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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下)

秦無明 & 白綺麗(雲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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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犯了罪。

 

  很重的罪。

 

  強求的代價,是她被打入輪回,受生老病死之苦。

 

  惡業的鎖煉,從此上了身,纏繞著他,提醒著他,他犯下的罪。

 

  他的自私、他的貪心、他的驕傲,讓他過度自以為是,讓她為他入世、為他輪回、為他受苦。

 

  他用盡了所有辦法,想幫她翻案,想讓她重回他身邊,他們卻告訴他,龔齊確實是被放了,無論有何因由,他轉生後,也確實再次鑄下大錯。

 

  罰已定,不可改,事因她而起,再且犯錯的水月鏡看守人也已遭謫貶,一切就此拍板定案。

 

  寒冰無界,廣袤無邊。

 

  黑色的幽泉,因他的傷、他的怨,凍結為冰。

 

  他被放回了無間,看守這裡的靈魂,是他的職責所在,但吹奏鎮魂曲的笛與琴,卻只是提醒他,她已不在身邊。

 

  如果連她都要受苦,他為何還要救那些罪人?

 

  笛,在他手中凍結,化為晶亮的粉塵,消散。

 

  所以,你放棄了?

 

  聲,輕輕,如水。

 

  他回過身,卻未見人。

 

  但,未幾,一人從暗黑的冰上而來,緩緩定過凍結的幽泉,穿過滿布寒霜的渡世臺,上了萬業樓,來到他面前。

 

  他見過這人,在天界。

 

  她是百花夫人,掌管世間所有的花仙,雲夢之前便是在她身邊修行的。

 

  夫人看著他依然攤開,卻已空無一物的掌心。

 

  「所以,你放棄了?」

 

  他抿唇不語,握緊了拳,將拳頭縮回身側。

 

  她微微一笑,並不介意,只是轉向案桌,伸手撫觸那盆已枯萎凋零,只剩枯枝的花。

 

  花兒的殘枝因外在的動搖而斷裂粉碎。

 

  「這是你和她的天劫。」她說。

 

  當殘枝碎裂,在那殘花枯枝下,生命,卻也因她的碰觸從土壤裡,再次萌芽。

 

  「沒有誰能代誰受罪。」他瞪著她,「那是我的罪。」

 

  她抬起頭,看著他。

 

  「也是她的。」

 

  花盆中的嫩芽,在轉瞬間,仰天伸展,新生的枝芽,綻出了翠綠的葉,長出了粉色的花苞。

 

  他看著一片又一片逐漸舒展開來的花瓣,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夫人凝望著他,柔聲道:「她不該擅闖無間,你不該私放罪魂。天地有法、有規,再大的錯事,你都應如今日一般,從正道而行,若無初始的隱瞞,豈有後來的錯判?」

 

  他不甘,卻無所可辯。

 

  嬌嫩的小花,在他視線中模糊起來。

 

  輕輕地,她再重復問了一次。

 

  「現在,你放棄了嗎?」

 

  他閉上了眼,卻看見雲夢認真的小臉,聽見她溫柔但堅定的聲音。

 

  我想幫忙。

 

  她說。

 

  她照顧每一朵花,她珍惜每一個生命,甚至試圖拯救罪惡深重的靈魂。

 

  我想幫忙。

 

  他張開眼,看著夫人,啞聲吐出一個字。

 

  「不——」熱淚,在他睜眼時,滑下臉龐。

 

  「我不會放棄。」滾燙的淚,滴落。

 

  剎那間,冰裂雪融。「好。」夫人微微一笑。風乍起,拂過他的淚,那陣風,卻未如以往一般冰寒。風,是暖的。他回首,窗外,凍結的幽泉已融,而向來平靜的渡世臺,卻發出奇怪的嘎吱聲,跟著臺上竟紛紛綻出了綠芽。

 

  數也數不清的豆大綠芽,奮力鑽出玄色木臺,為數眾多的它們在和煦的暖風中,痛苦的生長著,憤怒的咆哮尖叫著,然後開出了一朵又一朵,奔放張狂又鮮紅如血的花。

 

  「一朵花,是一個罪惡的靈魂。」

 

  他聞聲回頭。

 

  「我不能幫她,但能助你。」夫人溫柔的看著他,「從現在開始,無論你在哪,它們都會跟著你,不再受限於無間。」

 

  「不再……」他震懾的看著夫人,語音沙啞的問:「受限於無間?」

 

  「對,無論是在天、在地,抑或是……」她意有所指的柔聲道:「身在人間。」

 

  他渾身一震。

 

  「我可以去找她?」

 

  「可以。」她提醒道:「但你要知道,她早已忘了。」

 

  「沒關係。」他斬釘截鐵的說:「我會記得。」

 

  「這不是一條好走的路。」

 

  「我知道。」夫人露出淡淡的微笑,朝他微一頷首後,這才轉身離開。渡世臺上,已開滿了火紅的花。花兒在風中搖曳著,呻吟著,哀泣著,咆哮著……它們很吵。真的很吵。但,他一點也不介意。無論是天、是地,抑或是人間,他都會帶著它們,找到她。

 

 

第九章

 

  紅花,在風中搖曳著。

 

  暗夜裡,光影閃動,讓他從回憶中驚醒。

 

  窗外,街燈下,黑貓悄然出現。

 

  它優雅行來,無視花兒們的騷動,穿門而過。

 

  他沒想過會再見到它,他以為它發現她之後,就不會再回來了。

 

  「很晚了。」他看著它說。

 

  它跳上了吧臺,瞇起翠綠的眼。

 

  「我知道。」它張嘴,口氣不善的開口說了人話。「我知道你早就找到了她。」

 

  他冷冷看著那只貓,一語不發。

 

  「但你瞞著我,也不靠近她。」黑貓在吧臺上坐下,哼聲道:「你沒料到她會自己出現在這裡吧?」

 

  他還是沒開口,只是開始整理吧臺裡的用具。

 

  「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它仰起了頭,搖了搖嘴邊的幾根胡,冷笑。「我看到她的兄弟了。沒錯,就是那對雙胞胎。我認得他們。」

 

  他將晾幹的叉子、湯匙、玻璃杯、咖啡杯,一一收回櫃子裡。

 

  它歪著頭,翠綠的大眼,閃著狡獪的光芒,「你以為安排了他們守在她身邊,就不會有事了嗎?那是不夠的。」

 

  洗凈了器具,挂起了抹布,他拿起遙控器,按下鐵卷門的電動開關。

 

  大片的玻璃窗外,鐵卷門緩緩降下。

 

  誰知,就在這時,它搖著蓬鬆的尾巴,冷冷的說了一句話,打破他臉上平靜的假面。

 

  「她在哭。」

 

  他猛然一僵,視線,終於再回到它身上。

 

  他知道它會說話,但這家夥幾千年來,也沒和他說上一句話,誰知道,它忍上那麼久,第一次和他說話,就說得如此溜,那麼狠。

 

  「哭著作夢。」

 

  它傾身,小聲地、緩慢地,像在訴說一個秘密。「我想她記得。」

 

  它用那翠綠的貓眼,瞅著他。

 

  一張貓嘴微揚,無聲竊笑著,如千年之前,待在她懷裡時一般。

 

  然後,它跳下了吧臺,如來時一般,悄聲穿門而去。

 

  ***  ***  ***  ***  ***  ***

 

  城市裡,星光總是被萬家燈火遮擋著。

 

  只有在黑夜至盡頭時,那顆明亮的晨星,才會亮過街上的霓虹。

 

  在這個城市的半山腰上,她的房間,面對著旭日東升的方向。

 

  每日清晨,在太陽還未爬上地平線時,那顆星辰,總在從深藍微微轉成淺藍的天空上閃爍。

 

  隨著時間與季節的變幻,它會緩緩移動。

 

  偶爾,淺淺的白晝之月,會和它懸挂在同一個天空。

 

  偶爾,淺藍天空上的白雲,會因太陽的出現,而染成棉花糖般的粉紅。

 

  在那一朵又一朵的粉色雲朵之間,晨星和白月一同漫步過那靜悄悄的天空。

 

  這時,空氣總是清新的。

 

  沾著露水的葉,總是特別的鮮明,無論是春曰的綠,或秋日的紅。

 

  她看著窗外鳥兒飛過枝頭,不懂為什麼今早醒來,雙眼特別幹澀。

 

  是因為入秋了嗎?

 

  陽光漸盛,掩去了明亮的晨星和一彎淡白的月。

 

  紅葉,從枝頭掉落,隨風翻飛著。

 

  她從床上坐了起來,套上毛衣外套,走到浴室盥洗。

 

  誰知,才一照鏡,就被自己腫得像核桃的雙眼嚇了一跳。

 

  「搞什麼?」

 

  她不敢相信的湊到鏡前,但雙眼依然又紅又腫,活像被人打了兩拳。

 

  叩叩——

 

  「綺麗,你醒了嗎?」

 

  媽咪的聲音,從臥房門外傳來,怕媽咪會進門查看,不想讓她擔心,綺麗忙回頭喊。

 

  「醒了,我醒了,在洗臉刷牙。」

 

  「早餐快好了喔。」

 

  「好,我弄好就來。」

 

  她一邊說,一邊趕緊回頭打開水龍頭,拿毛巾沾水敷眼。

 

  通過水管的水,冰冷沁心。

 

  她忍住那冰冷,一邊拿著毛巾敷左眼,一邊把水調成溫的,然後用右手抓著電動牙刷刷牙,刷到一半,再交換。

 

  敷過的左眼,感覺好一些了,眼裡卻依然有著些許血絲。

 

  她一邊抓著電動牙刷,一邊瞇眼湊得更近觀察。

 

  天啊,真可怕,她看起來真像哭了一整晚。

 

  雖然以前她也曾因為做夢而哭著醒來,可也從未像這次這麼嚴重。

 

  歪頭看著一旁磁磚上的小花,綺麗在嘴裡移動著電動牙刷,一邊蹙眉回想。

 

  奇怪,她不記得睡前有哭啊。

 

  嗯?她睡前在幹嘛去了?

 

  啊,對了,在看書嘛,看花的植物圖鑒。

 

  紅花石蒜,又稱彼岸花嘛,花語是……

 

  悲傷的回憶。

 

  不會吧?

 

  她挑眉,再看向鏡子裡的自己,忍不住做了個鬼臉。

 

  她哪有啥悲傷的回憶?

 

  除了體質特異了點,還有一雙看得見鬼魂的陰陽眼之外,她這一生到現在為止可是平安順利到下行。

 

  她的家庭,從上到下和樂融融,弟弟乖巧,父母慈祥,爸媽相親相愛,爺爺奶奶相親相愛,連外公外婆也都相親相愛的,雖然媽咪那兒難免有些難纏的親戚,但基本上沒人會刻意找她麻煩。

 

  托爺爺和老爸的努力,她家的經濟情況也是十分良好,老爸從爺爺那兒繼承來的辰天保安公司,雖然不是全球百大企業,可在保全業,也是世界知名的。

 

  從小到大,她可從不用擔心家裡有沒有飯吃。

 

  加上她是家裡唯一的女孩,家裡上上下下寵她都來不及了。

 

  悲傷的回憶?哈哈哈,真好笑。

 

  她將毛巾放下,拿水杯裝水漱口。

 

  不過,作了悲傷的夢倒有可能。

 

  將嘴裡的泡沫都用水清幹凈,她看著鏡子,雙眼依然有些腫,她只好將洗臉臺洗幹凈,然後接滿冷水,再深吸口氣,把整張臉都埋在水裡。

 

  天啊,水好冰。

 

  她忍了三十秒,終於受不了的抬起頭,邊發顫邊用毛巾擦幹臉。

 

  這一次,鏡子裡的那雙眼終於看起來比較正常了,她這才回到房間裡,打著哆嗦換上制服,然後手忙腳亂的將因睡覺而糾結的長發梳好。

 

  叩叩叩——

 

  「姐,你是睡醒了嗎?」

 

  志麒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應該是志麒沒錯,雖然雙胞胎的聲音相同,但志麒向來比志鱗沒耐性,敲門總要連敲好幾下。

 

  她將頭發綁成馬尾,抓起書包,在他抬手準備敲第二輪時,拉開房門。

 

  「我醒了。」

 

  看見姐姐眼裡的血絲,他擰起眉頭。

 

  「你沒睡好?」

 

  嘖,這臭小子,大清早就愛找她麻煩。

 

  「誰說的,我睡得可好了,睡到我都不記得自己昨晚上作了什麼怪夢了。」她越過他,朝餐廳走去。

 

  他跟在她身後,「晚上會做夢,就代表睡不好。」

 

  「所以我說我沒做夢啊。」她翻了個白眼,然後和剛做完運動進門的爺爺奶奶道早安。「爺爺、奶奶,早。」

 

  「你是說你忘了作什麼夢,那代表你有做夢,你只是忘了。」白志麒碎碎念的到流理臺邊,和姐姐一起幫老爸把早餐拿到桌上,一邊也和長輩開口問安,「爺爺、奶奶,早。」

 

  「早。」兩位老人家好笑的看著兩個鬥嘴的孩子。

 

  綺麗對大弟做了個鬼臉,然後把老爸剛炒好的牛奶炒蛋端上了桌。

 

  跑步淋浴完的志麟從房裡走出來,站在老爸身旁切蘋果的媽咪,則利落的用刀把一顆顆的紅蘋果削切好,排放到盤子裡。

 

  在白家,掌廚的一向是老爸,媽咪在廚房向來只有刀子用得比較好。

 

  今天是西式的早餐。

 

  家裡的人,因為晚上各有事忙,所以和別的家庭不同,早餐才是白家一家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

 

  她在餐桌旁坐下,桌上擺滿了果醬、吐司、炒蛋、牛奶、火腿、起司,最後再加上萵苣生菜色拉。

 

  豐盛的西式早餐。

 

  雙胞胎動作協調的替每個人烤吐司,遞食物,一邊回答爺爺奶奶的問話。

 

  爸和媽,則一起端著水果過來,只是在過來餐桌之前,她瞄到老爸偷親了媽咪一下。

 

  雙胞胎也瞄到了,忍不住雙雙翻了個白眼,她卻不禁微笑起來。

 

  「天羽,上回博士送來測試的保全係統,狀況怎麼樣?」

 

  「我們還在測試中,到目前為止都還好。」聽到父親的問話,白天羽看著老婆說:「不過還得看能不能過寧寧這一關了。」

 

  「小寧,你覺得呢?」白辰天看著一向乖巧安靜的媳婦問。

 

  「那個。」楚寧微微一笑,「要試,才知道。」

 

  「那種東西哪需要媽來試,我和小麟今天就把它解決……」

 

  對公司的事,她向來沒什麼興趣,家裡的人才聊到一半,白綺麗就不覺看著窗外流動的陽光和雲彩,神遊太虛起來。

 

  「綺麗。」

 

  感覺到媽咪的輕觸和叫喚,她回過神來,只見媽咪指著墻上的鐘。

 

  六點三十分。

 

  從家裡走到學校要將近四十分鐘呢,她再不出門就會遲到了。

 

  「我出門了!」她趕緊站了起來,抓起書包就要往外 。

 

  「綺麗,牛奶要喝完!」奶奶開口提醒她。

 

  已經跑了兩步的她,忙緊急煞車,回身抓起桌上的玻璃杯,將剩下的牛奶一口喝完,跟著才衝到玄關穿鞋,一邊喊。

 

  「我出門了,Bye!」

 

  ***  ***  ***  ***  ***  ***

 

  她差點踩到一隻貓。

 

  一隻毛發烏黑,綠眼如翠的貓。

 

  在她打開門,要跑出去時,就看見那只黑貓坐在她家的門階上。

 

  當她發現它時,她的右腳已經離它的腦袋只有十公分不到。

 

  「啊。」

 

  她嚇了一跳,輕呼出聲,在那千分之一秒,只能把腳丫子往旁邊移了幾寸。

 

  結果,雖然它往左閃,她往右閃,但她閃過了它的腦袋,自己卻滑了一跤。

 

  而且很不幸的,在她跌倒時,雖然已經盡力了,還是壓到了那只貓的尾巴。

 

  「噢——」

 

  「喵——」

 

  一人一貓的痛叫同時響起。

 

  「可惡!」她跌坐在樓梯上,不禁咒罵出聲。

 

  「綺麗,你還好嗎?」聽到她的叫聲,老爸的聲音從屋子裡傳來。

 

  「很好、很好,我沒事,我很好!我去學校了!」深怕家人發現她摔跤後,會被留家查看,她連忙撈起那只被她壓著的貓,忍著摔疼的屁屁,迅速穿過滿是楓樹的院子,往大門跑。

 

  她一直跑到轉彎後,確定家人看不見了,才停下來,扶著路邊的電線桿喘氣。

 

  天啊,嚇死人了。

 

  要是被逮到,可不是被念兩下就可以了事的。

 

  臂彎裡暖呼呼的動物,提醒著她,那只貓的存在。

 

  「哈 ,你還好吧?」

 

  她抱住它,將它整只翻過來檢查尾巴。

 

  它的尾巴看起來還好好的,她把它左右晃了一下,尾巴有揚起來平衡,看起來應該沒被她壓斷。

 

  「不是我在推卸責任。」她將貓翻回來,舉到眼前,對著黑貓碎碎念:「你真的下應該坐在門口,要是有人家裡的門是往外開的,你不就會被打昏了嗎?」

 

  黑貓張著翡翠般的大眼,一臉無辜的回看著她。

 

  咦?它看起來真是眼熟得很。

 

  她瞇起眼,將它左右翻看一下,然後狐疑的將它再次湊到眼前咕噥,「你和昨天那家咖啡店的貓長得還真像。」

 

  相貌一樣、身長一樣、毛色一樣,連眼睛的眼色都一樣。

 

  「不會吧?」她擰眉,把它舉得更高觀察。

 

  它奮力掙紮了起來。

 

  欸,是公的耶。

 

  她將它放下來一些,「話說回來,我昨天也沒注意到是公的還是母的。」

 

  不!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把它翻過來看它的那裡?不,它不相信,它不相信她會變得這麼粗魯,可它還沒恢復過來,就聽她自言自語的再說了一句。

 

  「可是黑色的綠眼短毛貓,長得像你這麼肥的也很少見耶。」

 

  肥?它肥?

