凈。

 

  瞧那家夥變成落水貓的模樣,小樓上的兩兄弟,幾乎快笑翻了過去,直到身後被擋住視線的長男冷冷開了口。

 

  「你們沒別的事好幹嗎?」

 

  「怎麼可能沒有,我可是——」禦風話到一半,就被身旁的七哥搭住了肩頭。

 

  「禦風當然忙啊!他可是專程來送貨的!」怕八弟說錯話,秦天宮忙拍著弟弟的肩,一邊微笑道:「對不對,禦風?」

 

  「對,沒錯。」禦風嘴角抽搐的僵笑點頭。

 

  七哥暗示得這麼用力,拍得他肩膀都快脫臼了,他想說不對都不行。

 

  「二哥要我將他送來。」秦禦風從懷裡掏出了一塊玉牌和黑色晶球放到桌上,邊道:「這強盜壞到有剩,他在人間時,從三個月的娃兒到八十歲的老婆婆都不放過,二哥把資料和刑期都記到玉牌裡了。」

 

  看著老七、老八欲蓋彌彰的笑容,雖然知道他們有事瞞著他,但他也懶得多問,反正到時真要有事,這對活寶終究還是會先說出來。

 

  「還有事嗎?」他問。

 

  「我可不可以——」

 

  禦風本還要開口,卻被天宮搶先道:「沒了,我們沒事了,你忙吧,我們下次再來。」

 

  「可是我——」

 

  「可是什麼,老二不是要你盡快趕回去,要是讓他知道我們在這兒打混摸魚,鐵定吃不完兜著走,別拖拖拉拉的!」秦天宮推著老八往那立在踏邊的大鏡子走進去,臨走前,不忘從鏡中探頭出來。衝著兄長揮手笑道:「老大,我們回去了,記得幫我和嫂子問好!」

 

  語畢,他才將頭縮了回去。

 

  水晶鏡在他們進去時,如水般浮動了一下,然後才恢復平靜。

 

  那兩人一定,小樓裡,立時又安靜了下來。

 

  案桌上,汙濁的靈魂在黑色的球體裡張牙舞爪的咆哮著,試圖要掙紮出來,卻怎樣也無法離開。

 

  他看著那憤怒的魂魄,久久。

 

  好半晌後,才伸出手,右手拿起玉牌,左手拿起鐵牌。

 

  他將兩手攤平,玉牌浮懸至半空,閃現此人的生前,鐵牌則將其罪業一一記錄下來。

 

  那是極為血腥殘忍的畫面,不堪入目的邪惡。

 

  他卻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直到一切完結。

 

  在這之中,那黑色扭曲的惡靈依然不斷張嘴咆哮著。

 

  當他的手觸碰到球體,靈魂的咆哮就成了哀號,他攤開掌心,黑球迅即飛出萬業樓,越過渡世臺,進入無邊的黑暗虛空之中。

 

  但,即使如此,他仍能感覺到那醜惡的憎恨和汙穢沾染在他的掌心,仍能看見那罪人所犯下的種種罪業。

 

  他閉上眼,卻感覺到那罪惡像黏膩的臭水在整個空間裡蔓延著,像是要將他整個人吞噬掉般,怎麼樣也揮之不去。

 

  煩悶、厭憎倏然上湧,教他幾乎無法呼吸。

 

  就在這時,一隻溫暖的小手撫上了他的手背。

 

  他睜開眼,看見她。

 

  「你還好嗎?」

 

  她白凈的小臉上,有著擔憂。

 

  他望著她,知道自己應該縮回手,卻怎樣也沒有辦法。

 

  她純凈而美好的溫暖,驅趕走了罪惡的汙穢,凈化了一切。

 

  見他不語,雲夢擔心的將手移到了他同樣冰冷的額,方才她在九重居,不知為何,突然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波動,回頭看來,只見一道黑光飛出萬業樓。

 

  她擔心的過來看看,卻見他閉著眼,臉色難看的坐在墊上。

 

  她跪坐在他身前,喚了他幾回,不見他出聲才伸手的。

 

  「你不舒服嗎?」

 

  她話聲方落,他已將她拉到了懷中,低頭吻了她。

 

  他吞去了她的輕呼,吃掉了她的喘息,讓她為之暈眩不已。

 

  當他終於停下來時,她依然無法回神,只能紅著臉,迷茫的看著他抱著自己起身,下了樓,出了門,穿過小徑、庭院,回到九重居。

 

  她只覺得像是飄浮在雲端之上。

 

  青燈幽幽,百花綻放。

 

  他抱著她,上了床,解了衣。

 

  聲寂寂。

 

  喘息。

 

  從頭到尾,她只能攀著他的肩頭,在他身下,在他火熱的黑瞳中燃燒,完全無法思考。

 

  她感覺到他成為了她的,她也成為了他的。

 

  她和他融為一體。

 

  溫暖而柔和的金光包圍著兩人,所有的紛擾都被隔絕在外。

 

  倣佛天地都已消逝,只剩下了他,還有她。

 

  ***  ***  ***  ***  ***  ***

 

  她的發,纏繞在他的手指上。

 

  他把玩著那烏黑青絲,嗅聞她頸邊的香氣,吻著她柔嫩的肩。

 

  她是他的妻。

 

  他知道,她也曉得。

 

  他在她魂上留下了印記,卻直到此時,她才真正確實的認知到這件事。

 

  粉色在她嫩白的膚上暈染著,久久不散。

 

  她羞怯的低著頭,一直不敢看他,卻依然清楚他的視線所在之慮。因為他看著的地方,總是會微微的發熱。

 

  他冰涼柔順的黑發披散在她雪白的肌膚上,環著她的腰,滑過她的腿,繞著她的腳踝。

 

  她全身上下,都被包圍在他的氣息之中。

 

  他的溫度比她的低,但他大手所到之處,總是能引起陣陣如火般的熱。

 

  一思及方才那撩人的火熱接觸,才稍微退掉的紅暈,又再次上湧。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她原是垂著眼的,但他一直沈默的盯著她,以拇指摩挲著她的紅唇,教她不得不抬眼看他。

 

  他的眼,黑如深潭,卻暗潮洶湧。

 

  在他眼底深處,除了火熱的欲望,還有著難以言明的痛苦及哀傷。

 

  心口,莫名一疼。

 

  不自禁的,她還忘了羞怯,小手貼上了他的胸,覆上了他的臉。

 

  他不自覺閉上眼,她吻了他,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他內心黑暗的痛楚。

 

  察覺她在做什麼,他猛然睜眼想退開,她卻不肯,只是緊緊環抱住他。

 

  他沒有辦法推開她,無法抗拒她。

 

  他的痛,他的傷,盡皆入了心。

 

  淚水,驀然滑落。

 

  那無盡的孤獨黑暗與痛苦,幾乎要將所有侵蝕殆盡。

 

  她不敢相信,這麼多年,他一直是這樣過來的,孤獨的承受著一切,守護著一切,可即使如此,他依然試圖拯救那些無惡不赦的罪人。

 

  「你好傻。」他抹去她的淚,啞聲道。

 

  「我是你的妻。」她撫著他的心口,也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垂淚柔聲宣告道:「不要瞞著我,從前大家都瞞著我,以為那麼做是對我最好的,卻不知那才是傷我最深,我再也不想被瞞騙在外,再也不想因為自己的無知而後悔。我希望能幫忙,而不是被人護著、供著。既然你娶我為妻,就代表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你的傷,是我的……」她緩緩開口,邊傾身,吻著他冰冷的唇。「你的痛,應該也是我的……」

 

  那滾燙溼熱的淚,暖了他的頰,也暖了他的心。

 

  那瞬間,他知道,她是他永世的救贖——

 

第七章

 

  從未對誰,有這樣的感受。

 

  她總是清楚知覺到他的存在,感覺到他的情緒。

 

  即使隔著一大段距離,她也能知道他在看她,就像她在看他時,他總會察覺一般。

 

  她很愛看他。

 

  看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嘴,還有那烏黑柔亮如水般的發,和他長而有力的手指,以及他寬闊的肩頭,和那美麗的身體線條。

 

  甚至,是他優雅無聲移動的樣子。

 

  或看書的樣子,或寫字的樣子,或燈光映照在他臉上,勾勒出的每一道光影……

 

  「怎麼?」奇怪她膠著在自個兒臉上的視線,他從書案中抬首,只見原本坐在一旁裁布,說要替他做一件新衣的她,此刻卻愣愣的瞅著他瞧。

 

  被逮個正著,她俏臉微紅,慌忙低下頭來。

 

  「沒有。」

 

  「沒有?」他挑眉。

 

  她垂首以小針將裁好的布別起,「我只是在想你肩膀要多寬才……」

 

  「我以為你剛量過一次了。」他說。

 

  「呃,我……」她抬起頭,紅著臉,尷尬的喃喃承認:「我只是看你看到出神了。」

 

  他一愣。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她不懂。

 

  「你在天界裡,該見過許多比我更好看的人才是。」

 

  「呃……應該是吧。」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再次垂首。

 

  「應該?」他不解的看著她。

 

  雲夢紅著臉,低著頭玩弄手中的針線說:「那個……我以前沒注意過。」

 

  「沒注意過什麼?」

 

  她咬著唇瓣,頭低低的縫著裁好的布,好半晌,才鼓起勇氣,羞窘的道:「別人的長相啊……大家看起來好像都差不多……」

 

  「差不多?」他聞言可傻了。

 

  「就……就都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啊……」

 

  「我不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嗎?」他好笑的問。

 

  「呃,你不一樣……」

 

  她的頭越來越低,聲音也越來越小聲,他卻聽得越來越糊塗了。

 

  「我不一樣?哪裡不一樣?」他不記得自己有比人家多個鼻子或眼睛才是。

 

  她沒有開口,只是頭更低了,低到他都看到她頭頂的發旋,雖瞧不著她的臉,他卻能看見她泛紅的雙耳。

 

  「雲夢?」

 

  「那個……」聽到他的催問,她窘迫的咕噥了一句。

 

  「什麼?」沒聽清楚,他不禁伸手抬起她紅得發燙的小臉。「你說什麼?」

 

  「我不曉得啦……」她又羞又窘的瞅著神色突然有異的他,有些結巴的說:「我要曉得……就……就……就……」

 

  「就怎麼?」他朝她俯身,追問。

 

  「就……不會一直看了……」瞧他靠近,她想轉開視線,卻被他眼裡的灼熱視線給拉住。被他瞧得心慌意亂,她空出一隻小手擱到他胸膛上,不覺微喘地說:「那個……你……你要在意……我下回……不看就是了……」

 

  「不。」他攬住因他的逼近,不自覺往後仰,快摔倒的她,嘴角微勾,啞聲道:「你看吧。」

 

  「嗯?」她愣了一下,傻傻的看著他。

 

  「你想看,就看吧。」他低聲開口。

 

  瞧他靠得更近,她不禁羞窘地閉上眼,他卻未再更近也未離開,只是等著。

 

  溫暖熟燙的氣息包圍著她,不自禁地,在他的凝望下,她翩然再次張開雙跟。

 

  他,近在跟前。

 

  薄唇,溫柔地輕揚。

 

  深邃的眼裡,有她。

 

  他低首吻住了她微啟的粉唇。

 

  雲夢輕吟一聲,只覺得他的吻如花釀的酒一般,總教她初嘗時為之醺然,如在雲端一般,跟著卻似墮入烈焰火海。

 

  拈著針的手,不自覺松了,布也掉落。

 

  如果他是火,她願意在他懷裡燃燒成灰燼……

 

  ***  ***  ***  ***  ***  ***

 

  他睡得很沈,幾乎已忘了有多久,他曾這般好好休息過。

 

  醒來時,她已不在身旁。

 

  雖然明知她不可能離開,他仍莫名心慌。

 

  她能來,當然就能走。

 

  這念頭,教他胸口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他下了床,出了門,穿庭,過院。

 

  九重居,寂靜如常。

 

  萬業樓,沈默聳立。

 

  渡世臺,冰冷依然。

 

  或許,她不曾存在過。

 

  這一切,只是場夢,一場癡心妄想的夢。

 

  他的夢。

 

  無邊苦澀和黑暗空虛,緩緩漫過了一切。

 

  他閉上眼,試圖壓下胸中那洶湧的黑暗浪潮,卻怎樣也無法遏止失望和憤怒的感受。

 

  無法再看著渡世臺外那無邊的冰冷黑暗,他深吸口氣,轉身。

 

  然後,看到了她。

 

  她,捧著一盆花,晃過了萬業樓的窗口。

 

  那纖弱的身影,只在眨眼間,便又消失無躍。

 

  他邁開腳步,奔上樓去。

 

  在上樓前的剎那,他害怕她不曾存在。

 

  但那柔美的幻影,卻未消失。

 

  他可以看見她,跪坐在案桌邊,小心翼翼的擦拭著她方才捧著的花盆,身後的長發如流水般,和雪白的衣裙一起垂落在地。

 

  黑貓蜷在她的裙邊,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在他進門時,抬頭看了他一眼。

 

  察覺到它的動作,她回頭,看見了他。

 

  笑容,在她臉上綻放。

 

  「你醒了。」

 

  她將壓在裙上的貓兒抱開,惹來它不滿的一聲喵叫,她卻仍是站起了身,帶著溫暖的微笑,朝他走來。

 

  他有些暈眩的看著她,聲音梗在喉頭,丁點也發不出來。

 

  「我瞧你睡得熟,所以沒吵你。」她抬手將他垂落的長發撂到耳後,撫順他的領子,再將他敞開的衣襟,仔細拉好。「餓了嗎?要不要我弄點吃的?」

 

  她的聲音,柔柔的、淡淡的,包圍著他。

 

  無明低頭屏息的凝望著身前那如此理所當然替他整理衣著的女人,依舊無法開

 

  沒等到回答,她抬起了頭,靈動的黑眸裡,有他。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她開始擔憂了起來,他的衣襟敞開,衣帶沒綁,向來柔順的長發,也莫名散亂著。

 

  「你還好嗎?」她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伸出了手,輕輕的、小心的,倣佛怕將她弄壞了似的,以指腹輕觸著她的臉。

 

  她張嘴,想問他是怎麼了,但他的神情卻讓她無法出聲。

 

  他的手指,輕柔的,幾不可覺的,微微一觸,然後像是被燙到似的彈開,跟著像是要確定似的,又立刻落下。

 

  兩次,三次……

 

  然後,他的手指,終於撫上了她的頰。

 

  緩緩的、緩緩的,順著她的輪廓,滑過。

 

  他像是在用手記憶她的容顏,確定她的存在。

 

  他的觸碰,壓抑而謹慎,從指尖,到指腹,最終至掌心,然後才從一隻手,到兩只手,從輕觸,再到以雙手捧著她的臉。

 

  「我以為……你是夢……」

 

  那渴盼而啞聲的低喃,教她的心為之震顫,她懷疑他知道自己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熱意上湧,在胸口,在眼中。

 

  她張嘴,柔聲道:「我不是。」

 

  他微微一震,從迷茫中醒覺。

 

  「我不是。」她抬手,握住了他的手,既心疼又認真的說:「不是夢。」

 

  對,她不是,不是夢。

 

  他凝望著她,然後,釋然而溫柔的笑了。

 

  「你應該常笑的。」

 

  他錯愕的看著她,卻見她歪著頭,瞧著他說。

 

  「你笑起來真好看,像菩薩一般。」

 

  因她的話,他才在她的眼裡看見自己揚起的嘴角,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卻認真的繼續道:「更何況,沒人規定當獄王,就得要老是面無表情的苦著臉。」

 

  沒理他那驚訝的模樣,她只是微笑宣告。

 

  「我喜歡看你笑。」

 

  她的話,熨燙著他的心,教它為之暖熱起來。

 

  ***  ***  ***  ***  ***  ***

 

  愛戀,就是這樣子的嗎?