 

  它是強健好不好!那是肌肉、肌肉!

 

  打擊太大的黑貓差點當場翻白眼昏死過去,卻聽她叫了一聲。

 

  「哎呀!」她將它放到地上,摸摸它的頭,「我再不走,就真的要遲到了。你下次小心點,別再坐在人家的門口了喲。Bye!」

 

  說完,她轉身就跑下山,它一驚,忙追了上去。

 

  綺麗一開始沒注意貓兒跟在身後,直到下了山,等紅綠燈時,才看見它,嚇了她一大跳。

 

  「哇,你怎麼跟著我?」

 

  綠燈了。

 

  「去去去。」她邊踏上斑馬線,一邊對著它揮趕,它卻依然跟了上來。

 

  她快跑,它也快跑。她慢下來用走的,它也跟著慢下來。當她停下來時,它也跟著停了下來。

 

  她想,說不定是因為她一直回頭看它,它才一直跟著她的,所以她故意不看它,就卯起來往前走。

 

  可等到十分鐘後,當她回頭偷瞄時,卻還是看見它跟在身後。

 

  它跟著她走了大半路程。

 

  終於,她在車水馬龍的街邊停了下來,那只碧眼黑貓坐在地上,仰頭看著她,一臉無辜的和她大眼瞪小眼。

 

  直到這時,她終於領悟到一件讓她冒汗的事實。

 

  「老天,你該不會是從昨天就跟著我回家了吧?」

 

  「喵。」

 

  它的回答,是一聲可愛的貓叫。

 

  慘了,這家夥大概有八成機率,是那家咖啡店的貓。

 

  天啊,她可不是誘貓犯啊!

 

  她應該要帶它回去才對,可是她因為快遲到,所以今天定的是最快的路線,若要帶著它回店裡,少說要多繞十分鐘的路程……

 

  當——

 

  學校的鐘聲在這時響起。

 

  她驚慌的回頭,遠在百公尺外的校門,有冰山美人稱號的教官已經穿著筆挺的制服站在那兒,一副準備逮人的樣子,曉華女中雖是私立貴族學校,但校規卻並未比一般學校寬松,反而更嚴。

 

  許多政商名流,將女兒送來這裡上學,為的不只是這裡優異的師資,也因為曉華的校規雖嚴,歷屆出色的校友,卻證明瞭這所學校的做法並非全無道理。

 

  曉華女中的校規第一條,就是不準遲到。

 

  學生們如潮水般快速湧入即將關起的校門,甚至有人顧不得淑女形象,跳下在馬路上塞住的私家轎車,朝已經在關閉的校門跑去。

 

  完了,來不及了!

 

  沒時間帶貓去店裡,又不能將它丟在這裡,白綺麗想也沒想,在聽到第二聲鐘響時,彎腰撈起那只貓,卯起來朝校門狂奔。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她在教官的美目掃來之前,及時想起學校的校規除了不能遲到之外,也不準攜帶寵物入校。

 

  四秒鐘、五秒鐘、六秒鐘——

 

  綺麗邊跑邊把書包打開,將黑貓塞進去。

 

  七秒鐘、八秒鐘、九秒鐘——

 

  大門關到只剩三分之一了。

 

  教官看著她,挑起了眉,不過關門的速度可沒緩上一緩。

 

  她加快速度,抱著書包,氣喘吁吁的趕在大門關上的那一瞬間,腳一蹬,手再往門欄上一撐,瞬間翻過了校門,在半空中翻了一圈後,穩穩落在地上。

 

  驚呼聲、掌聲和最後一聲鐘聲,同時響起。

 

  「謝謝、謝謝。」她一時昏了頭,忍不住曲膝拉裙,和觀眾們微笑答謝。

 

  「白綺麗!」

 

  「有。」

 

  冰山教官的喝令讓大家全噤了聲,她更是立刻立正站好。

 

  教官看著那依然喘著氣,小臉泛紅的女孩,冷冷開口。

 

  「你是體操隊的嗎?」

 

  「報告教官,不是。」

 

  「這裡是體育館嗎?」

 

  「報告教官,不是。」

 

  「朝會完後,立刻到教官室報到。」

 

  「是。」

 

  她在心裡哀叫一聲,還是乖乖應了一聲,然後才在教官的示意下,轉身穿越操場,回到教室。

 

  一等進了教室,她要拿課本時,才想起那只貓怎麼這麼乖都沒掙紮。

 

  誰知她打開書包一看,只見——

 

  可憐的黑貓早已口吐白沫、昏死過去。

 

第十章

 

  又是黃昏。

 

  街燈,悄悄亮起。

 

  這是一座喧囂的城市,他可以透過大片的玻璃窗,看到遠處巷口的大街上,霓虹閃爍、車來人往。

 

  但,一切都被隔絕在外。

 

  院子裡的菩提樹,因晚風的吹拂而落葉。

 

  落葉,翻飛著,飄到了門前階。

 

  秦無明,不自覺地望著窗外,看著巷口,久久。

 

  然後,才終於點亮了店裡的燈,煮起那濃鬱苦澀的咖啡。

 

  從音響裡傳出來的音樂,輕輕的在空氣中迴旋,黑色的液體,在透明的玻璃裡迴旋,如記憶中的黑暗幽泉。

 

  熱氣蒸騰,白煙渺渺。

 

  當當當當——

 

  驀然,店門被人推開。

 

  他抬首,看見了那不應該會再出現的女孩。

 

  她抱著貓,站在門口,綻出有些尷尬又有些抱歉的微笑。

 

  「呃……嗨。」

 

  不知何時,外頭不起了毛毛細雨,匆匆進門的她,微微的喘著氣,她粉嫩的嘴,呼出了白色的氣體,黑色的長發和凝脂般的臉上,都有著點點的閃亮水光。

 

  「那個……」她深吸口氣,鼓起勇氣的朝他走近,抱著黑貓的身軀,將它舉到他面前,「不好意思,請問這只是你的貓嗎?」

 

  他沒有看貓,只是看著她。

 

  她不記得。

 

  不像它所說的那樣,記得。

 

  他不知自己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

 

  「老闆?」

 

  他回過神。

 

  「這是你的貓嗎?」雖然說,她沒在店裡看到另一隻貓,但她還是將它湊得更近,讓他確認。

 

  他的貓?

 

  他終於將視線拉到它臉上,黑貓沒好氣的看著他。

 

  她將它保護得很好,她全身都沾染了雨水,它身上的貓毛卻幾乎都是幹的。

 

  似乎猜出他在想什麼,它不爽地在她手中掙紮起來。

 

  「老闆,你的貓有走失嗎?」見他不語,她開始懷疑自己搞錯了,萬分尷尬緊張的解釋,「我今天早上出門時,差點踩到它,因為它長得和店裡的貓有點像,都黑黑肥肥的,還有綠眼睛,加上它早上又一直跟著我,所以我還以為它昨天不小心跟著我回家了……」

 

  她越說,臉越紅,貓兒又卯起來掙紮,怕它跳下地溜走,她忙將它收回來,邊結結巴巴的道:「那個……如果不是的話,就算了,我只是以為……」

 

  「它叫咪咪。」

 

  她一愣,才要垂下的眼又仰起,驚訝的瞧著他。

 

  「它的名字。」他看著她說。

 

  地泛了眨眼。

 

  「咪咪?」

 

  他點頭。

 

  她粉唇微張,下一秒,脫口就道:「可是它是公的耶!」

 

  「我知道。」他說。

 

  黑貓放棄了掙紮,忿忿不平的瞪著他。

 

  「你可以把它放下了。」他無視於它不爽的瞪視,只是從抽屜裡拿出一條幹凈的毛巾,遞給她。

 

  她愣愣的看著他。

 

  「擦幹,別感冒了。」

 

  「啊,喔。」她把貓咪放到地上,接過他手中的毛巾,不好意思的說:「謝謝。」

 

  黑貓一落地,就溜到書櫃自己專屬的角落去舔毛,安慰自己受傷的心。

 

  看著它熟門熟路的溜回窩的模樣,綺麗才確定它真是這家店的貓。聽說貓都有地盤意識的,若它不是這兒的貓,應該不會那麼快就窩到別只貓的窩裡。

 

  她拿著毛巾擦頭發,卻不自覺地瞧著在吧臺裡低頭煮咖啡的老闆,他俊逸的臉和作日一樣沒有半點表情。

 

  他的睫毛好長。

 

  「那個……」

 

  他抬眼,凝視著她。

 

  不知怎地,心一顫,暈紅又上了臉。

 

  「呃……」她緊張的低下頭,解釋說:「我……我並沒有要把它拐跑的意思,我真的是今天早上才發現它在門外的,如果我知道它跟著我,昨天晚上我就會把它送回來。」

 

  沒聽到他的聲音,她忍不住飛快的抬眼偷瞄,卻見他直勾勾的看著她,嚇得她立刻又低下頭,因為慌張,反而巴啦巴啦的一直說話。

 

  「我今天早上,不小心壓到了它的尾巴,我有試著要閃的,可是還是不小心壓到它了,但是我有檢查過,它的尾巴還好好的,剛剛還帶它到獸醫那裡檢查過了。真的,醫生也說它尾巴好好的,沒有斷掉。我有堅持要幫它照X光,因為後來到學校後,它在我書包裡昏倒了——」

 

  「昏倒?」他挑眉。

 

  驚覺自己的失言,她趕緊抬起頭,慌忙解釋,「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學校不能帶動物,所以我把它放到書包裡,然後可能是因為晃得太厲害,所以它就昏倒了,不過它沒有昏倒很久,真的。小苓有幫它急救,還有做心臟按摩,恬恬和欣怡還有幫忙揚風灑水,所以它很快就……醒了……」

 

  「沒關係。」

 

  簡單三個字,停下了她喋喋不休的緊張解釋,她訝異的看著他,這才發現眼前的男人,臉上雖然還是沒太大的表情,但深邃的黑眸之中,卻有著錯愕和好笑,就是沒有生氣。

 

  「你別擔心,它既然跑了出去,就算有什麼事,也是它自己的問題。」

 

  她小嘴微張,愣愣的眨巴著大眼,卻見他將熱咖啡,放到她面前。

 

  「喝點,暖暖身子。」

 

  這男人一點也不像是會做出這種關心動作的人。

 

  她張嘴瞪著他,兩秒後,才有辦法把嘴巴閉上,將毛巾挂在脖子上,重新低下頭,乖乖將杯子捧起來,湊到嘴邊,喝了一口。

 

  溫熱的液體,柔順的滑入喉嚨,溫暖了微寒緊張的身體。

 

  咖啡是拿鐵,加了許多的奶油和剛剛好的糖,不會太燙,也沒有涼掉,喝起來的溫度,微熱的剛好。

 

  低頭看著杯裡濃鬱香醇的咖啡,她有些微愣。

 

  她才來過一次,但他卻記得她點過的咖啡……

 

  一盤輕奶酪蛋糕,在這時被輕輕的放到了她面前。

 

  她抬起頭,卻見他什麼都沒說,只是低頭垂眼,洗著剛用過的玻璃器具。

 

  綺麗狐疑的看看左右,吧臺這兒,只有她一位,太過羞愧的黑貓則早已消失在書櫃轉角。

 

  事實上,整間店裡,除了她沒別的客人了。

 

  所以……她低下頭,看著那盤蛋糕……這是要給她的嗎?

 

  再偷瞄了站在吧臺裡洗東西的老闆,綺麗心頭不禁微微一暖。

 

  原來,他只是外表看起來酷酷的,其實人很好嘛。

 

  捧著咖啡再喝了一口,她偷偷瞅著他。

 

  這人長得真是好看。

 

  她拿起叉子,將蛋糕切下一小塊,送進嘴裡。

 

  可惜老闆著臉。

 

  支著小臉,她一邊吃著蛋糕,腦海裡一邊胡思亂想起來。

 

  現在是晚上的吃飯時間,他店裡卻連一個客人也沒有。他的餐點和咖啡蛋糕都很好吃耶,如果他下板著臉,狀況應該會好很多吧?

 

  也許她應該到學校幫他宣傳一下。

 

  這念頭才閃現,不知怎地卻讓她覺得有些不太舒服。

 

  還是不要好了,這裡雖然離學校不遠,可是她好喜歡這家店這種安靜的感覺,要是有太多人來,一定會變得很吵……

 

  對,咖啡店就是要安靜一點才叫咖啡店嘛,吵吵鬧鬧的就沒那種感覺啦。

 

  用力的對自己點點頭,她露出了微笑,決定只要自己以後常來捧場就行了。

 

  開心的捧著溫熱的咖啡,再喝了一口,她的視線,不由自主的又溜到了他身上去。

 

  柔和的燈光,輕輕的落在他立體的五官上,從她這邊看過去,她甚至可以看到他每一根睫毛,和光滑如陶瓷的皮膚。

 

  不知道他究竟幾歲?

 

  不知道他笑起來是什麼樣子?

 

  不知道他為什麼總是顯得如此憂鬱?

 

  手機鈴聲突兀的響起,將她從胡思亂想中叫喚回神。

 

  綺麗連忙從書包裡掏出手機。

 

  「喂?小麟喔,我在哪裡?咖啡店。」她偷看老闆一眼,然後才在聽到弟弟的提醒後,嚇得跳了起來。「啊,慘了,我忘了,你幫我和爺爺說,我馬上過去!」

 

  她要走了。

 

  那麼快?

 

  他氣一窒,強壓下那椎心的失落,卻見她按掉手機,跳下高腳椅,從書包裡掏出鈔票放到桌上,慌張的說:「老闆,對不起,我練功來不及了,這是咖啡和蛋糕的錢,我先走了——」

 

  他逼自己開口。

 

  「不用了,那是請你的。」

 

  他話聲未落,她已飛快的推門跑了出去,一邊回頭笑著喊道:「那就當作是我明天的飯錢好了!」

 

  明天?

 

  看著她燦爛的笑容,他微微一愣。

 

  「Bye bye!明天見!」她跳下階梯,朝他揮手,不等他回答,就飛奔而去。

 

  她奔跑的背影,眨眼便消失在巷口,甚至在黑貓不死心的再次匆忙跟上去時,他也只能愣愣的看著。

 

  明天。

 

  兩個字,瞬間松開了他胸中糾緊的鬱結,舒緩了那難忍的疼痛。

 

  他閉上眼,她燦爛明朗的笑容浮現眼前。

 

  明天……

 

  ***  ***  ***  ***  ***  ***

 

  明天。

 

  她會來。

 

  多麼光明又美好的未來。

 

  他不該期待的,但他無法不去期待,更無法阻止,壓抑對她的渴望。

 

  他是如此如此渴望能多看她一眼,能和她相處久一些,多一分也好,多一秒也好。

 

  你要知道,她早已忘了……

 

  夫人的話,浮現腦海。

 

  但,在她之前,那一段遙遠空虛的日子,他已不復記憶。

 

  不願記,也不想記。

 

  他只記她。

 

  記著她。

 

  在玄冥宮,在森羅殿,在幽暗牢裡,在無間地獄,在上天下地,在穿梭黃泉,在為她平反的歲月中,他都深切的記得。

 

  記得她的笑,記得她的發,記得她的香味,記得她的美好,記得她說過的每一個字,記得她一切的一切。

 

  從來不曾忘記。

 

  他踏破人間每一寸土地,卻總是錯過了她。

 

  然後,他找到了。

 

  他看著她出生,守著她長大,卻不敢,也不能靠近她。

 

  如今,她卻出現在他面前。

 

  笑著。

 

  說她明天會來。

 

  希望,就此在陰暗的角落悄悄萌芽。

 

  或許……或許……就算他不能也不敢喚醒她的記憶,卻還是依然能當她的朋友,就像當年他當楚寧的朋友一樣。

 

  朋友是有期限的,他知道。

 

  他不會死,不會老,等時間一到,他就必須消失在她面前,再次退到黑暗之中,默默守候,但是,他能再次擁有和她相處的時光。

 

  十年,甚至二十年……

 

  一瞬間,因為這乍現的領悟而有些暈眩。

 

  看著因整點而開始作響報時的壁鐘,他忽然希望它能跑快一點。

 

  明天。

 

  他從來未曾如此渴望明天的到來。

 

  明天……

 

  ***  ***  ***  ***  ***  ***

 

  砰——

 

  隨著一聲巨響,被吊挂在半空中的百斤沙袋,猛然揚起,直到與天花板平行時,才掉了下來。

 

  哇。

 

  才剛暖身拉筋完,盤腿乖乖坐在一旁的綺麗,嘴巴張得開開的,看得目瞪口呆。

 

  「這是上段踢。」

 

  示範踢腿的老人回過身來,看著她道:「腳的力道是手的三倍,女孩子的力氣比較小,所以你要把踢腿練好。」

 

  練成這樣嗎?