 

  她聽過,也看過,卻不曾真正為誰而心動。

 

  在人世時,她不曾懂得,在天界時,她也不曾遇過。

 

  只有他,會讓她臉紅心跳:也只有他,會讓她覺得安心。

 

  每當他握著她的手,每當他看著她,每當他親吻她,都讓她更加確定,他的懷抱,是她生來就該待的地方。

 

  自從那次她試圖分擔他的傷痛之後,他不曾再抗拒她。

 

  他需要她,一如她需要他。

 

  一個,屬於她的,需要她,看著她,願意和她分享一切的男人。

 

  直到此時,她才真正懂得,蝶舞究竟求得是什麼。

 

  漸漸的,他的表情慢慢軟化,不再像冰玉石雕,也更常露出微笑。

 

  她喜歡他溫柔而專注地看著她的模樣,喜歡待在他懷裡,喜歡自己屬於他。

 

  一次又一次,她陪著他在萬業樓做事,在九重居纏綿,在渡世臺吹奏鎮魂曲。

 

  她彈琴,他吹笛,兩人合奏的默契越來越好。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內心的黑暗漸漸退去,盈滿了純凈的溫柔。

 

  花,在無間朵朵綻放著。

 

  夫人曾說過,花兒會誠實地反映她的心。

 

  每當看著他,她就會有一種從來未曾有過的寧靜和安詳。

 

  「累了嗎?」察覺她凝望的視線,原在替她收琴的他,轉身朝她走來。

 

  「不。」她昂首看著來到身前的他,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腰,將臉枕在他懷申,閉眼微笑,柔聲道:「我只是在想,我何其有幸,才能嫁你為妻。」

 

  她總是能這般出其不意的撼動他。

 

  一顆心,因激越而震顫著,擁抱著懷裡的她,他吻著她的發,啞聲道:「這句話,應該是我說的。」

 

  「嫁我為妻嗎?」她挑眉瞧他,語音帶笑的故意說。

 

  「不。」他揚起嘴角,「是娶你為妻。」

 

  「你知道,我其實一點也不介意娶你的。」她調侃道。

 

  「我知道。」他說。

 

  他如此認真又誠實的回答,倒讓開玩笑的她又紅了臉。

 

  看著羞怯臉紅的她,教他情不自禁的抬起她的臉,低首再次吻了她。

 

  她總是接納他的一切。

 

  無論最好的,或是最壞的。她都不曾排拒厭憎過。

 

  他想,她永遠不會知道,他有多麼慶幸能與她相遇,又有多麼需要她。

 

  在這無盡的黑之中,只有她是他唯一的光明。

 

  如果可以,他願意傾盡一切,將她留在身邊,直到永遠。

 

  ***  ***  ***  ***  ***  ***

 

  玄冥宮。

 

  秦禦風如風一般,一路衝過宮內八院九庭,直至到了藏經閣,才找到正在翻找典籍的秦天宮。

 

  他一進門,立刻將門給關了起來。

 

  聽到關門聲,秦天宮嚇了一跳,回頭就見老八臉色難看得直比青面鬼。

 

  「怎麼?有鬼在追你嗎?」

 

  「一點都不好笑。」秦禦風匆匆上前,「你要知道出了什麼事,我包你笑不出來。」

 

  「出了什麼事?」他沒好氣的回過頭,繼續查找手邊的典籍。

 

  再大的事有他現在的問題大嗎?可惡,他明明記得以前曾經在哪兒看過那件事的,要是能找到那先例,應該是可以讓大哥渡過這一關的。

 

  「龔齊的轉世,殺了不該殺的人,上頭的人發現大哥私放無間罪犯,派了天將下來興師問罪了!」

 

  「你說什麼?」秦天宮猛然回首,揪著老八的衣襟。

 

  「我說什麼?說事情穿幫了!」禦風惱火的道:「他們現在正在大殿,管生死簿的二哥和管輪回的轉輪王都到了,爹已經氣得火冒三丈,派人去無間找大哥過來了。」

 

  「該死!」他只想到要老八到鬼門關前守著,等龔齊的轉世一死,便能直接攔截,誰知道那王八蛋死性不改,都轉世了還學不會教訓,現在搞得天將都下來了。

 

  天將這一來,依照爹那六親不認的臭脾氣,勢必會將大哥論罪——

 

  「你在這裡找半天,到底是找到了沒?」秦禦風急著問。

 

  「沒有。」他心念電轉,當機立斷道:「不找了,來不及了,我們去無間。」

 

  「去無間?」秦禦凰一愣,「去無間做什麼?他們這會兒全在大殿啊,大哥一會兒也該到了。」

 

  「爹向來鐵面無私,大哥絕不會將雲夢的事說出來,照爹的性格,大哥一到,十之八九會被關起來。」秦天宮抓著老八,「我們得去找雲夢過來。」

 

  「可是,你不是說過,大哥說若是事情發生了,要你別動聲色,先保全雲夢嗎?」

 

  「那是說,在我找到前人判例之前。」秦天宮臉色難看的說:「現在什麼都沒有,你難道想眼睜睜看他被抓去關嗎?」

 

  禦風為之啞口。

 

  秦天宮二話不說,掀開屋子裡的水晶鏡,跨了進去。

 

  秦禦風見狀,一咬牙,也只好跟著追上。

 

  ***  ***  ***  ***  ***  ***

 

  她原是在九重居後的花圃裡澆花的。

 

  直到察覺到他的存在,才抬起頭來。

 

  他站在不遠處的花圃之外,隔著那層層的花海,靜靜的凝望著她。

 

  「怎麼了?」

 

  她來到他面前,柔聲輕問。

 

  他拾手撫著她的臉,微微一笑,「沒事。」

 

  那笑,帶著淡淡的哀傷。

 

  「別瞞我。」她昂首,定定的看著他。

 

  不要瞞我……既然你娶我為妻,就代表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他深深記得她說過的話,望著她堅定但悲傷的眼,他的喉頭緊縮著,好半晌,才道:「我要離開一陣子。」

 

  「去哪?」

 

  「玄冥宮。」他淡淡道:「我爹差人召喚我,我得過去一趟。」

 

  她本以為是什麼事,聽到他的答案,她松了口氣,他之前就說過,每過一陣子,他都得到玄冥宮去,報告無間的狀況。但那兒有些人,對他試圖拯救無間罪人的行為,不是很讚同,所以他向來不喜到玄冥宮去。

 

  她握住他隨手,溫柔的道:「那我幫你沐浴更衣吧。」

 

  「嗯。」他垂下眼,看著她,應了一聲。

 

  以為他只是要去玄冥宮而心情不好,她牽著他穿過庭院,來到九重居寬大的浴池,替他寬衣、沐浴,溫柔的梳洗他那頭烏黑的長發。

 

  從頭到尾,他都沒說一句話,只是順著她,看著她。

 

  看著她小心的替他擦幹他的發、他的身,看著她溫柔的替他穿上她這段日子,親手為他縫制的衣。

 

  他一直看著她,看得她臉都紅了。

 

  「為什麼一直看著我?」

 

  因為他需要將她的模樣,深深刻印在心中。

 

  他沒將心底的話說出口,只是低頭看著細心替他綁著衣帶的她,反問:「夢兒?」

 

  「嗯?」

 

  「你怨我將你強留下來嗎?」

 

  「不。」她綁好他的衣帶,撫平他的衣襟,柔聲開口道:「我怎會怨你?我感激你都來不及了,又怎會怨你?」

 

  「你對我,只有感激?」

 

  他的聲音有些悶啞,她抬頭仰望著他,小手貼在他的胸膛上,羞紅著臉坦承道:「你知道不只是那樣的。」

 

  「我不知道。」

 

  她瞧著他,發現他這句是認真的。

 

  「我對你,不只有感激。」她踮起腳,親吻著他,微笑說:「現在你知道了。」

 

  他沒讓她退開,只是在下一瞬間,將她拉回懷中,再次深深的吻了她,直到她迷醉萬分,他才依依不捨的松開她,啞聲開口。

 

  「現在我知道了。」

 

  她又羞又窘,因那熱情的吻而啞口。

 

  他溫柔的撫著她的臉,最後一次描繪著她的面容,然後才轉身,離開。

 

  看著他走出門的背影,倏忽間,驀然覺得不安,倣佛他這一去,便會從此消失。

 

  她追到門邊,不自禁開口喚他。

 

  「無明——」

 

  他聞聲回頭。

 

  「我……」看著站在院中的他,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傻,他只是去見他爹而已,她真不知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壓下胸中莫名的忐忑,她撫著自己的胸口,朝他一笑。

 

  「我等你回來。」

 

  她的語音,很輕,很柔,卻深深印在他的心上。

 

  他無法開口,只是朝她點頭,才再次回身舉步。

 

  這一次,她沒再喚他,他也沒再回頭,只是穿過了院子,出了門墻,遠去。

 

  ***  ***  ***  ***  ***  ***

 

  他走了。

 

  她在九重居,捧著他換下的舊衣,發呆。

 

  她想著自己,想著他,想著這一段日子,想著關於他的一切,也想著不知在人間何處的蝶舞和澪,還有頑固的哥。

 

  她什麼都想了,但想他的還是最多的。

 

  幾乎是在他離開的那瞬間,她就開始覺得寂寞了起來。

 

  雖然,魅童們依然在清洗著浴池,咪咪也窩在她腳邊,可當她折疊著他的衣時,卻還是覺得寂寞起來。

 

  她抱著他的衣,跪坐在地上,將臉埋在他的黑袍裡,想著他的溫柔,想著他不經意的笑,想著他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兒跪了多久,當她聽到腳步聲時,沒有多想就跳了起來,以為是他回來了,她拋下他的衣,衝到門邊,卻不見他,只看見他神色凝重的七弟,和另一位青衣男子。

 

  雖有些悵然,她仍是露出了禮貌的微笑。

 

  「你找無明嗎?他去玄冥宮了。」

 

  「我知道。」秦天宮在門前停了下來,他可以看見她在發現來人是他時,眼裡的失落。若非到了最後關頭,他也不會來找她。「我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怎麼了嗎?」她有些困惑。

 

  「龔齊轉世後依然不改本性,斬殺了不該殺的人,天將一查之下,發現龔齊應是無間罪人,現下來追究責任了。」

 

  他話到一半,雲夢臉色便倏然刷白。

 

  「大哥的性子我們都知道,他既願為你私放人犯,就絕不會拖你下水。爹性情耿直,大哥若不願說明,爹必將他嚴辦。」禦風看著神色慘白的嫂子,雖心有不忍,但為了兄長,仍是硬下心腸道:「我們需要你的幫忙。」

 

  她以為他去玄冥宮只是例行公事,怎知竟是為了——她。

 

  他站在層層花海中,凝望著她的模樣,驀然浮現眼前。

 

  淚水將一切模糊成一片。

 

  雲夢只覺得心好疼好疼,既惱他還是瞞了她,又心疼他將一切都攬在身上。

 

  她從來不想害他受罰。

 

  她一直以為放哥重入輪回,是在他權限之內;她一直以為他留她,只是因為寂寞;她一直以為,對他來說,她不過是一個可以陪他的伴。

 

  她從來沒想過他竟會為她做到如此地步……

 

  「我知道,這事是大哥自願的,不能算在你頭上,但大哥不會去解釋,我們也無法坐視他就這樣被關入大牢,我們希望……」秦天宮深吸了口氣,才道:「希望你能和我們一起到玄冥宮,說明一切。」

 

  「好。」她說。

 

  性子較烈的禦風,腦袋裡還沒反應過來,只是急切的接著說:「我們會共同保你的,放人是大哥的決定,但至少讓爹能清楚始末,違例的情節也——」

 

  他慢半拍的反應過來,看著她問:「你說什麼?」

 

  「事情本就因我而起,我怎可能不去?」她看著他的兩位弟弟,忍住眼眶裡的淚,臉色蒼白的道:「只是,你們得告訴我,玄冥宮要怎麼去。」

 

  禦風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倒是秦天宮很快的說道:「從萬業樓的鏡子過去。」

 

  ***  ***  ***  ***  ***  ***

 

  玄冥宮,很大。

 

  一棟棟的建築,櫛比鱗次的相依著,在每一棟建築中間,是雅致的庭院。但這雄偉的宮殿城墻外,卻是滔滔的洶湧黑河。

 

  站在高七層的藏經閣上,她可以輕易看見無數的魂魄,在形貌各異的鬼差看守下,一個接著一個的排著隊,一路從城內排到了城外架在河上的拱橋。

 

  那陰沈的隊伍很長很長,和浮在半空的燈火一同,在怪石嶙峋的高山山谷間,一路蜿蜒至遠處,消失在看下到盡頭的黑暗之中。

 

  但在城內,卻和城外的陰冷幽暗不同,城內明亮而潔凈。

 

  這裡很熱鬧,不像無間。

 

  玄冥宮裡,到處都是人,或者該說,夜叉鬼差和男女僕役們。

 

  他們端著食物,掃著院落,在樓閣亭臺間來回。

 

  這個地方,也比無間更亮,所有的燈火,都放在精巧的宮燈之中,除了偶爾會出現一些長相兇惡的鬼差之外,這裡和人世間的宮殿沒什麼兩樣。

 

  秦天宮和秦禦風帶著她從藏經閣的鏡子裡出來後,就領著她下樓,直往前方大殿而去。

 

  一路上,他們不忘和她交代。

 

  「上了大殿後,你別怕,只要把一切照實說出來就行了。」秦天宮走在她身旁,「雖說你是私闖無間,但情有可原,再說你已是大哥的妻,便是我們這兒的人,天將真要怪罪,也不能將你拘回天庭,了不起就是念個兩下,就算要罰,也是我們這兒的事,我和禦風會共同保你的。」

 