 

  她瞪著那依然在他身後猛烈晃動的沙袋,嘴巴依然開開的。

 

  看見她臉上的呆滯,他微微一笑,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只道:「放心,外公並不是要你踢得那麼高。」

 

  聞言,她才剛要鬆口氣,就聽到他說。

 

  「不過至少要讓它移動個三十公分。」

 

  啥?三十公分?

 

  她再次瞪大了烏黑的眼,那沙袋少說有一百公斤耶,她能推得動它就要偷笑了,怎麼可能有辦法將它踢到移動三十公分?

 

  「但是一開始你只要讓它至少有晃動就好。」

 

  晃動,這個OK,這個OK。

 

  她大大松了口氣,不過站在她前方,身穿藏青色功夫裝的老人家,可沒理會她生動的表情,只是口沫橫飛的繼續道:「我們楚家的基本功,最重要的就是腿法,只要腿法練好,其他都不是問題。想當年,你媽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早就練到能飛簷走壁,你要好好練,到時攀山爬墻都不是問題。」

 

  呃,她練武只是想要強身而已。

 

  不過在和外公習武練了一年的現在,她早知道不要隨便打斷他老人家的話,免得他又鬧起別扭。

 

  外公啊,雖然已經七十多歲了,身體還是十分強健,外表上看起來更是只有五十出頭,身材及體力都好得下得了,比一般二、三十歲的年輕人要好。

 

  上個月,他才去攀岩回來呢。

 

  都七十了還去攀岩,外公搞不好可以去申請金氏世界紀錄吧?

 

  話說回來,據說外公年輕時是很有名的神偷,媽咪也是。事實上,楚家歷代都是當小偷為生,而且無論男女老幼都會開鎖,連身為外孫的雙胞胎都練得一身好功夫。

 

  直到現在,也只有蒂蒂阿姨是唯一的例外,她一畢業就跑去當保全了。

 

  雖說楚家的人把偷東西當作是興趣,而且家訓第一條就是「懲惡除好、劫富濟貧」,所以窮人的不偷、好人的也不偷,但他們當然沒有善良到把偷到的東西統統都捐出去,加上中間也出了幾位經商有道的祖先,所以雖然沒有家大業大,但還是擁有不少家產。

 

  事實上,這一整座山都是楚家的,一直到她十歲,來外公這裡玩時,都還會在這擁有健身房、道場、藏書閣,和一個巨大倉庫的廣大屋子裡迷路。

 

  不過她很喜歡外公家這種全是木造的古老房屋,不像家裡是西式的別墅,外公家是日式的大屋子,屋外種的也是松樹,感覺很舒服,有一種時光停滯的寧靜氛圍,就像……那間咖啡店一樣。

 

  「小麗。」

 

  聽到外公的叫喚,她猛然回神,只見外公抬起腿,解釋道:「你踢腿的時候,記得腳尖要揚起,用腳掌底部前面這一塊去踢,不要用腳趾頭,用腳趾頭踢人,包準你踢完那一腳,你的腳趾頭沒骨折也要扭傷。」

 

  她站起來,抬腿試踢。

 

  「這樣嗎?」

 

  「對,就是這樣。」

 

  外公微笑點頭,「你踢踢看。」

 

  她走到沙袋面前,握拳抬腳,踢向沙袋。

 

  沈重的沙袋幾不可見的晃了一下。

 

  她有些尷尬的回頭,卻見外公微笑道:「沒關係、沒開係,再來一次。」

 

  在外公的鼓勵下,綺麗一次又一次的練習踢腿,不一會兒就揮汗如雨。

 

  那天晚上,如同每次去練完功一樣,她一回到家,洗完澡後,一躺上床就累得睡死過去,一覺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她才睜開眼,就看見那只大肥貓又出現在眼前。

 

  它蜷縮在她房間外面的窗臺上,呼呼大睡。

 

  ***  ***  ***  ***  ***  ***

 

  「我發誓,我真的沒有誘拐它!」

 

  下午兩點,她出現在店裡,抱著那只貓,坐上了吧臺椅,一臉無辜。

 

  「昨天晚上,我明明是先到我外公家,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它是怎麼跑到我家的,可我一早醒來,它就已經窩在我窗臺上了。」

 

  和前兩次不同,今天她沒綁辮子,任長發披散。

 

  「我本來想早上就帶它過來的,但它看起來很餓的樣子,爺爺又說,咖啡店通常要十一點才會開,我有想過要打電話,但是你店裡的電話沒有登記,我又忘記和你拿名片了。」

 

  她停下來喘口氣,一邊東張西望的,在她懷裡的黑貓,則當著他的面,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大到他可以清楚看見它瞞裡的每一顆利牙。

 

  「你有名片嗎?」

 

  她終於將視線定在他身上,看著他。

 

  「沒有。」他將溫開水放到她面前。

 

  「咦?」她眨巴著大眼,看起來有些茫然,然後下一秒,脫口就道:「你應該——」

 

  話出口一半,她才想起她不應該鼓勵他做宣傳,要是搞得這裡以後客人變多,那她也很困擾,可要是他這裡一直沒客人,倒掉怎麼辦?

 

  小小掙紮了一下,她還是把剩下的話說完。

 

  「你應該要印一些名片的。」

 

  「為什麼?」

 

  「這樣你才可以給客人,讓人家知道你的地址和電話啊,這是一種宣傳,我們老師說,產品內容雖然很重要,但是營銷宣傳一樣很重要的。就像你看,假如今天我不是因為貓,而是想和朋友約在這裡吃飯,因為我很喜歡這裡呀,結果卻忘了店裡正確的地址,也不記得電話,這時候如果有名片的話,就很方便啊。你煮的咖啡那麼好喝,料理又很好吃,老闆你又長得這麼帥,來過的人都不會忘記,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店裡的生意,很快就會好起來了……唉。」

 

  一開始她還很有精神,振振有辭的勸說,可到一半就越來越小聲,到最後還忍不住嘆了口氣。

 

  聽到她那聲嘆氣,他卻不禁揚了揚嘴角。

 

  無論是以前或現在,她的心情總是坦率的表現在臉上。

 

  「你覺得我店裡生意很差?」

 

  「還好啦,一點點啦。」是說到現在她除了第一天看到的那個不像客人的女孩之外,只看過她和另外一個客人耶。

 

  她低著頭,還是忍不住偷瞄他一眼,卻見他說。

 

  「謝謝你的關心,不過我喜歡現在這個樣子。」

 

  「真的?」她雙眼一亮,整個人趴在吧臺上,結果忘了貓咪還在她手裡,黑貓被她一壓,喵叫了一聲。

 

  「對不起、對不起。」她一驚,忙鬆手讓它下地。

 

  但她可沒因為這樣而忘了心裡的疑問,「那個……老闆,你不希望生意好一點嗎?」

 

  他看著她,微微一笑。

 

  「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啊,他在笑。

 

  怦怦——

 

  望著他那抹溫柔的笑,胸口不知為何抽緊了一下。

 

  怦怦——

 

  奇怪,這是什麼感覺?

 

  OK,她知道,這是心跳,她很明顯的感受到自己突然跳得很大力的心跳,但是……但是……

 

  一股莫名的熱氣突然上湧,她一驚,慌張的低下頭,跳下吧臺椅。

 

  「老闆,你這裡有化粧間嗎?」

 

  他微微一愣,仍是回答了她,「有,在那扇門後。」

 

  她沒等他說完,就頭也不回的衝了進去。

 

  門才關起來,聚集在眼眶裡的淚水,便潸然而下。

 

  好奇怪。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看到他的笑,就突然想哭,可是當她看見他那溫柔的笑,那瞬間胸口就是好難受,成串的淚怎樣也停不下來。

 

  她背靠在門上,抽著衛生紙擦眼淚,不懂自己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多愁善感……不過,她的狀況和多愁善感沒關係吧?

 

  雖然才見過他三次,但在方才那一瞬,她就是知道他很少笑,很少很少。

 

  悲傷的回憶……

 

  彼岸花的花語驀地跳了出來,教她心頭再次一抽。

 

  天啊,她在胡思亂想了。

 

  她也不過才見過他三次耶,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錯覺啊?

 

  低著頭看著被她揉成一團的衛生紙,她真的變得好奇怪……

 

  愛亂想、愛亂想。

 

  好不容易止住了淚,她將眼淚擦幹,在那莫名悲傷的情緒平復之後,洗了臉,深吸口氣,確定鏡中的自己看不出異狀,才推開門走出去。

 

  他依然站在吧臺,如一尊大理石雕,俊帥的面容又恢復了無波般的平靜。

 

  貓兒不知何時重新跳上了吧臺,吃著白瓷盤裡的食物。等她走近,才發現它吃的是魚,不是給貓吃的貓罐頭,甚至不是一般的魚罐頭,而是一整條的煎魚。

 

  啊,原來他給它吃得那麼好,難怪它那麼胖。

 

  「你都喂它吃整條魚嗎?」

 

  她重新在位子上坐下,語氣有些過分輕快。

 

  雖然察覺有些不對,他仍沒有多問,只回道:「沒辦法,它挑食,它原先的主人把它給寵壞了。」

 

  「原先的主人?所以咪咪這個名字不是你取的?」

 

  「不是。」他抬起頭,看著她問:「你吃過了嗎?」

 

  「吃過了。」她點點頭,瞧著那慢條斯理吃著魚的黑貓,好奇心又讓她開了口,「它原先的主人怎麼了?」

 

  他並沒有回答。

 

  那幾近窒息的沈默,讓她將視線重新移回他臉上,雖然只有一瞬,只看了一眼,但她的確在他眼裡看見教人難以直視的痛苦。

 

  在那瞬間,倣佛連周遭的空氣,都凝重悲傷了起來。

 

  可他很快的垂下了眼,遮掩了一切,若非沈默持續著,她幾乎以為一切都是妣的錯覺。

 

  她再笨,也知道自己問錯了話,她張嘴試著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正當她覺得自己快要被那尷尬和不明所以的愧疚感給打落無底深淵時,他開了口。

 

  「它的主人……離開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鎮定,如果不是因為沙啞,和那短短三秒,卻讓她覺得度秒如年的停頓,她一定會以為咪咪的主人只是出國留學而已,不過事到如今,就算她懷疑那位前主人十之八九已經挂點,她也沒笨到開口繼續追問。

 

  所以,她只是輕輕的應了一聲。

 

  「喔。」

 

  沈默繼續籠罩著,陰暗的烏雲似乎也在他身邊持續圍繞不散。

 

  天啊,這種陰鬱的氣氛真讓她無法忍受。

 

  她把玩著手裡的玻璃水杯,看著他一語不發的低頭敲打在櫃臺裡的計算機,忍耐了幾秒鐘,終於沈不住氣的再次張嘴發言。

 

  「那個……老闆。」

 

  他停下記賬的動作,抬眼看她。

 

  「我叫白綺麗。」她拿起放在吧臺上的便條紙和筆,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後把便條紙轉過去給他看。「這是我的名字。」

 

  他低頭看著她整齊秀麗的字體,然後抬起頭來,只見她期待的仰望著他。

 

  「所以?」他問。

 

  不是她在說,他的表情還真有那麼一點困惑。

 

  好奇妙,雖然只是微微的困惑,卻改變了他給人的感覺,男人的困惑看起來……真的是……好……好……

 

  好可愛啊!

 

  「名字啊,名字。」忍住想抬手拍拍他的衝動,雖然覺得自己有點花癡,她還是笑瞇瞇的捧著小臉,問了一個其實已經困擾了她三天的問題。

 

  「我叫白綺麗,你叫什麼名字?」

 

第十一章

 

  秦無明。

 

  尋夢園咖啡店老闆的名字。

 

  店裡的老客人,都喊他秦哥。

 

  那天她問他時,他呆瞪著她,整整呆了兩秒才反應過來。

 

  打從那天起,她每天放學都會來這裡消費,吃飯或喝咖啡、吃蛋糕,免得他哪天真的撐不下去,關門歇業。

 

  幸好兩個星期下來,她還真的遇過幾位客人,雖然他的客人,都有種很奇怪,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特質。

 

  一直到昨天晚上,她才發現他們都很沈默,而且多半都是在超過晚上七點,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時,才會出現。

 

  有時,就算店裡有人,也都靜得像在森林裡,就是要很安靜、很安靜,才能隱約聽見聲音,像是翻書,或喝飲料,那種細微的聲響。

 

  無論男女,店裡的客人都不愛說話。

 

  他們靜得像是一縷幽魂。

 

  不過這些人當然不是,是的話,她一定會曉得。

 

  話說回來,這間店的老闆也是「沈默是金」的崇拜者,多數的時候,都是她在說,他在聽。

 

  沈默的老闆加上沈默的客人。

 

  這算是物以類聚嗎?

 

  那她是突變的待例?

 

  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她每次來這邊,就會在他面前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和他報告今天在學校發生的大小事。

 

  幸好他從來不曾對她的多話表現出困擾的樣子。

 

  「你知道什麼是陰陽眼嗎?」

 

  這句話,突然就這樣毫無預警的蹦了出來,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但這位秦先生,卻依然是沒什麼表情的,將一份蛋糕放到吧臺上。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他最近似乎養成了喂食她的習慣,每次她來,他總是會自動把各式各樣的食物和甜點放到她面前。

 

  「知道。」他說。

 

  「我有陰陽眼。」她沒有點這份蛋糕,不過不吃白不吃,況且她每次都有付錢的,又不是吃白食。思及此,她拿起叉子,一邊攻擊盤子裡的藍莓起司蛋糕,一邊說:「我從小就可以看見鬼。」

 

  他還是沈默。

 

  「你知道,就是人往生後,會變成的東西。」

 

  「嗯。」他點頭。

 

  她含著叉子,歪頭看著眼前絲毫沒有不耐神色的男人,到目前為止,他沒顯示出她是神經病的樣子,她忍不住猜想起來,是不是所有的咖啡店老闆,都受過沈默的聽客人說話的訓練。或者,也有可能他把她當作有幻想症,以說謊和誇張的言行,來獲得人們注意的青少年。

 

  無論如何,就算他真是這樣想,他也沒表現出來。

 

  他只是將煮好的咖啡,倒在咖啡杯裡。

 

  一待他倒好,她便自動自發的將咖啡放到托盤裡,送去給坐在墻邊沙發上的客人,今天的客人是個男的,戴著金邊眼鏡,拿著筆記型計算機,不過他一進門,把東西放桌上後,就把外套蓋頭上,躺在沙發上睡覺。

 

  這是她第三次看到這個人了。

 

  秦無明是個外表看起來很冷酷,實際上卻很細心的老闆。

 

  每次他都會在這人快醒時,煮好咖啡。

 

  果然她才走到桌邊,那男人就坐了起來,打開計算機工作。

 

  這家夥證明瞭一件事,來這間店的,真的都是老客人,熟到把這裡當自己家放鬆休息的老客人。

 

  她將咖啡放好,走回吧臺,坐回高腳椅上。

 

  咪咪跳到了她的膝上,試了幾個姿勢,然後才蜷縮成一個球。

 

  這只貓特別喜歡她,也不知道它是怎麼做到的,她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會在窗戶外面發現它,後來幹脆讓它進房睡。不過它倒是死都不肯再和她一起上學,通常在上學途中,它就會自動轉彎,乖乖回店裡去。

 

  奇怪的是,貓主人一點都不介意它不睡家裡,他任它晚出早歸,自由來去。

 

  這些日子下來,她早已確認,它是一隻非常聰明的貓。

 

  要是她是貓,也會每天回這裡吃飯,一般人哪會天天喂貓吃魚啊。

 

  吧臺裡的男人,清洗著玻璃壺,她摸著咪咪柔順的貓毛,一邊將一小口蛋糕再送進嘴裡,罐續方才的話題。

 

  「我從小就有陰陽眼,從出生就看得見,所以我並不覺得他們很可怕,只是覺得那些人有點奇怪而已,而且我每次一碰到那些鬼,就會大病一場,所以我小時候常常進出醫院。當我懂事之後,經過幾次實驗,才發現我只要一碰到鬼,他們就會消失,不過我就會變得很虛弱,既然知道了這一點,我當然盡量小心不讓自己碰到鬼。」

 

  他將器具擦幹,放到架子上。

 

  「你現在還會遇到鬼嗎?」

 

  雖然一邊在做事,但他的確有在聽她說話。

 

  她心頭一暖,點頭道:「會,但是我有一對雙胞胎弟弟,志麒和志鱗。志麒和小老頭一樣愛碎碎念,志麟雖然好一點,不過他有時也很像小管家婆。重點是,不知道為什麼,就像我有陰陽眼,看得到鬼一樣,他們雖然看不見,卻擁有將鬼魂彈開的能力。」

 

  她摸著蜷在腿上的黑貓,微微一笑,「所以只要我和雙胞胎在一起,就看不到他們。」

 

  但他們不會一直和她在一起。

 

  「那你現在自己一個人沒問題嗎?」他輕聲問。

 

  「嗯。」她點頭,「我不能老是靠雙胞胎,他們也有自己的生活,若再和他們讀同一所學校,他們一定會成天跟著我。」

 

  「所以,你才跑去讀女校?」

 