  她本想說些什麼,但看著他熱心的弟弟,她只是點點頭。

 

  他們的焦慮,不用說出來,她也能感覺得到。

 

  事情,絕非如此簡單就能解決。

 

  不然,無明不會隱瞞其情。

 

  她知道,他們也一樣曉得。

 

  但她並不擔心,也不害怕,來此地之時,她早已有了覺悟。

 

  所以,當他們帶著她來到數丈高的寒鐵大門前時,她反而比在無間還要鎮定。

 

  見有人來,高大如山的守門夜叉,立時一左一右的伸出三叉黑戟,出聲制止來人上前。

 

  「殿內正在開審,閻羅有令,無論是誰,不得任意打擾!」

 

  「你們不知道我們是誰嗎?」秦禦風見狀,火大的上前喝斥:「讓開!」

 

  守門夜叉聞言卻不動如山,面無表情的再道:「當然知道,但閻羅有令,恕咱們無法放行。」

 

  「你們——」禦風聞言,惱火的欲上前罵人。

 

  「禦風!」秦天宮出聲制止了他,從懷裡掏出早先和二哥要來的權杖,高高舉起,喝令道:「此女為本案證人,今奉判官之命,帶人到案。」

 

  守門夜叉一愣,互看一眼,雖這權杖的確是真,但依然有些遲疑。

 

  「此案若有誤判,你倆要負責嗎?」秦天宮鐵青著臉,冷聲斥喝:「還不讓開!」

 

  這案子關係體大,若有什麼差池,還真不是他倆可擔得起的,如今遭七爺這一喝令,不禁退了開來。

 

  見七哥斥退了守門夜叉,禦風等不及夜叉開門,立時上前,推開那高數丈、重萬斤的寒鐵大門。

 

  隨著他伸手而推。

 

  風起,門開。

 

  一線明亮火光,從狹長的門縫內透出。

 

  然後,在寒鐵大門被越推越開之時,她才看清了玄冥宮森羅殿內的景象。

 

  森羅大殿,高數十丈,寬也數十丈。

 

  殿內兩旁,聳立著數十根寬達丈八的巨大青黑色石柱,每一根石柱上,都懸挂著鐵盆,鐵盆內,火如烈焰般的燒著。

 

  地上鋪著的黑色石板,黑得發亮,它們反射著柱上的燈火,讓殿內的一切,無所遁形。

 

  在殿內正中央,有一玄色大鼎,冒著冉冉青煙。

 

  鼎後,有高臺,高臺上有案桌,也有人。

 

  案桌後的大椅上,坐著一面貌嚴酷,青眉黑瞳,黑衣金冠的人。

 

  他身邊,有一人佇立,衣冠和案桌後之入神似;案桌右前方,則有一身著白色戰袍盔甲之人;案桌左前方,則站著一冷面肅目,身穿金邊黑袍,手持筆管的白臉男子。

 

  但,在這些人之中,她第一個注意到的,卻是那站在臺前階下,背對著她的男人。

 

  火,熊熊的燃燒著。

 

  森羅大殿中,除了那人之外,每一個人都抬起頭來,看著違令闖入的他們。

 

  她跟著禦風和天宮,穿過廣大的大殿,踩著冰冷的石板,來到臺前。

 

  「秦天宮、秦禦風!你們倆好大的膽!」黑袍男子,在他們來到階前,才冷冷開口,「你們倆難道不知這兒正在審案?」

 

  秦天宮拱手,低頭稟明。

 

  「稟判官,天宮知道,但此案另有隱情,未免判案有誤,禦風及天宮特領人證前來。」

 

  「人證?」他神色未變,只看向他們身後的女子。「誰?」

 

  禦風跟著上前,一樣拱手低頭,報出她的名字。

 

  「天女雲夢。」

 

  聽到此名,那立在臺前階下的男人,猛然一震。

 

  從進門之後,她就一直看著他,但他始終未曾有任何反應,甚至不曾回頭,只是定定站著,直到此時,他才有了反應,卻依然沒有轉頭。

 

  他在生氣,她知道。

 

  他隱藏在其下的冰冷的震怒,如冬之嚴寒,不斷輻射而出。

 

  「誰?」問這句話的,是那應為天將的白袍將軍。

 

  「我。」雲夢拉回在無明身上的視線,緩步上前,直來到他身邊,看著位在臺上的數人,才道:「此事皆因雲夢擅闖無間而起,非無……獄王之罪,若有責罰,也應是罰我。」

 

  在她說話時,她可以感覺得到身旁他冰冷的視線,那樣的寒凍,幾乎凍傷了她,但她強迫自己別去看他,依然將話給說完。

 

  「為何?」那位在案桌後的人,開了口。

 

  他聲若寒冰,面貌黑如鐵面。

 

  「雲夢在世時,有一兄龔齊,犯下重罪,被拘至無間。」她仰望著那鐵面閻羅,平鋪直敘的道:「雲夢知其罪無可赦,但兄長遭人詛咒,若不能轉世,便得殃及無辜,是以雲夢方闖入無間,望求能代兄受過,讓無辜者能得以解脫。」

 

  「這業者非旁人能代過。」持筆判官挑眉。

 

  「雲夢知道。」她深吸口氣,仰視著那應是他二弟的判官說:「獄王已清楚明說。」

 

  「明說?」白袍將軍眼一瞇,「那就是明知故犯,知法犯法了。既是如此,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冷哼一聲,轉過身,看著殿上閻羅道:「廣王,方才秦無明都已認了罪,現下更證明他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他話未說完,便遭黑袍判官打斷。

 

  「二郎將軍。」

 

  判官低眉垂目,語音不響,卻隱隱而震,硬生生截斷了天將之言,他拱手直道:「獄王雖已認罪,但依天女雲夢說法,顯有隱情,是否該聽完雲夢之證詞,方不致誤判。」

 

  言至「天女」二字,其聲微揚,教二郎將軍臉色一變,不禁看了那私離天庭,擅闖無間的天女一眼,才冷聲道。

 

  「天女有罪,本將自會拘回。不過,廣王,玉帝知您執法向來嚴明,盼您勿枉勿縱。」

 

  聞言,閻羅臉色更加鐵青。

 

  「你這是在教訓我?」

 

  「不敢。」二郎將軍冷著臉道:「只是提醒。」

 

  廣王深吸口氣,忍住氣,這才轉而看向那在臺下搞出一切麻煩的女子。

 

  她臉色蒼白,卻站得筆直,面對一殿眾人及他的審視,卻絲毫無所畏懼。

 

  「你叫做雲夢?」

 

  「是。」

 

  「無明和你明說無間之規後,發生了什麼事?」

 

  「雲夢知獄王嚴明,只求能救兄長,是以告知願留至無間,獄王良善,對雲夢諄諄教誨,更收雲夢為妻……」

 

  話及此,她沒注意眾人微驚之色,只是終於忍不住看向一旁的男人。

 

  他臉色依然不善,但終於轉頭直視著她。

 

  她粉唇微揚,眼中含淚,柔聲道:「雲夢有幸,得獄王憐寵……如若可能,雲夢願永生永世隨侍左右……」

 

  他冷硬的眼,在不覺間,柔了些、暖了點。

 

  淚水,因他那不自覺的溫柔而盈滿。

 

  只因,她知道再過不久,他便不會再這樣溫柔的看她。

 

  她逼自己將視線從他身上拉回,深吸口氣,抬首看著閻羅,定定道:「但雲夢深知救人如救火,兄長一日在無間,澪及蝶舞便一日在世間,受苦受罪,是以雲夢雖得獄王愛護寵幸,仍瞞著獄王,私放兄長——」