  「對啊,讀女校他們就不能跟啦,他們都已經十六歲了耶,高中生活要是還成天跟著我,要怎麼交女朋友?而且,我真的不想再替他們兩個代轉情書啦。」她吐了吐舌頭,然後一愣,「你怎麼知道我讀的是女校?」

 

  「你穿著曉華女中的制服。」他指著她外套上的牡丹校徽。

 

  「啊,對喔,我都忘了。」她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然後才道:「總之,就是這樣,我才想要練武,一方面是為了強身,另一方面是希望自己體力好一點,才不會每次一碰到鬼就昏倒。這樣他們才不會成天擔心東、擔心西的。」

 

  雖然她笑著如此說,他卻可以從她眼中看到寂寞。

 

  她喝了一口柳橙汁,看著他自嘲的笑著說:「好奇怪,我從來沒和人說過這件事,不知道為什麼,我來這裡之後,變得好愛說話,我平常話不多的。」

 

  「我相信。」他說。

 

  「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你太沈默的關係?」她歪著頭問。

 

  「可能吧。」

 

  「你真是一個寡言的人。」她下了結論。

 

  他牽動了嘴角,教她一顆心,再次因他的笑而抽疼,但這一回,已經比前幾次好上許多了,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開始習慣他那淡淡的、溫柔的,卻不知為何總教她想哭的笑……

 

  ***  ***  ***  ***  ***  ***

 

  她每天都來。

 

  他每天都期待著她來。

 

  有時她只是匆匆來喝個飲料,就會趕去楚家;但是,不用練武的那一天,她就會在店裡吃飯用餐,坐在吧臺和他聊天。

 

  每一天,她都會和他描述她的家人、她的學校生活。

 

  慢慢的,他從她的言談中,逐漸瞭解這個不一樣的她。

 

  白綺麗,有些迷糊,常常發呆。

 

  她愛笑,愛說話,個性單純,但心思卻很細膩。

 

  對於自己擁有陰陽眼這件事,她感到有些困擾,卻不會太過煩惱。

 

  她喜歡走路,喜歡甜食,喜歡和外公練武,喜歡音樂,喜歡四季的變換,即使常常被叫到教官室報到,她依然喜歡上學。

 

  她討厭醫院。

 

  她愛她的家人。

 

  還有……她很寂寞。

 

  一開始她來,是為了貓。

 

  後來,她會來,卻是因為寂寞。

 

  因為不想給從小關愛她的家人再添麻煩,所以她常跑來這裡,但他總是在她眼裡看到寂寞,他認得那種表情和眼神,因為他常在鏡子裡看見同樣的神情。

 

  鐘聲,輕輕響了二十一下。

 

  「九點了。」

 

  「嗯。」

 

  「很晚了。」

 

  「我知道。」

 

  「你該回家了。」

 

  她沈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不想回去。」

 

  「為什麼?」

 

  「雙胞胎陪爺爺奶奶出國了,爸媽要留在公司處理緊急狀況。」她透過玻璃杯,看著他說:「家裡今天沒人在。」

 

  「你不該和陌生人說這句話。」他提醒她。

 

  「你不是陌生人。」她說。

 

  她回答得是如此自然而順口,他喉頭緊縮著,一顆心,因她的話而暖熱,而疼痛。

 

  「我是。」他強迫自己開口。「你該回去了。」

 

  「你不是。」她放下了杯子,烏黑的瞳眸,泛著可疑的亮光,但她粉嫩的唇,卻還是扯出了笑。「不過我的確該回去了。」

 

  那抹笑,有些破碎,碎片飛散,直直剌中了他的心,教他心口為之疼痛。

 

  她沒看到,她低下了頭,翻找著錢包。

 

  「我送你回去。」未及細想,字句就脫口而出。

 

  「不用了。」她沒有抬頭,但語音透著難掩的哽咽,將鈔票放到吧臺上後,她轉身就定。

 

  他看著她推開店門,門上的鈴鐺響起,她走了出去。

 

  她垂頭喪氣的背影,在庭院中的小徑裡,顯得特別孤單。

 

  黑貓不爽的瞪著那王八蛋,簡直不敢相信有人頑固成這樣,它正要跟上,卻見他突然走出了吧臺,開門追了出去。

 

  夜,涼如水。

 

  門上的鈴鐺聲,在靜夜中,聽來格外清脆。

 

  她聞聲回頭,看見他朝她走來。

 

  紅花,隨風搖曳著。

 

  「太晚了。」他來到她面前重申。

 

  「我知道。」她低下頭,淚水隨之滴落。

 

  「只是因為太晚了。」他語音沙啞的解釋。

 

  「嗯。」她咬著唇點頭。

 

  他可以看見,她的淚,一滴一滴的落在泥上上。

 

  不自覺地,他抬起手,想觸碰她,卻因醒覺而在半空中頓住,張開的手,緩緩的在空中,緊握成拳,收回了身側。

 

  最終,他還是只能啞聲開口。

 

  「我……送你回去。」

 

  這一回,她沒再拒絕,只是點了點頭。

 

  「好。」

 

  他開車載她回山上。

 

  一路上,她沒開口,他也沒再說話。

 

  車子裡,只有偶爾會傳來她吸鼻子的聲音。

 

  他將車停在她家大門,雖然有些尷尬,她還是吸吸鼻子,擦掉淚水,在下車時,抬頭看著他。

 

  「謝謝。」

 

  「不客氣。」

 

  她開門下了車,打開大門,穿過庭院,來到門口。

 

  他車子的引擎聲,依然未遠離。

 

  她打開家門,回過頭,看見他的車,仍舊待在原地,並未立刻駛離,她可以看見他坐在車子裡的身影。

 

  她曉得,他是在等她進門。

 

  這男人,是一個溫柔且細心的人。

 

  不知道哪來的衝動,她回身下樓,跑回他車旁,敲著他的車窗。

 

  「老闆!」

 

  他降下了車窗。

 

  「什麼事?」

 

  她彎腰從車窗外,看著他說:「我明年就滿十八歲了。」

 

  他的表情在瞬間變得有些古怪。

 

  她臉上淚痕未乾,卻笑了出來,「我只是突然想讓你知道而已。你回去時,路上小心!明天見,Byebye!」

 

  語畢,她才轉身跑了回去,進門時,還不忘回頭和他揮手。

 

  她燦爛如花的笑容,消失在門後,留下錯愕不已的他。

 

  我明年就滿十八歲了。

 

  秦無明愣愣的坐在車子裡,看著她家的燈亮起,一顆心充滿了矛盾的情緒。

 

  很苦,很甜。

 

  很痛,也很暖。

 

  半晌後,他將車開下山,然後在店裡坐了一整夜,將那苦痛甜暖細細重溫回味,再好好收藏於心。

 

  因為他曉得,關於她,他能擁有的,只有這些……

 

  ***  ***  ***  ***  ***  ***

 

  那個女孩,趴在菩提樹粗大的枝幹上。

 

  店外的菩提老樹在深秋,依然茂密不已,滿樹的綠葉幾乎遮蔽了她的身影,若非綺麗眼尖,一定不會發現她的存在。

 

  那棵菩提樹的樹齡,一定已經有好幾百年了。

 

  她從來沒見過那麼高大的菩提樹。

 

  當然她更沒見過有人會那麼喜歡躺在樹上,她已經連續好幾天,看見那女孩趴在樹幹上了。

 

  她不是鬼,綺麗曉得,她雖然蒼白,卻一點也不透明。

 

  況且,她之前便見過她了,在她初次來到這問店的那天,她是那位跑出來提醒秦,水快燒幹的女孩。

 

  忍不住好奇,她終於在今天走到樹下,仰望那看起來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女孩。

 

  「哈 。」

 

  女孩睜開了眼,眨也沒眨一下的看著她,烏黑的大眼,閃過一絲驚慌,似是沒想到會有人喊她,或是沒想到她會過來。

 

  綺麗很確定她是人,雖然這女孩的反應有點像鬼,一副不該有人看見她的模樣。

 

  或許她是妖精。

 

  老實說,有秦這種氣質特異的老闆,這間店真要有妖精出沒,她也不會覺得太奇怪。

 

  畢竟,世界上無奇不有,她自己還看得見鬼呢。

 

  不過這女孩一定不是菩提樹精,她很美,但那美麗的容顏之中,卻透著一抹傃麗。

 

  說她是樹精,她更像花妖。

 

  陽光從林葉中穿過,輕輕灑落在女孩身上。

 

  她沈默地,從樹上俯視著她,長長的黑發披散在背上,纏繞在她潔白的藕臂上,幾縷黑發散落,因風而飄蕩飛揚著。

 

  從綺麗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她那張臉的上半部,特別是她那雙烏黑神秘的大眼。

 

  「抱歉,我吵到你了嗎?」綺麗微笑開口。

 

  緩緩的,女孩搖了搖頭。

 

  她想也是,這陣子,她常發現這女孩在看她,偷偷地,觀察著她。

 

  「我可以上去嗎?」她問。

 

  女孩遲疑著,有一瞬間,綺麗以為她會拒絕,但她最後遣是點了點頭。

 

  她爬上樹,女孩坐起來,讓了一半的位子給她。

 

  她在樹幹上坐好,菩提樹如一把巨大的傘,仰天開展著,護著她們。

 

  這地方的視野很好,可以看到整棟的咖啡店,和開滿紅花的庭院,還有附近巷弄中的景象。

 

  星期天的早晨,靠近辦公大樓的巷弄裡,反而沒什麼人。

 

  倒是大街上,人車還是熙來攘往,但那些喧囂在這兒幾乎都聽不太到了。

 

  風吹來,樹葉因風而沙沙作響。

 

  透過搖晃的綠葉看去,陽光,如繽紛星子一般閃動著。

 

  她閉上眼,深吸了口氣,享受微風與陽光拂面的感覺。

 

  身旁的人依然沈默著,綺麗睜開眼,歪著頭看她。女孩垂首看著地上,不知道在想什麼。在微涼的秋日,她依然穿得很涼快,黑色細肩帶背心加黑色牛仔短褲,她身上最保暖的,大概就是她那頭長發了。

 

  「你不冷嗎?」綺麗問。

 

  她搖頭,那頭烏黑的長發也隨之晃蕩。

 

  這女孩真的漂亮得不太像人類。

 

  綺麗瞧著她精致如陶瓷娃娃的面容,如果不是之前曾看過她衝出來和秦說話,她一定會以為這女孩是啞巴。若非她並未拒絕讓她上來,綺麗還真以為自己很討人厭。

 

  那天她明明看起來挺潑辣的,實在下像現在這安靜沈默的模樣。

 

  雖然她安靜得像朵花,綺麗還是再接再厲的開口。

 

  「你好,我叫白綺麗,你叫什麼名字?」

 

  聽到這個問題,女孩終於抬起頭,瞧著她。

 

  綺麗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

 

  她看著那只懸在半空的手,看了好久,綺麗沒有催她,只是等著,半晌後,女孩才遲疑的握住她的手,張嘴輕輕吐出一個字。

 

  「澪。」

 

  「怎麼寫?」

 

  「三點水,雨令澪。」

 

  「好漂亮的名字。」

 

  當年,雲夢初見她時,也這麼說過。

 

  澪看著她,心口緊縮著。

 

  這名字。是一個詛咒。

 

  在那個年代,旱時總比雨時多。因為她承繼的血,因為她擁有的天分,她被送進了白塔,賜與了這個名字,成為祈雨祭祀的巫女。

 

  記憶太久遠,應該要褪色,其他的,都褪了色,只有她,依然鮮明。

 

  她和她,擁有幾乎相同的條件,同樣的血源,同樣的身分,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能力比雲夢強大。

 

  當事情發生時,她曾經恨過,好恨、好恨,恨到想毀滅一切。她恨那個國家,恨龔齊,恨蝶舞,恨她,也恨自己的天分。

 

  所以她毀了一切,將她所有曾經存在過、祈佑過的王國,燒毀、淹沒——

 

  黑暗苦澀的記憶上湧,幾乎再次淹沒了她。

 

  驀地,她抽回了手。

 

  見澪倣佛被她燙了手似的,迅速抽回,綺麗有些尷尬。

 

  「呃,抱歉。」綺麗不好意思的說:「我不是故意要握這麼久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我以前好像說過同樣的話,做過同樣的事……你知道就是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越說到後面,綺麗也覺得自己的說法很怪,可是她方才真的有這種感覺,只能看著表情有些詭異的澤,幹笑著說:「很像男生把妹的老套招數吧?幸好我不是男生,不然多糗……呃,是說……現在也很糗就是了……不過我不是奇怪的人喔,真的,呃,秦可以保證的,你可以問他……」

 

  澪瞪著她,驀地,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見她笑了,本來尷尬到無以復加的綺麗,不好意思的也笑了出來。

 

  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在林葉之間。

 

  不敢說的是,看著她的笑,綺麗又有了那種似曾相識的感受,就像她每次看見秦時,會有的那種……

 

  ***  ***  ***  ***  ***  ***

 

她在笑。

 

  當他看見她爬上樹,和澪一起坐在上頭時,他真的很想出去。

 

  在久遠之前,澪曾經恨過她,恨飽受疼愛的她,恨擁有一切的她。

 

  明知澪不會再傷害她,明知澪已改變,但害怕她受傷害的心,還是讓他忍不住想出去,將她護在懷裡,遠離所有可能的傷害。

 

  當她朝浮伸出手,當澪握住她的手時,他幾乎要推開門。

 

  然後,澪笑了,她也笑了。

 

  剎那間,菩提、陽光、風,似乎都在同時笑了起來。

 

  花兒們,靜靜的看著她倆,如他一般。

 

  他見過這一幕,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龔齊的記憶中。

 

  那時,她們的發一樣長,她們的眼一樣黑,她們唱著同一首歌謠,歌聲清亮如光、似風,在山林間、在原野上。

 

  所有看見、聽見她們的,都會微笑。

 

  那是一種純粹的、溫柔的聲音。

 

  驀地,澤抬眼,看見他。

 

  他知道,她並未真的完全忘記,但憤怒和憎恨早已平息。

 

  不過,看見他在看,看見他站在門邊,她的笑在瞬間變了質,幾乎是自嘲地,幾近諷刺地,看著他。

 

  有那麼一瞬間,他可以看見她眼裡那隱隱蠢動的黑暗情緒。

 

  然後,當著他的面,她抬起了手。

 

  他不敢相信。

 

  但她真的動了手。

 

  幾乎在同時,他推門衝了過去。

 

  澪將她推下了樹。

 

  他在千鈞一發之際,接住了綺麗。

 

  她驚呼出聲,落在他懷裡,臉上有著吃驚和詫異。

 

  「哇,嚇我一跳!」她撫著心口,俏臉紅潤,眨巴著大眼,「你怎麼剛好在這裡?澪呢?她還好吧?我剛在樹上一個不穩,差點伸手把她一起拉下來!」

 

  她邊說,邊張望著,怕剛交的朋友沒她那麼幸運。

 

  「我在這裡。」

 

  她循聲看去,澪依然在樹上,只是重新趴躺下來,烏黑的發,如絲般垂落,飄蕩著。

 

  「你還好嗎?」綺麗關心的詢問,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擁著她的手,似乎收緊了些。

 

  「我很好。」澪揚起了嘴角,然後看著那緊擁著綺麗,神色慘白的男人,笑著稱讚道:「接得好。」

 

  聞言,綺麗這才驚覺自己人還在人家懷裡,不禁臉一紅,忙道:「對啊,幸好你剛好經過這裡。謝謝,我沒事了,你可以放我下來了。」

 

  雖然萬般不願意,他還是松開了手。讓她下地。

 

  「我要是你,接到了,就絕不會再放手。」

 

  樹上那可惡得令人發指的女人,低聲批評。

 

  聲音雖小,卻難逃他耳,他抬眼瞪去,她卻沒有閃避他兇狠冰冷的視線,反而直視著他,幾近指責的開口重申。

 

  「絕不。」

 

  他臉色為之一白。

 

  這一回,那聲音大到綺麗都能聽見,她好奇抬頭,「你說什麼?」

 

  「她什麼都沒說。」

 

  不等那女人再開口,他握住綺麗的手,牽著她就往店裡走。

 

  「咦?可是……那個……」綺麗有些迷糊,但她喜歡他的大手牽握著她小手的感覺,所以走了兩步,她就放棄了要留下來的念頭,只回頭揚聲叫喚樹上的新朋友。

 

  「澪,你要不要一起進來喝雞湯?是我老爸燉的,很好喝喔——」

 

  聽到她的話,另外兩個人都為之一愣。

 

  下一秒,巫女的笑聲再次響起,回蕩在庭院裡。

 

  「好啊,我馬上就來。」

 

  她邊笑邊說,只見被拉著往店裡走的綺麗,高興的露出微笑,拾起沒被綁架的小手,開心的和她招手。

 

  「快點喔,不然冷了就不好喝了。」

 

  雖然看不到秦的臉,但澤知道,他此刻臉色一定很難看,而且只要綺麗在,就算他再火大,他也絕不會對她怎麼樣。

 

  他活該,誰教他不信她。

 

  話說回來,這世間,除了那人,還有誰會信她?

 

  心,緊縮著。

 

  「澪?」

 

  聽到綺麗的叫喚,她猛然回神,那小笨蛋已經被秦無明那頑固的家夥帶到了門邊,但原本開心的臉上,卻浮現著擔憂。

 

  經過了那麼多年,輪回了那麼多世,她卻始終沒變。

 

  對那善良到有剩的笨蛋露出微笑,澪深吸口氣,暫時忘卻一切煩悶,跳下了樹,朝著那被惡魔綁架的天使走去。

 

第十二章

 

  她作了一個夢。

 

  夢裡,她在飛翔,飛過了大海,飛過了高山。

 

  她感覺自己像風。

 

  醒時,在光裡翻飛穿梭:累了,在雲裡沈睡優遊。

 

  她很快樂。

 

  但,不知怎地,她的身體突然變重,她開始往下墜落,不斷墜落。

 

  她睜開眼,看到灰黑色的雲霧迅速經過,不同的人影閃過,不同的話語如雷聲般轟隆,她的身體萬般疼痛。

 

  她繼續往下墜落。

 

  害怕、驚恐充塞心頭。

 

  人們不斷出現,她可以感受到那些人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情感和痛苦如雷、如電、如狂風。

 

  風撕扯著她,閃電穿透了她。

 

  淚水,則似暴雨,一次又一次衝刷著她。

 

  她依然在往下墜落,往無底深淵墜落。

 

  好累。好痛。

 

  一開始,她害怕自己墜地,碎成一團爛糊;現在,她卻只希望能夠趕快到底。

 

  但,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才能著地。

 

  她看下到天,也看下到地。

 

  劇痛,則從來未曾停歇。

 

  風始終在呼嘯,她痛得連喘息也無法做到。

 

  她想閉眼不看,不知為何卻只能睜眼看著。

 

  她還在墜落。

 

  穿過了時間,穿過了一群又一群人的情感風暴,穿過了那數也數不清的無常人生。

 

  然後,撲通一聲,她掉進了淚海。

 

  海,是深藍色的,那藍,幾近於黑,凝聚了所有的悲痛。巨大的悲痛幻化成無數雙手,抓住了她,將她繼續往下拖。

 

  忘了吧。

 

  有個聲音輕輕的說。

 

  忘了,你會好過些。

 

  但她不想忘。

 

  那冰冷的海水,包圍住了她,奪去了她僅有的溫暖。

 

  不想。

 

  她試圖在水中掙紮,卻依然被拖入了那黑暗的深淵之中。

 

  不相?……

 

  她哭了出來。

 

  淚水融入了深藍色的海。

 

  她不想忘,但她好累,好累……

 

  她沒有辦法呼吸,心肺疼痛到幾近要爆開。

 

  或許,她該忘了,不再掙紮,就這樣忘了一切。

 

  忘了……

 

  光源,已完全消失在上頭,就算她用力昂首,死命的睜大眼,也都看不見了。

 

  黑暗籠罩著一切。

 

  終於,她放棄了掙紮,閉上了眼,往下沈去。

 

  放棄抗拒之後,下沈的速度更快了,侵蝕全身的疼痛,卻因此被冰冷帶走,逐漸消散。

 

  別忘了……

 

  什麼?

 

  她微微一驚。

 

  別忘了……

 

  那細微的話語再次響起,和原先試圖說服她的耳語不同,這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很悲傷、很熟悉……

 

  她聽過這句,這是語尾而已,它還有前面的,她想要知道。

 

  迫切的渴望,讓她重新睜開了眼。

 

  疼痛驀然再次襲來,她知道,只要自己別抗拒它,就不會痛。

 

  但她好想知道他說了什麼,不覺再次掙紮了起來。

 

  她揮動著雙手,忍著劇痛,尋找那聲音。

 

  她想知道他說了什麼!

 

  她想知道!

 

  拜託!想啊!用力想啊!

 

  她知道她聽過的,她知道她記得的!。

 

  她在悲傷的藍色淚海中掙紮著,用盡所有力氣和那將她往下拖的力量對抗著,怎麼樣也不肯放棄的往上遊去。

 

  當她破出海面的同時,卻醒了過來。

 

  猛地從床上坐起,綺麗汗流浹背、驚恐萬分地看著漆黑的臥室,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方才夢裡的一切,感覺起來就像真的,她心肺仍然因為缺氧而疼痛,渾身上下部疼痛不已,像是被拆解了無數次。

 

  但她終於想起來前面那句是什麼了,她在醒過來的同時,聽到了那一句。

 

  我愛你……

 

  ***  ***  ***  ***  ***  ***

 

  我愛你……

 

  綺麗聽過夢裡那人的聲音。

 

  最近她天天都在聽,她不認為自己會搞錯。

 

  特別是她其實非常非常喜歡那個人。

 

  那是老闆的聲音。

 

  秦無明。

 

  她喜歡他,常常整天都在想他。

 

  我愛你……

 

  她的腦袋就像壞掉的CD,整夜將這一句下斷重復播放,每一次,都教她心跳加快,讓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她看著窩在她床邊的咪咪,它的身體因呼吸而起伏著。

 

  當她從夜裡驚醒時,它曾睜開眼,看了她一眼,見沒事,又閉上眼睡去。

 

  聽說貓一天要睡十八個小時,所以她並不想吵醒它,只是看著它規律的呼吸,見它如此安穩的睡著,讓那惡夢感覺比較沒那麼可怕了。

 

  只是那句話,依然回蕩在腦海裡。

 

  我愛你……

 

  也許是她太想要這句話是真的,所以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她試著這麼說服自己,卻怎樣也沒有辦法。

 

  天亮後,她打開窗戶,味咪自己跳了出去,她曾試著帶它去吃早餐,不,它總是在醒來時,會跑出去,直到她出門後,才又出現在門口等它。她猜想它是去上廁所了,她只希望它不要選擇在奶奶的後花園裡施肥。

 

  吃早餐時,她恍神到完全不曉得自己吃了些什麼,更沒注意聽家人的對話。

 

  直到媽咪叫喚,她才回神,但那時雙胞胎早已出門上學,爺爺奶奶也回到房裡,老爸更是在匆匆親過媽咪後,轉身趕去公司。

 

  餐桌上,只剩下她和寡言的母親。

 

  而她,早已超過了能走路上學的時間。

 

  習慣了她的恍神,媽咪早準備開車載她上學。

 

  坐在車裡,她依然無法忘記昨晚那擾人的夢境。半路上,媽咪接到了老爸的電話,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雖已結婚超過二十年,她的父母依然相愛如昔。

 

  當母親切掉通話時,她忍不住開口。

 

  「媽咪?」

 

  「嗯?」

 

  「你當初是怎麼知道自己愛上爸的?」

 

  「什麼?」聽到女兒的問題,楚寧一下子傻了眼,差點撞上前面的車。

 

  「你當初是怎麼知道自己愛上爸的?」她重復。

 

  「我……呃……那個……」楚寧紅著臉,一下子看著女兒,一下子看著前方的車道,不由自主地結巴了起來,緊張得連挂在耳上的藍芽耳機麥克風都掉了。

 

  綺麗看著一緊張就會結巴的母親,認真的問:「你怎麼知道自己愛上了一個人?」

 

  因為她放慢了車速,後面的車,開始按起喇叭。

 

  知道自己沒辦法同時開車和應付女兒的問題,為免發生車禍,楚寧趕緊將車停到路邊。

 

  你怎麼知道自己愛上了一個人?

 

  看著女兒認真的面容,楚寧真想叫老公來回答這個問題,他一向是兩人之中比較會說話的那一個。

 

  可是他現在並不在這裡,而且綺麗想知道的是她的答案。

 

  深吸了口氣,她設法讓自己鎮定下來,想了清楚,才認真開口。

 

  「當……你隨時隨地……都想著他……不想他討厭你……會……會為他擔心受怕……希望能永遠和他在一起……希望他也和你有相同的渴望……」楚寧想起老公,不覺微笑起來,越說越順,也不再結巴。「當你有這些感覺,當你愛上一個人時。你就會知道。」

 

  綺麗看著母親,低頭想了一下,然後也露出微笑。

 

  「喔,那我知道了。」

 

  「是嗎?」雖然女兒這麼說,楚寧自己倒是不確定了起來。

 

  綺麗很確定的點點頭,「嗯。」

 

  「你為什麼……想知道這個?」

 

  「我夢到有個人說愛我。」綺麗說。

 

  是夢啊。

 

  楚寧才剛要鬆口氣,就聽到女兒接著說。

 

  「我很喜歡他,所以一點都不覺得討厭。」

 

  「那很好啊。」楚寧微笑,重新發動車子。

 

  「我想我也愛他。」

 

  女兒的這一句,讓楚寧不小心踩下了油門,直直撞上了停在前方停車格裡的車。

 

  ***  ***  ***  ***  ***  ***

 

  冬天到了。

 

  天氣,從上星期開始,就變得冷颼颼的。

 

  灰濛濛的烏雲,布滿了整個天空,大樓的玻璃帷幕,只讓一切看起來更加冰冷陰暗。

 

  即使是在這偏南的亞熱帶地區,冬天的風,依然冷得很有威力。

 

  在這冬日時節,即使人們依然忙碌來去,卻仍難掩萬物的蕭瑟凋零。

 

  可在城市的一角,仍有一處的菩提仍綠,紅花傃紅。

 

  當寒冷的勁風揚過時,花兒們依然張狂的、不爽的,綻放著。

 

  躺在咖啡店裡的沙發上,澪瞧著窗外遍地的紅花,再瞧瞧那在吧臺裡,也望著窗外的男人。

 

  她知道,他在等。

 

  等學校放學,等綺麗出現,等她為這間店帶來歡笑與溫暖,驅走滿室的冰寒。

 

  「你難道不覺得,這是種折磨嗎?」

 

  雖然隔著一段距離,澪仍知道他聽見這個問題了,這家夥耳朵好得很,就算她在這裡掉了一根針,他都會聽見。

 

  他聽見了,但他沒有回答。

 

  「每天看著她,聽著她,和她相處在一起,她卻什麼都不知道。」

 

  他忍耐著她的叨念,繼續保持沈默,只是低頭重新開始敲打鍵盤。

 

  但她卻沒那麼好心的放過他,只瞅著他追問。

 

  「她發現這裡多久了?兩個月?三個月?」

澪頗不以為然的說:「遠遠的看著、守著,那就算了,現在她每天都來,每天都出現,偶爾還會冒出一句無心的話,提醒你,自己曾經擁有及失去的,你難道都不會受不了嗎?」

 

  這一回,他終於開了口,不過依然沒看著她。

 

  「你不能繼續保持安靜嗎?」

 

  「不能。我以為這裡是咖啡店,不是圖書館。」她抬起下巴,叫喚在書櫃上睡覺的黑貓。「咪咪,這裡是圖書館嗎?」

 

  不想趟她這渾水,黑貓只是沒好氣的看她一眼,然後閉眼繼續再睡。

 

  「呿,沒膽的家夥。」她哼了一聲,側身以手支著腦袋,看著吧臺裡,面無表情的老闆。

 

  「除非你回答我的問題,否則我是不會閉嘴的。」

 

  他放棄叫那任性的巫女閉嘴,一邊和七弟以計算機通訊,一邊問。

 

  「什麼問題?」

 

  「你為什麼不告訴她?」

 

  「告訴她什麼?」

 

  「所有的一切。」

 

  「她已經忘了。」

 

  「喔,她記得的,也許不是很清楚,但在她靈魂深處,她是記得的,她就記得我。就算她真的忘了,你也可以讓她記得。」

 

  「你娶了她,不是嗎?」澤指指自己的眉心,提醒他,「記憶可以操縱,可以還忘,但靈魂的印記,無論多久,都不會被抹滅。」

 

  直到此刻,他終於抬眼正視那巫女,「我不認為有提醒她的必要。」

 

  「為什麼?」她不滿的問。

 

  「因為這樣對她最好。」

 

  他淡淡說完,重新低下頭,繼續敲打計算機。

 

  「對她最好?什麼叫做這樣對她最好?」澤不敢相信的說:「你什麼都不和她說,想準備維持這種狀態多久?兩年?三年?十年?等哪一天她老了,你還是這個樣子,你要怎麼做?噗的一聲,突然消失,不告而別?然後呢?她終有一天會死,她會繼續輪回,你又要繼續尋找她,因為轉輪王那墨守成規的烏龜王八蛋,他不會告訴你她投胎到哪裡!」

 

  他臉色越來越難看,澪卻依然忿忿不平的說。

 

  「這樣叫對她最好?狗屎!這根本就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

 

  「她和你不同,再不久,她就能重回天界了。」終於,他忍不住再開了口。

 

  「不久是多久?一世、兩世?還是一百世?」她冷笑。「天界?天界有多好?到了那兒,她就不會受苦了嗎?」

 

  「至少不用受生老病死之苦。」他瞪著她說。

 

  「是嗎?那她不是早在當初便已得道成仙,現在為何又在這?」她挑釁的問。

 

  他下顎緊繃著,臉色鐵青一片。

 

  「人心是不能控制的,若有遺憾,就算她修到九重天外都是白費。」

 

  澪可以感受到一股從他那兒散發過來的惡寒,甚至連書櫃上裝睡的黑貓,都警覺地豎起了身上的貓毛。

 

  「你該比我還懂這個道理。」雖然知道他已被惹火,但她仍是看著那臉色難看的家夥,脫口將那句話講了出來:「你不肯說,只是在害怕,怕被她拒絕!」

 

  倏忽間,地凍天寒,連空氣也被凍結。

 

  黑貓不爽的叫出聲來,跳下結冰的書櫃。

 

  「Shit!」

澪猛然從那在眨眼間,變得冰凍冷硬的沙發上跳了起來,站在結冰的地板上,一邊氣憤的對著秦咒罵著:「我說中了,對不對?你這惱羞成怒的瞻小鬼!」

 

  慘遭連累的黑貓終於受不了的開了口。

 

  「媽的,你可不可以閉上你的嘴啊!」

 

  她抆著腰,瞪著它說:「叫我閉嘴?你還真敢說,你怎麼不叫他現實一點,人的一生才短短幾十年,他明知綺麗受他吸引,卻不告訴她真相,還想藉她少女情懷的癡心,霸著她這一生!」

 

  寒氣如來時般,迅速消散。

 

  「她沒有,她只把我當朋友。」他沙啞開口,臉色,比雪還要蒼白。

 

  「是嗎?那她為什麼要特地告訴你明年她就滿十八歲?」見他神色一變,她毫不避諱的道:「沒錯,我跟蹤你們,還偷聽,聽得清清楚楚的。你以為她為什麼要強調她要滿十八歲?因為十八歲就可以結婚嫁人了!」

 

  他像是被拳頭猛然一擊,微微晃了一下。

 

  好半晌,才有辦法吐出一句:「我沒那個意思。」

 

  澪看著他,冷冷的說:「那你告訴她。說你沒那個意思,說你有女朋友了,說你結婚了,什麼都好,趁她還沒有陷得太深,讓她真的只把你當成朋友,一個開咖啡店的普通朋友,而不是愛慕的對象!讓她對你死心,讓她可以去找一個能和她在一起一輩子,會大大方方愛她、疼她、寵她,結婚生子,快快樂樂過一生的男人!」

 

  她每一句話,都像冰錐,戳得他千瘡百孔,那在空氣中傳遞的一字一句,都讓他臉色變得更加慘白一點。

 

  「不然,就告訴她你曾立下的誓約。」

 

  他心口一縮,痛苦的開口,「我不能。」

 

  「是不能,還是不敢?」她直視著他,毫不留情的再砍下一刀。

 

  他再次閉上了嘴。

 

  沒錯,他是可以強迫她記起兩人的誓約,他是可以告訴她,她是他的妻。

 

  但打從一開始,她就是被他強留下來的。

 

  她從沒說過愛他。

 

  關於她靈魂上的印記,他不能,也不敢提。

 

  她現在受的苦,是上一回,他強求的結果,他怎能提,又怎敢提?

 

  這一次,他已不敢奢求太多,只求能守護著她,只求她能平安,只求能讓她超脫輪回,只求她不再為這一切受苦。

 

  她本是百花夫人身邊的花仙,那無生無死,百花齊開之地,才是她的歸處。

 

  即使她忘了他,即使她不曾再記起,都沒有……關係……

 

  所以,他看著澤,沈聲道:「我不會再犯不相同的錯誤。」

 

  「天殺的!你的腦袋簡直比石頭還硬!」澪氣得直想把他的頭砍下來,洗過一遍再裝回去,偏偏她又不能真砍下他的腦袋。

 

  被他氣到一陣頭暈,她一跺腳,幹脆轉身走人,以免自己忍不住伸手掐住他的脖子用力搖晃。

 

  她一走,咖啡店裡,立時安靜了許多。

 

  原本凍結的一切,緩緩復原。

 

  嘿,這沙發總算可以坐了。

 

  見沙發不再冰冷,黑貓跳了上去,可瞧著那站在吧臺內,神色慘淡的男人,它終於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雖然我不是很喜歡她那張嘴。」黑貓在沙發上,找了一個舒服的位子,蜷縮起來,看著他說:「不過她偶爾還是會吐出幾句像樣的話。」

 

  它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然後道:「你說你不會再犯不相同的錯誤,那就該把事情和綺麗說清楚,看看你上次瞞著她的結果,那才是你真為什麼會失去她的真正原因。」

 

  聞言,無明心頭再次一緊。

 

  看著那只千年老貓,雲夢說過的話,輕輕在耳邊響起。

 

  不要瞞著我……我再也不想被瞞騙在外……

 

  「況且,就算你不提,她也未必就不會想起。」黑貓瞅著他,懶洋洋的說:「那小女巫說得沒錯,在她靈魂深處,她是記得的。」

 

  他知道,而那也是他最渴望,卻也最害怕的。

 

  天,幾乎要黑了。

 

  它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因為,綺麗來了。

 

  ***  ***  ***  ***  ***  ***

 

  她在街上狂奔!