 

  此話一出,語驚四座。

 

  無明聞言心驚不已,勃然大怒,爆出一句。

 

  「她說謊!」

 

  與此同時,殿內眾人盡皆大驚失色,二郎將軍更是臉色難看的出口斥喝。

 

  「開什麼玩笑!小小天女,怎有法私放無間之魂?」

 

  他話未完,只見廣王火大的一拍案桌,怒目斥喝。

 

  「放肆!」

 

  這一聲暴喝,猛然回蕩在森羅大殿之中,震得眾人雙耳欲聾。

 

  「本王尚在問案,豈容你二人任意出言?」

 

  廣王閻羅眉一橫、聲一出,殿內立時無人敢再開口。

 

  隆隆的喝罵,在寬廣的殿內繚繞回蕩,終至消散,沈寂。

 

  至此,廣王方冷聲再次出言詢問。

 

  「你說人是你所私放,如何可證?」

 

  「雲夢待至無間已一段時日,獄王信任有加,讓雲夢自由進出萬業樓。」她看著那威猛天將道:「這事天宮及禦風皆可為證。」

 

  聞此,判官立刻把握住機會,出聲朝七弟詢問。

 

  「天宮?」

 

  雖震懾於雲夢的妄言,但為了救大哥,秦天宮仍在二哥叫喚時,在無明憤怒的瞪視下,把心一橫,上前回道:「大哥確實讓她自由來去萬業樓。」

 

  判官再看向八弟。

 

  「禦風?」

 

  雖然七哥已先行承認,但秦禦風臨到這當口,卻不免遲疑了起來。在來之前,他從未想過這新嫂子竟會將責任一肩扛下,可如今看她那鎮定的模樣,顯然她早在答應要來應訊之時,便已打定了主意。

 

  看著面如白紙的嫂子,和震怒不已的大哥,他一時間竟不知自己是否該幫哪邊。

 

  私放魂魄是大罪,更別提放的還是無間的。

 

  大哥身為獄王,私放罪魂,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雖然來之前,他們都和她說哥不會有事,但他們都知道,說出事實只能看在其情可憫的份上,減輕罰責,卻無法抹去大哥確實為她放了龔齊。

 

  他們知道,雲夢也知道,所以她將所有的罪,都攬上了身。

 

  「禦風,無明是否讓雲夢任意進出萬業樓?」

 

  見他久久不答,白麵判官出言再問。

 

  他的問題,很巧妙,他只問雲夢自由進出萬業樓這事是否為真,他只要和七哥一樣回答便行。

 

  大哥的確讓雲夢進出萬業樓。

 

  這不是說謊。

 

  但他曉得,只要他承認這事,二哥會順著這說法證實雲夢的罪。

 

  秦禦風看著身為判官的二哥,那瞬間,他曉得二哥知道,就像他和七哥一樣,他們兄弟都知道,大哥說得沒錯!

 

  她在說謊。

 

  但越是這樣,他越是無法讓眼前這女子,擔下這一切。

 

  森羅大殿內,所有的人,都在等他的回答,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

 

  可只有那個女人的視線。教他無法忽視。

 

  她閃著淚光的眼裡,有著無聲的請求。

 

  拜託。

 

  她無聲開口。

 

  她眼中深刻的情感,撼動了他。

 

  他幾乎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在耳邊回響。

 

  所以,他深吸了口氣,上前回答二哥的問題。

 

  「確是如此。」

 

  他話一出口,眾人反應不一,他可以看到二郎將軍臉色更差,也能看到大哥的怒火,二哥的放心,以及七哥和他一樣既松了口氣,卻也深覺苦澀的愧疚。

 

  可她的臉上,出現的卻是感激。

 

  她轉回身,再次面向臺上的閻羅,鎮定的陳述道:「那一日,是我在萬業樓偷取了鐵牌,王無間放走兄長,和獄王全無關係。」

 

  「你說謊。」

 

  再忍不下去,無明聲若寒冰的出言指控。

 

  聽出他聲音中的憤怒,她嬌柔的身軀微微一僵,他面如寒霜的看著她,有如冰錐的視線,穿透了她。

 

  即使如此,她仍維持著鎮定。

 

  他的怒火如惡業烈焰一般,她卻一點也不害怕。

 

  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發現一件她早該領悟的事。

 

  她不怕他,從來不怕。

 

  她很愛他。

 

  不曾轉頭看他,雲夢只是定定望著殿上閻羅,斬釘截鐵的說:「人,是我放的。雲夢若有絲毫妄言,願下拔舌地獄。」

 

  秦無明渾身一震,臉色刷白。

 

  拔舌地獄!

 

  她還真敢說,這女人擺明瞭就是要他選,不是讓她擔罪,就是讓她下獄。

 

  她怎能這般逼迫他?他又如何能讓她因他的罪而受罰?

 

  「你——」

 

  他話才出口,廣王便火爆地再拍案桌,打斷了他。

 

  「本王問案,豈容你多次出言相擾!來人!給我把秦無明拘至牢中,待本王問完之後,再拘其上!」

 

  閻羅話一出,天宮和禦風抓住機會,立時上前,想先將他帶走再說,卻被震怒的大哥一揮手就給震開。

 

  「秦無明!你敢拒捕?」廣王氣紅了臉,怒視階下長子。

 

  「無明不敢。」他臉色蒼白,握緊了拳道:「只是此案攸關己身,且雲夢為無明之妻,無明望能留在殿上。」

 

  「那你早該在出言相擾時,就先想到這一點!」廣王毫不留情的喝令,他話聲未落,手一揚,寒鐵鎖煉便從地上竄出,猛然將那忤逆的長子給牢牢縛住。

 

  「給我押他下去!」

 

  「不!」怎樣也沒想到他竟會使出寒鐵鎖煉,無明被綁得出其不意,整個人因寒鐵之重,被迫以單膝跪倒在地,膝頭轟然擊碎了地上石板。

 

  那一喊,那巨響,都教雲夢心頭震顫,她卻不敢轉頭看他。

 

  不能,也不敢。

 

  但即使她再直視著前方,卻仍是瞄到他的狼狽,感覺得到他的怒火。

 

  她在衣袖中,緊緊的握著拳;在唇內,咬著牙;在眼眶,忍著淚。

 

  寒鐵鎖煉如千萬斤重,無明卻仍奮力抗拒地重新站起,憤怒的仰頭道:「你知道人不是她放的!」

 

  廣王未多加理會,只是鐵青著臉,出聲喝喚老七、老八。

 

  「你們還等什麼!還不押他下去!」

 

  此話一出,被震得胸口仍發疼的天宮和禦風立刻再次上前,想帶大哥離開。

 

  「放手!」

 

  無明怒目咬牙,冷聲一喝,教兩位小弟有些手軟,但天宮和禦風還是先後抓住了他。

 

  「大哥,抱歉。」

 

  兩人異口同聲,一同出手壓在他天靈蓋上,將他收入拘魂晶球內。

 

  雲夢從頭到尾都看著前方,可直到此刻,隱忍多時的淚,卻終於悄悄滑落。殿內,寂如幽泉。「天女雲夢,人是你放的嗎?」

 

  「是。」她啞聲重復,「人是我放的」聲淡淡,繚繞著。這一回,沒人再出聲質疑。

 

第八章

 

  無明被禦風帶走之後,閻王和判官將事情問了個清楚。

 

  雖然二郎將軍偶有質疑,但在他兄弟們心照不宣的幫忙下,她的謊言始終未曾被拆穿。

 

  天宮及去而復返的禦風,先後提證,傳來醒世閣專記凡間事的老三,將詛咒的前因後果皆交代清楚,替她說盡了好話。

 

  在一陣激烈的討論過後,廣王閻羅將她的罪罰判下,將其交予二子判官。

 

  判官接過刑判,看著她宣告。

 

  「天女雲夢,你擅闖無間、私放人犯,鑄下連番大錯,本應拘回天界、打入天牢,但因你已是十八獄王之妻,成了地界之人,就該遵從地界之法。今念你諸多行事皆為救人,但行差踏錯,不可不罰……」

 

  判官念到一半,神色微變,不禁頓了一頓,才深吸口氣,繼續道:「今謫你天女之仙籍,重入人界輪回,受生老病死之苦,至善過相抵前,需永世輪回,不得超脫。」

 

  重入輪回?

 

  秦天宮一聽,臉色大變。

 

  「廣王,雲夢只因心性良善,不忍龔齊拖累他人,才會鑄下大錯!」

 

  「廣王,雲夢罪不及此,還請廣王三思——」

 

  「本王心意已決!」見兩個兒子都急著幫腔,閻羅鐵著臉,不假辭色的說:「龔齊轉世後又再造殺孽,若無雲夢私放,怎有這些後事?」

 

  「但是——」

 

  雲夢見天宮還要再說,忙抬手拉住他。

 

  天宮回首,只見她輕輕搖了搖頭。

 

  「可——」

 

  禦風也想開口。

 

  「沒關係的。」她柔聲開口安撫他們。

 

  她知道,這罰,已是大大的輕判。

 

  「雲夢,你對此,可有異議?」判官在此時,開口詢問。

 

  她抬首看著那形貌最似無明的判官,心口微微發疼。這人,和他一樣,皆是面冷心熱。她曉得,他看似冷酷,卻在暗中幫了許多。

 

  有他們這些兄弟在,無明應是不會有事的。

 

  「沒有。」她垂首而答。

 

  聞此,始終沈默立子臺上廣王身旁的轉輪王,直到這時,才開了口,「若無異議,你便隨我來吧。」

 

  他從臺上走了下來,領著她朝宮門而去。

 

  見狀,做事一板一眼的二郎將軍不滿地擰眉。

 

  「等等,她既有罪,不用上銬嗎?」

 

  轉輪王聞言,冷冷的回過頭來,輕描淡寫的道:「將軍請放心,她若在本王手中私逃,本王必自上天庭,和玉帝請罪。」

 

  二郎將軍為之啞口,這才不再多說。

 

  ***  ***  ***  ***  ***  ***

 

  黑牢裡,只有石床。

 

  八十一支鐵柵,將無明與一切隔絕開來。

 

  禦風將他押來之後,已離開多時。

 

  玄鐵鎖煉,寒徹人心。

 

  但那寒痛,卻無法驅趕因她而起的害怕與心驚。

 

  他沒有辦法不去想大殿上現在的狀況。

 

  人,是我放的。

 

  她堅定的話語,在腦海裡再次響起,卻教他面色更加蒼白。

 

  他不該留她下來的,他該送她回去的。

 

  他早該曉得她若知道,必會將過錯攬在自己身上。

 

  但那麼長久以來,只有她,就只有她,是他深切渴望得到的純凈,足以填滿他靈魂深處那逐漸擴大的黑暗空虛。

 

  所以他冒險在事情還未清楚之前,將她留在身邊。

 

  他也知道,私放龔齊,是觸犯了天地之規,但事皆有因果,這事有隱情,他也讓老七再去細查,就算上頭要怪罪,也是罰他。

 

  這次來玄冥宮,他早有心理準備,就算因過被押下牢,他也早有備案。他不想讓她擔心,不想讓她受到一丁點的傷害,卻怎樣也沒想到,老七和老八會把她從無間帶來,將一切亂了套……

 

  憂懼啃噬著他的心。

 

  他深吸口氣,坐在石床上,將臉埋入掌心。

 

  在無盡的焦躁不安中,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說服自己,事情尚有挽回的餘地。

 

  不會太糟的,爹會再召他上殿,他仍有將事情說清楚的機會,但寒顫卻如萬蟲般在脊背上爬竄。

 

  撻。

 

  一聲輕響,教他猛然抬起了頭。

 

  老七不知何時,已來到了鐵柵外。

 

  「你怎能帶她來?」他啞聲質問。

 

  「我不能眼睜睜看你被押人大牢。」秦天宮看著眼裡滿是血絲、一臉疲憊的大哥,臉上閃過愧疚。「我以為帶她來,能說服爹將事情查清楚,至少爭取一點時間,讓我能找出過往的判例,我沒想過她會……」

 

  看著七弟,無明知道不該怪他,老七並不瞭解她外柔內剛的性格,就像一開始,他並不相信她真的願意留在無間。

 

  「她呢?」

 

  「我是來帶你上殿的。」秦天宮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一邊解開鐵柵禁制,有些僵硬的說。

 

  他起身,卻未上前,只是看著老七,冷聲再問:「雲夢呢?」

 

  秦天宮還是沒回答,只道:「爹說,這事你雖無大錯,但過失仍有。因你督管無間不周,即日起,暫停無間之務!」

 

  「天宮!」

 

  短短兩個字,教秦天宮整個人為之一頓,不由自主的抬起了頭。

 

  秦無明直到老七直視著他,才緩緩再次開了口。

 

  「雲夢呢?」

 

  秦天宮看著面如寒霜的大哥,深吸口氣,終於啞聲道:「她……堅稱人是她放的。爹判她……重入人界,至積善千萬前,需永世輪回,不得超脫。」

 

  永世輪回,不得超脫。

 

  八個字,如槌一般,重重敲擊在他的心頭上。

 

  他閉上了眼,整個人卻仍微微晃了一晃。

 

  你的傷,是我的……

 

  你的痛,應該也是我的……

 

  我只是在想,我何其有幸,才能嫁你為妻……

 

  我怎會怨你?我感激你都來不及了,又怎會怨你?

 

  無明……我等你回來……

 

  她的話,輕輕地,在耳邊回蕩。

 

  我等你回來……

 

  都是他的錯。

 

  如果不是他太貪心,如果不是他將她留下,如果不是他獨斷獨行——

 

  「大哥,事已至此,你別辜負了她的心意。」

 

  辜負?辜負?

 

  她可知她對他的意義?她是他唯一擁有的溫暖啊。

 

  在她之前,微笑沒有意義,溫度沒有意義,顏色沒有意義,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分分秒秒全都沒有意義。

 

  沒有。

 

  直到她出現。

 

  是她溫暖了他,是她教會了他微笑,是她軟化了他的心。

 

  失去了她,叫他如何能在無間那漫無邊際的黑暗中繼續下去?

 

  如果注定要讓我失去,為何要讓我得到?