 

  快一點、再跑快一點——

 

  她不敢停下來,甚至不敢回頭看,因為她知道它們仍在身後,她可以感覺得到,可以聞得到那腥臭的味道。

 

  十分鐘前,當她在學校,第一眼看到那東西時,她差點腿軟的坐到地上。

 

  那是一個,汙濁的、扭曲的、腥臭的,高達數公尺的巨大黏稠集合體。

 

  它攀在一個男人的背上,說真的,她其實完全沒注意到他的模樣,因為那東西實在太過巨大而恐怖,它有著好幾雙布滿血絲的大眼,手與腳從各個方向往外伸出,有些地方,甚至是長著頭發的頭。

 

  然後,她才發現它不是它,而是它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倣佛是被人惡意用汙黑的黏土捏在一起,它們呻吟著、咒罵著、咆哮著,還會一路還留汙臭的黏液。

 

  她可以看見它們嗅聞著和那男人說話的教務主任,甚至是經過他身邊的學生。偶爾,它們會流竄到男人身旁的保鏢身上,但還是那男人最吸引它們。

 

  她可以看見被它觸碰到的同學臉色變得蒼白,其中一個踩到了它們還留在走廊上的黑水,立刻臉色發白,昏倒在地。

 

  大家都以為那女孩是貧血發作,沒有人察覺那個……那個……

 

  喔,她實在很難稱那些是鬼。

 

  她從來沒看過如此恐怖的集合體。

 

  她不知道為什麼沒人發現和那人說話的人,都變得身體不適,它們是如此的腥臭,教她幾欲嘔吐。

 

  然後,它們發現了她。

 

  先是一隻眼睛,然後是許多眼睛。

 

  她和它們正眼相對。

 

  她看得見。

 

  一張嘴巴說。

 

  她看得見!

 

  無數張嘴巴說。

 

  她看得見——

 

  它們緊盯著她,幾乎是歡欣鼓舞的喧囂著。

 

  在那瞬間,她完全無法動彈,直到看見它們移動了起來,爬下了那男人的背,朝她而來。

 

  下一秒,她開始跑,轉頭就胞。

 

  她衝出了學校,跑到了大街上。她不敢停下腳步,她知道它們就在身後。她不敢回家,因為它們會跟著她回家。她下敢去外公家,因為它們也會跟著過去。她不敢去找雙胞胎,因為她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辦法對抗如此邪惡的東西。

 

  她一直跑、一直跑。

 

  去哪裡?去哪裡?

 

  廟,去廟裡或是教堂!

 

  但附近都沒有,她想不起來學校附近哪裡有廟宇或教堂!

 

  街上的景物不斷飛逝,她撞到了一輛機車、一個宣傳旗、一個賣發飾的小攤子,人們驚愕的看著像個瘋子般奔跑的她,人們閃避她、咒罵她,她知道自己應該道歉,但她沒有時間,她只是繼續往前跑。

 

  去哪裡?去哪裡?

 

  她不知道!她恐懼得幾乎快哭了出來!

 

  但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她不能停下來,心臟好痛,但她不能停下來!

 

  它們追著她,越追越近,其中一隻手甚至摸到了她的頭發,它吸走了她部分的體力。

 

  好痛!

 

  她因它的觸碰而踉蹌,因此而跌倒。

 

  但她不能停下來!

 

  她順勢做了個前滾翻,然後跳起來繼續跑。

 

  她不敢回頭看,她不能停下來,她只知道應該要繼續飽。

 

  但她好累,她的雙腿好重,心肺好痛!

 

  然後,等她發現時,她已經跑到了那條巷子。

 

  紅花在巷底搖曳,菩提溫柔的伸著枝橙。

 

  咖啡店,散發著溫暖的火光。

 

  他在那裡。

 

  她渴望休息、渴望庇蔭,她用盡所有力氣,朝巷底飛奔。

 

  可當她近得足以看清他的身影時,才猛然想起,他也不可能對抗得了它們,他只是個咖啡店老闆而已。

 

  她不能去找他!

 

  她想轉彎,但只是千萬分之一秒的遲疑,她已被身後的它們給逮到。

 

  力氣在瞬間喪失,她跪到在地,她知道自己會被它們吞噬殆盡。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她。

 

  他的臉色煞白,奇怪的是,她在這時竟然只擔心自己看起來一定很醜,被那種怪物壓著,就算天仙美女也美不起來,何況她只是一隻平凡的醜小鴨。

 

  他一定會怕她的。

 

  淚水,從眼角滑落。

 

  可跟著,她卻看見他朝她跑來,她既驚又喜,昏迷前的那一秒,她才想起一件事。

 

  對喔,他又沒有陰陽眼,他看不見它們。

 

  他只是看見她要昏倒了……

 

  太好了……她不想要他怕她……

 

  啊……可是……他會被連累的……

 

  這念頭教她一驚,想警告他別過來。

 

  但它們偷走了她所有的力氣,她可以感覺到嘴唇在動,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黑暗籠罩了全世界,她卻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抱起。

 

  啊,他還是過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

 

  她哭著想道歉,卻睜不開眼,張不開嘴,發不出聲音。

 

  對不起……對不起……

 

  別怕。

 

  他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別怕。

 

  她懷疑是自己太過渴望的幻想和錯覺。

 

  我在這裡。

 

  她可以感覺到他堅實的懷抱。

 

  我會保護你。

 

  幻想也好,錯覺也好,不管怎樣,那都安慰了她。

 

  她緊緊抓著那低沈沙啞的溫柔保證,或是他的襯衫?總之,她抓著所有教她安心的,關於他的一切,然後放鬆睡去。

 

第十三章

 

  我可以看見鬼。

 

  她曾經這麼說,他知道,他比誰都還要清楚這件事。

 

  所以他從她出生,就在白家和楚家,設下屏障。

 

  他甚至同意百花夫人的提議,讓從魅童修成夜叉的子青,和夫人身邊的花童,一起投胎轉世成為她的弟弟。

 

  他以為這樣就可以保護她。

 

  如今,她卻虛弱的躺在這裡,昏迷不醒。

 

  能做的,他都做了,但她耗氣太深,恢復不若在無間那般快速。

 

  她全身上下,都是因為奔跑跌倒所撞到的淤青,原本幹凈整齊的制服,也變得臟汙破損。

 

  他不敢去想她被它們追了多久,又是如何才能逃到這裡。

 

  看著她蒼白的臉,無明坐在床邊,不禁將臉埋進手裡,壓住想吶喊叫喚她醒來的渴望和衝動。

 

  剛抱她上來時,她一直在囈語著對不起,她不停的說著對不起,每一句道歉,都讓他心痛不已……

 

  窗臺上,有了些許動靜。

 

  他睜眼望去,看見咪咪。

 

  黑貓坐在二樓窗臺上,一輪明月懸在它身後,雖是背光,他仍能看見它嘴角腥黑的殘餘,和它碧綠眼瞳裡的憤怒。

 

  「我早和你說過了。」它瞇著眼,一邊舔掉嘴邊的腥黑,一邊生氣的說:「只讓雙胞胎在她身邊,是不夠的!」

 

  它不是在落井下石,不過也沒好心到可以原諒他,或自己的疏漏。

 

  發現她被攻擊時,秦在第一時間就出手消滅了纏住她的半數穢鬼,它則處理了其他的,但有幾只動作快的,見情況不對,立刻轉身四散逃跑,它追了上去,才會拖到現在才回來。

 

  「我看到了,她本來可以來得及進來的,只要跨過門,進到院子,結界自會將那些東西擋在門外。」它不爽的道:「可是因為她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她敢進來,因為怕連累我們。」

 

  他知道,他也看到了。

 

  「你最好和她把話說清楚。」

 

  他沈默著。

 

  這家夥看起來萬分疲累,倣佛千斤壓頂,所以雖然它還有滿腹的不爽和抱怨,最後還是忍了下來,退讓地只再吐一句。

 

  「至少一部分。」它說。

 

  這一回,他點了點頭。

 

  黑貓這才滿意的跳下了窗臺,跳上她所躺的床,嗅聞著她的臉。

 

  她沒有什麼反應,只是靜靜的躺著,教它擔憂不已。

 

  它只好轉頭看向那守在床邊的男人,「她為什麼還沒醒?」

 

  他可以在它眼裡,看見和他相同的自責和憂慮,所以他回答了它。

 

  「她耗氣太深,需要休息。」

 

  床上的人,呼吸輕淺,臉色蒼白,看起來萬分脆弱。它想要守在她身邊,卻也曉得身後的男人需要和她獨處,或許這樣他會改變他那愚蠢的堅持。

 

  看在他平常會煎魚給它吃的份上,絕對不是因為它同情他的關係,它跳下了床,從來時路離去,臨到窗邊,又停了下來,回頭提醒。

 

  「你最好到床上陪她躺一下,她冷得像塊冰。」它歪著腦袋,揚著嘴角問:「你還記得怎麼提高體溫吧?或是需要我留下來幫忙?」

 

  他的回答是一記陰狠的瞪眼。

 

  「我想這代表不用。」它挑著眉,回身,輕巧地跳下了樓。「我會在樓下,別讓她挂掉了。」

 

  窗外,又只剩下一輪明月。

 

  月華淡淡,映照著床上嬌弱的人兒。

 

  他知道,那只貓說得對,她需要溫暖。

 

  在月光下,他上了床,輕輕的將她擁入懷中。

 

  好久了……

 

  他已好久沒將她這樣抱在懷裡,擁她入懷的記憶,歷經千年也依然鮮明,卻怎樣也比不上此刻的真實。

 

  她是如此嬌小、如此柔弱……

 

  不覺中,他抬手撫著她的發,她秀麗的眉目。

 

  他忍了又忍,忍著不去看她,忍著不去打擾她,忍著不去觸碰她,直到現在……

 

  千年以來,思念早已堆積成山。

 

  壓抑多時的情感,卻直至此時此刻,方能傾泄而出。

 

  小心翼翼的擁著她,他閉上了眼,將臉埋在她肩窩,感受她的心跳、她的味道,將她的一切,再次刻記在心裡。

 

  ***  ***  ***  ***  ***  ***

 

  她站在黑暗中。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她困惑地站在原地,不懂自己身在何方。

 

  冷,是她唯一的感受。

 

  我以為……你是夢……

 

  熟悉的聲音,驀然響起。

 

  「不,我不是夢。」

 

  她轉頭朝聲音望去,那裡除了黑,什麼都沒有。

 

  從現在……直到永遠……

 

  「是的,從現在,直到永遠。」

 

  她點頭同意,循聲再望去,還是沒看到東西。

 

  黑暗中,只有逼人的寒氣。

 

  我愛你……

 

  「你是誰?」

 

  她迅速轉身,有些慌急的問,但聲已杏。

 

  可是,這一次,她看見了微光,在遠處。

 

  她朝那微光跑去,卻滑了一跤。

 

  跌坐在地時,她才發現自己在冰上,她爬起來,繼續小心的朝光源走去。沒多久,她就發現她正在一座冰原上。

 

  更靠近,才發現冰原其實原來是座湖。

 

  那是一泓好深好黑的湖。

 

  湖水,結了冰。

 

  在湖的那一方,有著黑色的平臺和樓閣庭院,還有青紅的火焰,一盞又一盞的,浮在半空。

 

  她踏上了平臺,可平臺和樓閣庭院都結了霜,這裡看起來像是荒廢了,完全沒有半點人影或蹤跡。

 

  她上了樓,穿過了小徑。將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但還是找不到那個人。

 

  說真的,她不知道自己在找誰,只知道自己應該可以在這裡找到,只知道她好想好想見他,可當她氣喘吁吁的將所有可能的地方都尋遍了,卻遍尋不著時,早已淚流滿面。

 

  他應該要在的,要在這裡的呀。

 

  為什麼不在?為什麼?

 

  她仰望漆黑的夜空,只覺得心好痛。

 

  她好想見他,好想好想——

 

  別忘了……

 

  「我沒忘,我沒忘啊……」

 

  她沮喪的跪倒在滿是冰霜的地面,掩面哭出了聲音,「你在哪裡?在哪裡?」

 

  她哭到泣不成聲,滿溢的悲傷幾乎將她淹沒。

 

  就在她哭得無法自己時,忽然,她感到一雙溫暖的手臂將她環住,帶她離開那冰冷的空間。

 

  終於,她再次聽到了那熟悉溫暖的聲音。

 

  別哭。

 

  ***  ***  ***  ***  ***  ***

 

  她在哭。哭著做夢,哭著囈語。

 

  她的淚,浸溼了他的衣,燙著了他的心。

 

  「別哭。」

 

  終於,在她哽咽的哭聲中,他收緊雙臂,啞聲開口。

 

  「別哭,我在這裡。」她的小手攀著他,小臉緊緊埋在他胸膛,淚水不斷的流。

 

  他喉頭一梗,吻著她的額,低聲安慰。「我在這裡,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他以眉心抵著她的眉心,不斷不斷的重復著。

 

  聽著他一次又一次的保證,她依舊啜泣著,但哭聲漸漸歇息。就在他以為她睡著時,她卻在這時睜開了眼,看著他。他為之一僵,整個人屏住了氣息。她抬手,困惑的、輕輕的。以手指輕觸他的臉龐。從眉梢,到嘴角。

 

  他無法動彈,只能任她觸碰自己。

 

  她撫著他的臉,有些遲疑的微啟粉唇,迷惘的開口問。

 

  「你……是誰?」

 

  他可以看見她臉上的淚痕,看見她眼裡的疑惑,卻不知該從何解釋,但她沒等他開口,只是悲傷的看著他。

 

  「我在夢裡聽見你……我知道……那是你……」淚水從她眼角再次滑落,她撫著他的臉,喃喃的、輕泣著,「可是……你是誰?」

 

  「我想見你……」

 

  月光不夠亮,他又背著光,她只能看見他朦朧的輪廓。

 

  「我看不清……」

 

  她因疲累而閉眼,卻又奮力再次睜開,她還想看他,想將他記在心裡,想將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但她好累,太累了。

 

  「我不想忘記……我沒有忘記……但是我想不起來……」黑暗襲來,她再睜不開眼,卻仍虛弱的說著:「只是想不起來而已……我沒有忘記……我會想起來的……我會的……」

 

  她的手從他的臉龐滑落。

 

  「我會的……我會的……」

 

  她不甘心的囈語著。

 

  「我會的……」

 

  ***  ***  ***  ***  ***  ***

 

  月光,輕輕。

 

  她在做夢,她並沒有醒。

 

  那只是夢裡的囈語,他知道,可即使是夢,也已讓他甘心。

 

  無明將臉埋在她柔軟的發問,因她在懷中而顫抖,因她的將醒而心痛。

 

  對他來說,她就像開在遙遠彼岸的一朵花,遠遠的,可望,卻永不可及。

 

  只有現在,也只有現在。

 

  在這靜謐的夜晚,在她沈睡之時,他才能靠近她,才能擁有她,他們之間,才沒有距離。

 

  如果可以,他希望天不要亮,希望時間停止流動,希望能一直將她護在懷裡。

 

  他們說的,他都知道,也都曉得,但他怎敢再求?

 

  怎敢?

 

  兩千多年,她已在世上輪回了近百世,受了無盡的生老病死之苦。

 

  這麼多年,他總尋不到她,轉輪王不肯透露,生死簿只查現世之名,沒有名、沒有姓、沒有生辰八字,他什麼都查不到。

 

  最終,也只能在她再次輪回,重新投胎之後,才在老七的偷渡下,借到記錄的玉牌,觀看她已過完的一生。

 

  看她經歷過的每一世,是種可怕的折磨,但他依然堅持將一切看完,看她的生、看她的老、看她的病、看她的死……

 

  若非仍能看見她的笑,他會因她所受的苦,就此被逼到瘋掉。

 

  那麼多的痛、那麼多的傷、那麼多的淚……

 

  他怎麼敢?怎麼敢告訴她、提醒她?怎麼敢讓她受限於他強求來的誓言?怎麼敢要求她和他在一起,直到永遠?

 

  怎麼還敢?

 

  ***  ***  ***  ***  ***  ***

 

光影,在閃動。

 

  好亮,她因這意識而醒來,卻懶得睜眼。

 

  窗外吹來的風,有些涼冷。

 

  她朝溫暖的熱源靠去,躺了三秒,卻忽覺不對。

 

  猛然睜眼,一個俊帥又熟悉的面容近在眼前。

 

  溫暖,從他而來,他的手、他的腳、他的胸膛……

 

  他靠得她很近很近,事實上,他和她躺在同一個枕頭上,她像只無尾熊一樣的巴著他。

 

  她可以聽到自己急劇加快的心跳,嗅聞到他身上好聞的味道,感覺到他規律溫暖的鼻息。

 

  此時此刻,她知道自己應該立刻跳起來,驚慌的抓著被子,羞紅了臉,驚喘或尖叫?

 

  不過,她身上還穿著衣服,她又剛好很喜歡他,沒理由她不能繼續躺著,享受他溫暖的擁抱,反正又不是她自己爬上他的床的!

 

  所以,她繼續躺著,看著他。

 

  話說回來,她是怎麼來!啊,那些鬼!