 

  「什麼?」沒聽清楚大哥痛苦的低喃,秦天宮開口詢問。

 

  未料,卻見兄長睜開眼,雙眼泛紅的看著他,說了一句。

 

  「抱歉。」

 

  話未落,他已出手。

 

  陰冷的風起,冰柱倏然拔地而起。

 

  沒料到他會這麼做,秦天宮反應不及,眨眼間就被關在重重的冰柱裡。

 

  「大哥!你一一」

 

  無明看著他,「那是我的罪,不是她的。」

 

  秦天宮震懾的看著兄長道:「你就算趕去轉劫所也來不及了!」

 

  「我不能失去她。」他苦澀的看著老七。

 

  秦天宮在他眼裡看到那無以名狀的巨大痛苦,直到這一剎那,才真正體認到,雲夢對他的重要性。

 

  看著兄長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他忍不住心急的抓著冰柱大聲再喊。

 

  「你打不過轉輪王,他可是第十殿的閻羅啊——」

 

  秦天宮知道他聽見了,但他依然沒有回頭,眨眼間便消失不見了。

 

  「該死!」

 

  十殿閻羅皆是戰將出身,他小小一個獄王怎麼可能打得過人家。

 

  況且,大鬧轉劫所可不是停職下獄就沒事的!

 

  秦天宮咒罵出聲,連忙拔出腰間長劍,死命的砍向那些堅若鐵石的冰柱,只希望能來得及趕上去阻止。

 

  可惡,早知道他就把武藝練好一點了。

 

  ***  ***  ***  ***  ***  ***

 

  從玄冥宮離開後,雲夢便靜靜的跟在轉輪王身後,來到轉生殿,再至轉劫所。

 

  轉劫所有鬼差無數,更有魂魄萬千。

 

  他們像在玄冥宮外一般,由鬼差們押著,排著長長的隊伍,等著轉世投胎。

 

  但轉輪王親自帶她通關過臺,直至一座泛著白光的橋。

 

  「從這裡過去,便是人之道。」轉輪王在橋頭停下,回過身來,看著她道:「你過橋後,便會進入輪回之河。你雖有功在先,但犯錯在後,廣王雖判你入輪回,但只在人道轉世,你若有心行善,便能再次脫胎換骨,超脫輪回。要知道,世間苦痛皆如轉眼,唯心亙久遠。」

 

  「雲夢曉得。」她垂眼頷首。

 

  轉輪王點頭,轉向那立在橋頭,戴著鬥篷的婆婆。

 

  婆婆從橋頭湧泉中,一邊低低吟唱著,一邊舀起一瓢水到碗裡。

 

  「飲幽泉,在冥殿,清泉一碗忘世間,七情六欲皆凡思,紅塵俗事盡過眼……」

 

  「這是忘情水,喝了方能人輪回。」他將那碗水遞給她,「前塵舊事皆是過往雲煙,莫再留念。」

 

  她接過那碗水,碗裡的水,清澈澄凈。

 

  雲夢知道,喝下這碗水,她所記得的一切便會消失無蹤,這是輪回所必須。

 

  這一切,是她所願的,但在這一瞬間,她卻萬般不舍。

 

  她不舍的,不是自己,在離開天界時,她早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即使魂飛魄散,她也無悔。

 

  她不舍的,是無明。

 

  她捨不得溫柔的他,捨不得他得一個人待在這兒,捨不得他為無間的眾生所恨、為眾生所苦。

 

  但再不舍,也都得放下。

 

  可要舍他,好難好難……

 

  含著淚,她將碗湊王唇邊。

 

  「夢兒——」

 

  突然聽得他的叫喚,她渾身一震。

 

  本以為是她的錯覺,卻聽到他七弟的叫喊。

 

  「大哥,你別這樣!」

 

  「讓開!」

 

  砰——

 

  那聲音,由遠而近。

 

  雖聽到身後有人攬住了他,聽到他出手大鬧,聽到那金鐵交擊打鬥聲,她依然沒有回首。

 

  「雲夢——」

 

  他嘶聲再喊,她心再一震。

 

  她好想回頭,好想飛奔到他身邊,好想告訴他,她愛他,好想好想好想——

 

  但,這只會讓一切更加困難!

 

  她不能回頭,不能說愛他,不能陪在他身邊,不能不能不能……

 

  騷動,更近了。

 

  他的聲音也更近。

 

  就在這時,轉輪王出手了。

 

  砰——

 

  轉輪王才抬起手,她身後就傳來一聲巨響,在那之後,一切都在瞬間止息,除了無明的吶喊。

 

  「別喝——」

 

  手,在抖。

 

  淚,懸在眼睫。

 

  她捧碗的手,抖得碗裡的水都灑了出來。

 

  「若這時放棄,便前功盡棄。」

 

  轉輪王突然開了口,她驚詫的看著身前這掌管第十殿的閻羅,只見他溫柔的道:「喝了吧。」

 

  原來,他也知道她在說謊。

 

  「喝了,你會好過些。」轉輪王輕聲開口,「喝了,他才會死心。」

 

  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和他在一起,直到永遠。

 

  可如今才曉得,一切皆是朝霧幻影。

 

  淚,滴落,在那清澈的水中,漾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她喉頭一梗,含淚捧著那碗水,硬著心腸,昂首閉目喝下。

 

  「不——」

 

  他的嘶吼破空而來,撼動著她的心,終於教她回過了頭,卻見他狼狽不堪地被轉輪王的萬斤巨輪壓倒在地。

 

  他的眼,都是痛,都是她。

 

  「我愛你……」明知不可能,他依然悲痛的啞聲開口懇求,熱淚滑下了臉龐,灼傷了他。「別忘了……」

 

  淚水猛然襲來,心痛如絞。

 

  「對不起……」

 

  雲夢淚流滿面的看著他,回憶卻片片飛散。

 

  「對不起……」

 

  夢兒,你怨我將你強留下來嗎?

 

  你想看,就看吧……

 

  我不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嗎?

 

  我以為……你是夢……

 

  我秦無明,以無間獄王之名,在此立誓,娶天女雲夢為妻,死生相契永不分離——

 

  從現在直到永遠……永遠……永遠……永遠……

 

  我姓秦,秦無明。

 

  怎麼寫?

 

  有無的無,明日的明……

 

  無明……無明……無明……

 

  白光掩去了一切,她的回憶,她的愛戀,他的聲音,他的模樣,他的氣味,他的淚,他的痛,他的傷,他的笑……

 

  一切。

 

  消逝。

 

  無蹤。

 

  他可以看見,從她含淚的眼裡,清楚看見。

 

  淚依然,向來清澈的眼,卻浮現迷惘,以及教他心痛的疑惑。

 

  「雲夢?」

 

  「誰?」她回首,看見一位樣貌莊嚴之人,不禁有些茫然的問。

 

  「那不重要。」

 

  「那人……怎麼了?」她怯怯地、擔憂地,轉頭看著那被壓在金色巨輪下,已頹然垂首的男人。

 

  「他,犯了罪。」轉輪王淡淡開口,朝她伸出手,「來吧,時間到了,你該走了。」

 

  「去哪?」

 

  「人間。」

 

  雖然仍有遲疑,她仍是聽從了轉輪王的指示,回過身,背對著他,上了橋。

 

  她纖弱的身影在橋上漸淡,幻化為一道純凈柔和的光球,投入了橋那一頭的光之河。

 

  離他而去。

 

  ***  ***  ***  ***  ***  ***

 

  花,已凋零。

 

  無間,再次失去了顏色。

 

 

  〈上集完.下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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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實在太難找了

原諒三眼仔(是你懶阿!!!)

話說我怎麼會找到兩種版本呢(!!??)

這張圖真是打破我對秦大哥的幻想

還以為會是個染黑髮的勒苟拉斯之類的(哈)

其實這本還算是有些歡樂氣氛在的一集

誰叫雲夢這孩子實在是太天真無邪可愛的一點

太善良了真的是(錯的人是你哥啊!!!!!!)

老實說每次看完了就要在心裡畫張圖

思考他們的關係和年齡的問題(累)

這本催淚指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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