 

  記憶倏然倒帶,她猛然一驚,迅速爬坐來,拉開他的上衣檢查。

 

  喔喔,他的身材真好,六塊肌耶……不對不對,她是要檢查他有沒有受傷。不是要對他的好身材流口水的。

 

  她紅著臉,搖搖頭,小手卻還是忍不住摸上了他偉岸結實的胸膛,感覺他肌肉的高低起伏——

 

  「綺麗?」

 

  嚇?!

 

  她猛地抬首,只見他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挑眉看著她。

 

  「嗨。」她尷尬的笑著開口。

 

  「你在做什麼?」他問。

 

  「做……身體檢查?」她小臉暈紅的眨巴著大眼。

 

  「你是在問我嗎?」聽見她揚起的尾音,他好笑的看著一臉無辜的她。

 

  「呃,我是說……」熱氣一陣上湧,她知道自己現在一定連耳根子都紅了,不過她還是試圖讓腦子運轉了一下,終於想到自己要說什麼。

 

  「我是說,因為我被鬼追,跑到這邊來,然後昏倒了,我不是故意要往這兒跑的,可是我當時沒什麼時間思考,等我清醒過來時,想轉彎已經來不及了,我不是故意要連累你的,所以我剛看你睡……呃,昏迷不醒,對,就是這樣,我以為你受傷昏迷不醒,所以才拉開你的衣服,檢查一下。」

 

  她一口氣把話說完,還越說越覺得自己說得真有道理,不禁露出微笑。

 

  他聽完,卻只是低頭慢慢把視線從她臉上往下移,她奇怪的跟著往下看,才發現自己兩只小手,還攤平壓在他裸露的胸膛上。

 

  嚇?!

 

  「呃,抱歉……」她小臉再次爆紅,不禁閃電般將手縮了回來,忙正襟危坐地跪坐在床上,可見他襯衫依然敞開著,又手忙腳亂的將他敞開著的襯衫拉好,但在將衣襟順好的同時,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小手竟然忍不住又摸起他的肩頭來。

 

  等她一回神,她的手又滑到他胸膛上了。

 

  「啊。」她縮回手,紅著臉,尷尬的低著頭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那既無辜又羞窘,卻忍不住還要乘機偷摸他兩下的模樣,讓他幾乎要笑了出來。

 

  他坐起身,隱忍著笑道:「沒關係。」

 

  「那個……」她飛快的瞄他一眼,然後迅速將視線拉回自己擱在腿上絞在一起的雙手,問:「那個啊……你真的沒事嗎?」

 

  「沒事。」

 

  「真的嗎?」聞言,她猛地抬頭。看著他。再道:「你不會覺得頭暈或氣虛嗎?」

 

  「不會。」他溫柔的說。

 

  「真的?」雖然他回得很確定,她還是忍不住擔心。

 

  「真的。」他看著她,「綺麗?」

 

  「嗯?」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嚴肅,她也不禁正色起來。

 

  「我懂得一些……驅鬼的方法。」他看著她,解釋道:「我之前不知道情況有那麼嚴重,所以沒和你說。」他以為那些防範就夠了,他本想盡量不幹涉她的人生,但顯然那是不夠的,他沒想到這裡也會有如此巨大的惡靈集合體。

 

  她瞪大了眼。

 

  他將脖子上的墨玉解下,替她戴上。「這給你。」

 

  她不知道他有戴飾品,然後發現是因為那塊玉的繩子很長,穿著衣服時,根本看不見它。

 

  那是塊圓形的玉牌,觸手溫潤,顏色幾近墨黑,但在陽光下,她可以看見它其實是綠色的,那墨綠,像一泓極深的湖水,讓看的人幾乎被吸了進去。

 

  剎那間,似乎有什麼閃過腦海,但那什麼一閃即逝,她抬起頭,困惑地看著他,試圖想起,但她那沒用的腦袋卻一點也不配合。

 

  雖然她不像外公和媽咪懂得古董和珠寶,但從小看那些東西看久了,她還是看得出它是很好的東西。

 

  他替她戴上時,它垂落進領口,剛好熨貼在她心口上,暖著她。

 

  這東西太過貴重,她本想推卻,但當它一觸及肌膚,不知怎地,立刻安了心。

 

  那暖,透進皮膚、流進血裡,暖得幾乎教她想哭。

 

  不自覺地,她抬手將它更加緊壓在心上。

 

  「它會保護你。」他說。

 

  她不應該收的,但她一點也不想把它還回去。

 

  所以,她厚著臉皮,收下了這塊玉。

 

  「謝謝。」

 

  看著她將它壓在心口上的動作,他微微揚起了嘴角。

 

  他笑了,可不知為何,他的眼裡,卻透著淡淡的哀傷。

 

  看著他那模樣,綺麗忍不住開口逗他,「給了我的東西,我是不會還的喔,你現在後悔也來不及 。」

 

  「我不會後悔的。」

 

  雖然他這麼說,但他的表情卻不是那回事,好像很痛的樣子。剎那間,她良心不安起來。

 

  她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這塊墨玉,可是這本來就是他的東西,掙紮了兩秒,她一咬牙道:「我還是還給你好了。」

 

  她拾手,想把項鏈解下還他。

 

  他卻在瞬間傾身抓住了她的手,「我不會後悔的。」

 

  「你確定?」她狐疑的看著他,但他顯得非常認真,而且因為他靠得太近了,她這次在他眼裡,只看見自己,害她心兒怦怦直跳,忙將視線往下移一點,卻看見他的唇。

 

  不知道那嘗起來是什麼感覺?

 

  她的心,跳得更快,就在她差點克制不住想湊上去時,他開了口。

 

  「我確定。」

 

  「啥?」她抬首,然後抽了口氣,喔喔,天啊,剛剛她的嘴唇是不是擦到了他的?

 

  「我確定我不會後悔。」他低首看著她說。

 

  因為滿腦子都是剛剛那瞬間的美妙感覺,她眨著眼,過了一秒才想起他在說什麼,跟著松了口氣。

 

  「太好了!呃——」她滿臉通紅的改口,摸著他的胸口說:「我是說,謝謝你。」

 

  說真的,她一點也不想還他呀。

 

  「我會好好珍惜它的。」她感謝的說。

 

  他看著她,懷疑她曉得她另一隻手又溜到了他胸膛上,雖然他半點也不介意她的觸碰,只是她再摸下去,他懷疑自己的克制力還能剩多少。

 

  所以,他深吸口氣,開口提醒她。

 

  「綺麗?」

 

  「嗯?」她疑惑的仰起頭來。

 

  「你的手。」

 

  「欸?」她一呆,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手竟然不知在何時又摸到他身上去了。

 

  天啊,他一定覺得她在對他性騷擾!

 

  雖然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偷摸他,雖然她偷摸他的時候,嘴角還會上揚,但是其實她真的還是有感到羞愧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度回事,好像不管急檬。就是沒有辨法把手從他身上移開。

 

  他摸起來的感覺,莫名的熟悉和順手,害她像被吸鐵吸住一樣。

 

  「對不起。」

 

  綺麗欲哭無淚的再次道歉,依依不捨的把手縮回來。

 

  這一回,他真的笑了出來。

 

  她真的很尷尬、很羞愧,可是當他一笑,她的心又怦怦、怦怦的再次加速起來,只能紅著臉,傻傻的看著他。

 

  你應該常笑的……我喜歡看你笑……

 

  那聲音,就這樣突兀的在腦海裡冒了出來,把她嚇了一跳。

 

  和之前不一樣,這次的聲音是個女的,不是他。

 

  但那聲音一下子就不見了,她忍不住回頭張望查看。房裡沒有人,也沒有鬼,墻上的鐘顯示著六點二十分,窗外陽光閃爍,菩提迎風搖曳著,除此之外,啥都沒有。

 

  「怎麼了?」見她像是在找東西,他開口問。

 

  「我……」她頓了一下,搖搖頭,釋懷的笑道:「沒有,我只是突然想到現在是……幾點……」

 

  話到一半,她臉色一變,猛然再轉頭看向那耀眼的陽光。

 

  「不會吧?」她跳下床,衝到窗邊去看,只見窗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黃昏,而且太陽是在店前面,而不是後面。

 

  她回過頭,驚慌失措的看著他,「天亮了?我還以為才要黃昏!我睡了一整個晚上?」

 

  沒等他回答,她就已經領悟到正確答案,冬天天色暗得早,平常六點時,早就天黑了。

 

  她臉色慘白的就往門口衝,「慘了,我會被雙胞胎罵死!」

 

  可她人才到門口,又跑了回來,慌亂的問:「手機呢?你有看到我的手機嗎?」

 

  「沒有。」他看著她說:「你放在書包裡吧。」

 

  「那書包呢?」問題才出口,她就想起來了,不禁哀號著,「啊,可惡,書包在學校!我死定了,他們一定找了我一整個晚上——」

 

  見她風一般跑來跑去,又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樣子,他好心提醒。

 

  「你可以用店裡的電話。」

 

  「對喔,謝謝。」她飛也似的衝出門口,跑下樓去,可還沒下到一樓,她又飛也似的街回來,站在他面前喘氣。

 

  「對不起……」她邊喘氣邊說:「你可以開車送我回家嗎?」

 

  「好。」

 

  以為她是想盡快趕回去,他開口答應,卻未料,她是松了口氣沒錯,可她接著脫口而出的話,卻讓他為之一愣。

 

  「太好了,我和媽咪說,我會帶你回去給她看。」

 

  「為什麼要帶我回去給她看?」

 

  她方才不是還沒打電話?為什麼會冒出這一句?

 

  喔,可惡!

 

  瞧他錯愕的表情,綺麗還真想把剛剛那話全撈回來,吞回肚子裡去。

 

  她本來打算過幾天,找個比較恰當的時機和地點再說的。

 

  但是話都說出口了,她也不想再掰別的藉口,況且說不定,他對她也有好感,不然怎麼會對她那麼好?一般人不會隨便把客人帶回家吧?就算那客人昏倒了,通常有打電話叫救護車就很了不起了,誰沒事會把人帶回家,照顧她整個晚上?然後又沒對她亂來?還給她玉佩驅鬼護身?

 

  她怎麼想都覺得告白成功的機率很大。

 

  看著眼前的男人,她深吸口氣,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話挑明瞭講。

 

  「因為我和她說,我愛你。」

 

  ***  ***  ***  ***  ***  ***

 

  他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無比。

 

  被雷劈到也沒那麼慘。

 

  他的沒有反應,或者該說,慘白的反應,讓綺麗不由得緊張起來,她一緊張就忍不住開始喋喋不休。

 

  「事情一開始,是因為我夢到你和我說,我愛你。當然這不是真的,我也知道,那是夢嘛,可是人家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醒來之後,想了好久好久,才發現我其實不只是喜歡你而已……」

 

  「那是你的錯覺。」

 

  「不是錯覺,我知道不是。」她握緊了拳,「我很仔細的想過了,起初我也以為我只是喜歡你而已,可是後來……」

 

  別說了,別說了……

 

  他凍結在原地,幾乎想起身走開,整個人卻無法動彈,只能看著她吐出一句又一句,教他悸動害怕又無比美好的字句。

 

  「後來我發現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我從來沒有那麼喜歡過一個人。從第一天開始,我只要看到你,就覺得安心……」

 

  別說了,別說了……

 

  他還想和她相處久一點,再久一些,他不想現在就失去她。

 

  但她還是在說,不斷的將他推到了邊緣。

 

  「一想到你,我就很快樂。我每天都迫不及待的要來這裡。」

 

  「你根本……」他提醒她,喉嚨發幹、聲音暗啞。「不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她認真的看著他,眼神坦率而真摯的說:「你一定覺得我和你認識才三個月,我懂什麼,但我卻覺得我已經認識你一輩子了。有些人,要相處幾十年,才會知道自己的感覺,有些人,卻只要一天,甚至一眼。三個月,我覺得已經很夠了。我知道你可能一下子沒有辦法接受,畢竟連我自己一開始都覺得一見鐘情這種事很怪,可是如果你不討厭我——」

 

  「別再說了。」他終於脫口打斷她,他沒有辦法再聽下去,他怕自己會陷入那美好的想象,被她說服。

 

  「我是認真的。」她鼻頭一酸,眼裡冒出了淚光。

 

  「綺麗……」

 

  他的表情看起來很不妙,她知道他接下來的一定不是她想聽的,連忙慌亂的打斷他,匆匆道:「我只是希望你能考慮一下,你不用現在回答我——」

 

  可他卻還是打斷了她的告白。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淚水差那麼一點就要奪眶而出。

 

  她知道自己應該在這裡打住,卻還是忍不住問。

 

  「為……為什麼?」

 

  冬日的暖陽,透窗而進。

 

  他俊逸蒼白的臉,在陽光下一覽無遺,那一雙烏黑深邃的眼裡,清楚映著深刻而苦澀的情緒。

 

  「我結婚了。」

 

第十四章

 

  白綺麗。

 

  全宇宙第一大花癡。

 

  我結婚了。

 

  四個字,像隆隆的雷響。

 

  她呆瞪著他,三秒鐘後,當她終於領悟過來時,整張臉在瞬間爆紅,轉身狼狽的落荒而逃。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跑回家的,只曉得她一路衝進了家門。

 

  等在客廳的奶奶率先發難,她從來沒看過她如此擔心生氣過,然後爺爺把出去找她的人全都叫了回來,老爸、雙胞胎、外公、外婆,甚至連蒂蒂阿姨和姨丈都來了,白、楚兩家全體動員,將整座城市幾乎翻了過來,他們找了她一整晚。

 

  「你到底跑哪去了?為什麼不打電話回來?」

 

  「你知不知道我們接到學校電話通知之後有多擔心?」

 

  「沒等到你回來,我們還以為你又昏倒在路邊——」

 

  「我們找遍了全市的醫院,你媽急得都快瘋了!」

 

  「好了,別罵了,我相信綺麗有她自己的理由,人平安回來就好。」

 

  「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們跟著你,所以我們也沒跟了,但你要外宿,至少也得和我們說一聲。」

 

  因為她什麼都不肯說,志麒氣到開口直罵,連一向好脾氣的志麟都鐵青著臉訓了她幾句,幾乎每個人都念了她,只有媽咪什麼都沒有說。

 

  她只是抱著她一直哭。

 

  這比任何人的責罵都教她難過愧疚,她跟著哭了出來。

 

  這一哭,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她一邊哭、一邊道歉,一直哭到三更半夜。

 

  ***  ***  ***  ***  ***  ***

 

  冬日暖陽,如曇花一現。

 

  人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北風又起。

 

  天空,連著幾日灰蒙一片,從窗外,連綿到天邊,就像她陰霾不開的……心

 

  可再憂鬱,她還是得每天上下學,只是家裡人不準她再散步去學校,改成大家輪流接送,如果爺爺奶奶、爸媽、雙胞胎都沒空,老爸公司裡的保鏢會來接她。

 

  沒等到人,她就不準離開學校。

 

  不過反正他們從來也沒讓她有等下到人開溜的機會。

 

  十二月過去,一月來臨,她臉上的黑眼圈從來不曾消散,倒是身上其他部位的淤青好了些。

 

  兩個星期過去,她依然對自己愚蠢的告白無法忘懷。

 

  失戀。禁足。寒流來襲。

 

  她十八歲生日,就在這種悲慘的狀態不過去了。

 

  那一天夜裡,天空無星也無月,風颯颯的吹著,山上的氣溫降到七度。

 

  怕大家擔心,吃完生日蛋糕後,她笑著在客廳和家人待在一起,好不容易撐到十點,她才回房去洗澡。

 

  一直到關上門的那瞬間,她還以為自己的臉會就這樣僵笑著定形,再也不會恢復正常了,幸好那只是錯覺。

 

  那是你的錯覺。

 

  可惡。

 

  她咬著唇,頭抵在門上,眼眶迅速泛紅。

 

  似乎不管她如何試圖去還忘,卻總會在最不經意時,想起關於他的一切。

 

  她深吸口氣,轉身走到浴室,打開水龍頭,在浴缸裡放熱水。

 

  我結婚了……

 

  他有老婆了。

 

  她不知道她為什麼沒想過,他長那麼帥,年紀又大她那麼多,有房有車有事業,他沒死會才奇怪。

 

  都怪她色欲熏心,被他的美色迷了心竅,將人家的善心當好感,才會出了那麼大一個糗。

 

  可是,她從沒見過他老婆出現啊,這怎麼能怪她誤會?

 

  淚水滑落眼角,她不甘心的擦去,然後脫掉衣服,跨進浴缸裡,讓熱水環擁自己。

 

  才認識三個月,有多愛?能多愛?

 

  才十八年中的三個月,兩百一十六分之三,有多愛?能多愛?

 

  多 愛?

 

  她知道,她應該把他忘了才對。

 

  問題是,她至少這樣和自己說了好幾百遍了,卻怎樣也忘不掉。

 

  不過,現在才過了兩個星期,也許過一個月後,她就會忘記了。

 

  或者一年……或者十年……或者,到死她都還會記得……

 

  心好痛,好痛、好痛。

 

  她抬手壓著垂在心口的墨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悲傷,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無法將他忘記,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覺得他本就該屬於她。

 

  我愛你……別忘了……

 

  那祈求的聲音是如此悲傷、如此教人心痛。

 

  或許她真有錯覺……或許她只是太想要有人如此深愛她……或許她早在遇見他時,就開始欺騙自己……

 

  她總是看見他在層層紅花之後看著她,她總是夢見他擁抱著她。

 

  我會保護你……

 

  騙人的。

 

  都是騙人的。

 

  全部都是騙人的。

 

  一切都是她的錯覺,都是她的幻覺,都是她妄想的夢……

 

  泡在浴缸裡,綺麗真希望自己就這樣融化消失在熱水裡,可惜只有淚水不斷湧出而已。

 

  三十分鐘後,她終於在皮都泡皺後,重新振作起來,爬出浴缸,擦幹了身體。她穿上睡衣,走回房裡吹幹頭發,卻在回頭將吹風機收到窗邊的五鬥櫃時,聽到有人在敲玻璃。

 

  她猛地抬頭,就看見一張白臉出現在窗戶上。

 

  「哇啊!」她嚇了一跳,尖叫出聲。

 

  還沒叫完,她就發現她認得那張臉,是澪。

 

  她忙將窗子打開,寒風竄進,教人冷得打顫。

 

  「嚇死我了,你怎麼在這裡?」她記得她家有保全係統的。

 

  「我有事找你,太晚了,我不想走正門。」 澪利落的從窗外翻進屋裡。

 

  看著她,綺麗不是很想問她究竟是如何越過那些紅外線的,身為神偷的女兒,她很清楚,再好的保全,都有破解的方式。

 

  話說回來,綺麗看了眼墻上的鐘。

 

  十一點。的確很晚了,她怎會那麼晚跑來找她?

 

  「怎麼了嗎?」

 

  澤並沒有馬上回答她,只是一屁股坐在罩著白色小碎花的柔軟大床,然後環顧她的臥房。

 

  米白色的衣櫃在墻邊,一旁是同色係的書櫃和書桌。桌上,除了計算機,還有一整排光盤和CD音響。

 

  螢幕上頭架高的書架,排放了一堆小說和課本,前方則擺放著公仔玩偶和一張又一張的相框,相框裡的照片,有著她的家人,爺爺、奶奶、爸媽、雙胞胎……

 

  她看著那和樂融融的家庭照,扯了扯嘴角,這幾張照片,充分顯示出綺麗備受家人疼愛,她總是被圍在中心,開心的笑著。

 

  澪再繼續往下看,相框旁的筆筒裡,插了一堆造型可愛的鉛筆和原子筆,其中一支筆上頭,還有粉紅的羽毛。

 

  筆筒旁,有一株開了一朵白色小花的仙人掌。

 

  桌面上的臺燈,和墻角的立燈一樣,有著花朵的造型。

 

  柔軟的單人床上,除了枕頭,還有各式各樣可愛的手工抱枕。

 

  挂在墻上的變頻冷暖氣機,此刻正吹送著暖風,安靜無聲地維持房裡的溫暖。

 

  這是一個很整齊、舒適,溫暖的房間。

 

  房間的主人,此刻正穿著柔軟的純棉睡衣,一臉好奇友善的站在她面前。

 

  她看起來,就是一個十八歲女孩,所應該有的樣子。

 

  從以前到現在,眼前的女孩,一直都是眾所關注愛護的焦點,可在經過那麼多年後,她早已不再嫉妒她了。

 

  她已經瞭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與掙紮,即使是以往萬眾寵愛於一心的公主雲夢,或現在備受保護,不知道究竟是單純還是單蠢的白綺麗,都一樣有她的煩惱,和必須面對的難題。

 

  澪將雙手往後撐在床上,仰頭蹺腳瞧著那耐心等著,一點也不急著追問她來意的綺麗,挑眉開口問。

 

  「你知道嗎?」

 

  「嗯?」

 

  「無知是種幸福,也是一種不幸。」

 

  綺麗點頭,「所以?」

 

  澪唇角揚起嘲諷的笑,再瞅著她,不答反問:「如果有本書,書中寫著一個關於你的秘密,可是你不知道那個秘密是好是壞,你會選擇看還是不看?」

 

  這次她想了比較久一點,然後再次點頭。

 

  「應該會。」

 

  「假如結果是壞的呢?」

 

  雖然不知道她問這個究竟是為什麼,綺麗仍正色道:「既然我選擇看了,我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澪笑了笑,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指了指眼睛。

 

  「你哭了很久?」

 

  所以即使她已試圖以冷水敷眼,她哭紅的雙眼還是非常明顯,一時間,不禁有些尷尬。

 

  「因為失戀?」澪再問。

 

  「你怎麼……」知道?

 

  她沒將脫口的問題問完,澤仍是開口回答,「在這之前,你風雨無阻,天天都來店裡,除非我眼睛瞎了,才會不曉得你喜歡那家夥,可是你最近已經兩個星期沒來了。」

 

  幸好不是秦和她說的,不然她會尷尬到死。

 

  臉微紅,綺麗訥訥的問:「你是他妹妹嗎?」

 

  「除非天塌了。」她冷笑一聲,回得無比直接。

 

  那……該不會澪就是他老婆吧?

 

  這念頭電般閃過,劈得她臉色發白。

 

  「那……那……你是……他的……他的……」她結結巴巴的,怎樣也無法將問題問完。

 

  「是什麼?」澪挑眉,逗著她。「你是不是想問,我是不是他老婆?」

 

  「我……呃……」綺麗一下子慌了手腳。

 

  瞧她那慌張的模樣,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瞧你緊張的,我要是他老婆,才不會放他到處放電亂把妹呢!」

 

  綺麗眨了眨眼,小臉在瞬間爆紅。

 

  澪笑得更開心了,她起身,將臉湊到她面前,狡黠的問:「喏,綺麗,我問你,如果你很愛很愛一個人,那個人也很愛很愛你,代價是,你必須為他放棄一切,你願意嗎?」

 

  她一愣。

 

  澤繞過她,看著她,笑問:「你願意跟著他到那沒有日夜、沒有春夏秋冬、沒有這些……」她點了一下書桌上的公仔,「可愛的玩偶,或粉紅色的羽毛筆的海角天涯嗎?你願意為他,放棄這舒道溫暖的房間,甚至是你親愛的家人,和這無憂無慮的生活嗎?」

 

  綺麗看著抽起筆,嗅聞著粉紅羽毛的澪,從書桌回到了啞然無語的她面前。

 

  「怎麼樣?你願意為他放棄這一切嗎?」

 

  「我——」

 

  她張嘴,一瞬間,差點回答她願意,然後在想到家人時,為之一頓。

 

  恐怖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願意,她怎能為了一個人,就願意放棄擁有的一切?她知道澤暗指的那個人是秦,而在那一秒,她真的願意為他放棄一切。

 

  十八歲,能懂什麼愛情?

 

  她不懂,她只知道她想要和他在一起,想陪著他、伴著他,撫去他眉宇間的愁緒,抹去他眼裡的哀傷。

 

  她願意為那個男人放棄一切,賭上一賭。

 

  可是,她又怎能放棄疼她寵她的爺爺奶奶、爸媽,甚至反過來照顧她這個姐姐的雙胞胎?

 

  她愛她的家人,她不能說放棄就放棄,所以她遲疑了。

 

  那遲疑,換來澤的冷笑,她把玩著粉紅羽毛筆,開口道。

 

  「我知道有一個人願意。」

 

  「誰?」

 

  「秦的妻子。」她微微一笑,嘲弄的宣告:「阿塔薩古·雲夢。」

 

  ***  ***  ***  ***  ***  ***

 

  「你告訴我,是想要我徹底死心嗎?」綺麗臉色蒼白,粉唇微顫。

 

  「不。」澤轉身將粉紅羽毛筆插回筆筒,「雲夢已經死了,但你還活著。」

 

  死了?

 

  綺麗還未來得及消化這個消息,她已轉過身來。

 

  「我只是要告訴你,秦無明不只是個咖啡店老闆,他比你想象的還要復雜危險得多,愛一個像他那樣的男人,要有覺悟。」

 

  澪用那雙神秘烏黑的大眼瞅著她,粉唇輕啟。

 

  「必死的覺悟。」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

 

  屋子裡的恒溫一直維持在二十八度,冷顫卻就此爬上了綺麗的肌膚,教她不自覺抬手摩挲著自己的雙臂。

 

澪抬手輕撫她白嫩的臉,警告她。

 

  綺麗張嘴,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看著她打開了窗,跨過窗臺。

 

  「等等了!」

 

  澪聞身回頭,坐在窗臺上,等著。

 

  綺麗不自覺撫著衣內心口的墨玉,不安的看著她問。

 

  「你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

 

  冷風拂過她的發,澤坐在窗臺上,定定的看著她,久久,沒有回答。

 

  綺麗原以為她不會說,但最終,澤還是開了口。

 

  「因為,我相信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那不是答案,可她只能得到這個,因為澤在說完這句之後,就跳下了窗,消失在黑夜裡。

 

  ***  ***  ***  ***  ***  ***

 

  風颯颯吹過城市街頭,迴旋著。

 

  當澪離開白家時,押她來的兩人一貓,還在原地。

 

  黑暗,隱匿了他們的身影,但她很清楚他們就在那裡。

 

  越過了馬路,她來到樹下,走到那兩個男人和那只愛告狀的貓面前。這只可惡的貓知道打不過她,竟然跑去找這兩個家夥當靠山。

 

  黑貓露出賊笑,讓她真想當場放火燒掉它尾巴。

 

  「怎麼樣?」白衣男人迫不及待的開口問。

 

  「我不知道。」她大剌剌的說。

 

  「什麼你不知道,你不是去和她解釋的嗎?」

 

  「我只答應過要告訴她雲夢死了。」她瞪著相貌有些相似的兩個男人,不耐煩的道:「至於她要不要繼續和那死腦筋的家夥糾纏在一起,是她的事。」

 

  「要是你沒有教他說什麼結婚的,」青衣男子冷冷道:「他也不會想到要說謊。」

 

  「基本上,他並沒有說謊,他的確是結婚了。」穿白衣的那個咳了兩聲,開口提醒,「他只是沒告訴綺麗,他的妻子就是她。」

 

  「總之,我能說的都說了,那是她的人生,她有權利選擇要怎麼過,我們都沒有權利幹涉她!」

澪雙手抆在腰上,冷聲提醒,「你們有臉押我來提醒她,怎不去找點大把的榔頭,用力敲敲秦無明那顆灌了鋼筋水泥的頭?」

 

  兩個男人,意外的沒開口爭辯,卻飛快的互看了一眼。

 

  澪眉一挑,狐疑的問:「你們做了什麼?」

 

  「沒有。」

 

  他們同時斬釘截鐵的回答,這回連瞄都沒瞄對方一下。

 

  她並不是那麼相信他們,基本上,她懷疑這兩人又做了什麼蠢事,但她答應過了不會再胡亂傷人,或再造殺業,她想那包括了不能隨便對秦無明這兩個小弟嚴刑拷打。

 

  所以,她只是冷哼一聲,轉身離開。

 

  見她要走,青衣男子不禁揚聲開口,「嘿,你要去哪裡?」

 

  「睡覺。」她沒好氣的回頭,看著他道:「秦禦風,我要是你,就不會管別人要去哪,而會立刻跑去把身上那套衣服換掉,省得把人嚇壞。」

 

  衣服?

 

  秦禦風低頭查看,奇怪,顏色很正常啊,難道是破了嗎?沒啊。

 

  他抬首要追問,可那女人已經消失了。

 

  「我的衣服有哪裡不對?」他奇怪的轉頭問七哥。

 

  秦天宮看著他,眼也不眨的說:「沒有啊。」

 

  聞言,黑貓翻了個白眼,只道:「是沒有哪裡不對,只不過,現在已經沒人穿長袍馬褂在街上走了,你們這樣穿,看起來活像三百年前的人,要有人現在經過,鐵會以為自己見鬼了。」

 

  秦禦風一臉大受打擊。

 

  秦天宮卻老神在在的將手互相套到袖子裡,低頭對黑貓道:「這是風格、風格,這個時代,服裝顏色和形式都是沒有限制的,我高興怎麼穿就怎麼穿。」

 

  「是是是,你高興就好。」咪咪哼笑著。

 

  「七哥,你為什麼都沒和我說?」秦禦風回過神來,不滿的抗議著,難怪每次他上街,都感覺到人們的視線,他還以為是因為他長太帥了。

 

  「說什麼?」

 

  「我的衣服時代不對啊!」他才剛上來,見七哥穿這樣,他也跟著穿這樣,誰曉得七哥衣服根本不對。

 

  「哪有什麼不對,現在流行復古啊,你沒看電視裡,大家都穿這樣。」秦天宮對著八弟諄諄教誨。「有時候連秦裝、唐裝都有人拿出來穿呢。」

 

  「是嗎?」秦禦風為之一愣,聽他這樣一說,好像也對。

 

  「當然是,不信等一下忙完我們回去,我開電視給你看。」

 

  聽著這對兄弟的對話。咪咪瞪大了眼,差點笑昏過去,要不是因為它不敢得罪他們,它一定會翻肚狂笑。

 

  天啊,這樣他也信,怎麼有人這麼天兵啊?

 

  為了忍笑,它差點氣絕,真想看看這位八爺到時知道真實情況的模樣,一定很好笑。

 

  「好了,別扯這些了,那個那個什麼咪的,你要我們押澪來,她也來了。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你的東風呢?」

 

  瞬間,笑意全無。

 

  「喂,黑咪,你是有沒有聽到啊?」

 

  「它叫黑咪嗎?我怎麼記得叫喵喵?」

 

  「是嗎?喵喵?」

 

  「是咪咪!」黑貓眼角抽搐地開口更正,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後,它一定要叫綺麗幫它改名。

 

  「咪咪就咪咪。」秦天宮低頭問它:「咪咪,別和我說你忘了答應過的事,接下來呢?」

 

  「接下來?等 。」它說著,跳上了樹。

 

  「等?等什麼?」秦禦風揚眉。

 

  顯然七爺並未和他弟說他們的計劃。

 

  黑貓在樹上坐下,瞧著樹下一臉好好先生的七爺,和那位一臉茫然的八爺,深深覺得,這位秦禦風,總有一天會被他七哥給賣了。

 

  沒興趣點破秦天宮的把戲,它搖晃著尾巴,嘴角微揚的道。

 

  「時間到了,你就會知道。」

 

  ***  ***  ***  ***  ***  ***

 

  夜半。

 

  黑夜淒冷,北風呼嘯。

 

  綺麗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如果你很愛很愛一個人,那個人也很愛很愛你,代價是,你必須為他放棄一切,你願意嗎?

 

  澪的話,一句句在夜裡回蕩著。

 

  你願意跟著他到那沒有日夜、沒有春夏秋冬、沒有這些可愛的玩偶,或粉紅色的羽毛筆的海角天涯嗎?

 

  她閉上眼,卻無法忘記那些話。

 

  你願意為他,放棄這舒遭溫暖的房間,甚至是你親愛的家人,和這無憂無慮的生活嗎?

 

  她怎麼能?

 

  怎麼樣?你願意為他放棄這一切嗎?

 

  怎麼能?

 

  她翻過身,試圖入睡。

 

  但,他站在花叢後,孤獨地看著她的身影,卻浮現腦海,怎樣也揮之不去。

 

  愛一個像他那樣的男人,要有覺悟。

 

  她可以聽見澤的聲音,輕輕響著。

 

  必死的覺悟。

 

  她在床上,翻了又翻,翻了又翻,在經過了幾個小時後,終於因疲倦而睡去,但是那些話依然在轉,依然在繞。

 

  阿塔薩古·雲夢……他的妻子……雲夢……

 

  悲傷的回憶……

 

  雲夢死了……死了……

 

  黑暗中,腦海裡的話語,不斷的旋轉著、旋轉著,在她耳畔竊竊私語。

 

  誰?

 

  她掙紮著,卻因疲倦昏沈而無法再次睜眼。

 

  你怨我將你留下來嗎?

 

  誰?留誰?

 

  我以為你是夢……

 

  誰是夢?雲夢嗎?還是她?雲夢到底是誰?

 

  霍地,她整個人往下一沈,再次被攫入了黑暗的深水中。

 

  不!不要!她試圖掙紮,但好多雙手抓著她!

 

  愛他要有覺悟!

 

  澪站在黑暗深水中,冷冷的開口。

 

  你如果沒有這種覺悟,就別再來了。

 

  她哭著掙紮,用力掙紮,卻繼續往下沈去。

 

  看不見臉的男人出現在黑暗深水中,淡漠警告。

 

  你不該這麼做的。

 

  做什麼?她做了什麼?她不斷的問,卻沒人理她,男人在她還未看清他的臉之前,便消失了。跟著卻出現了另一個男人,他跪坐在黑暗之中,烏黑鐵煉穿過他的身體,他有如野獸般,喘息著。下一瞬,火焰燃燒起來,焚燒著他。

 

  不!哥——

 

  她朝他伸出手,卻救不了他。

 

  好熱,好痛,水在瞬間蒸發,她只聽到他痛苦的吶喊。

 

  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她哭喊著、懇求著,某人握住了她的手,開口要求。

 

  我可以放他轉世為人,但你要留在這裡,成為我的妻。

 

  她回身,看見秦。

 

  他捧住了她的臉,以額相抵。

 

  我秦無明,以無間獄王之名,在此立誓,娶天女雲夢為妻,死生相契永不分離——

 

  綺麗霍然從睡夢中驚醒,溼冷的汗水從她身體的每一個毛細孔滲出,一顆心,急速的撞擊著胸口,一下又一下,幾乎要撞破她的胸口。

 

  屋子裡,有光,金色的光,從她的額頭,散發著。

 

  她慌亂下床,因為太急,還跌了一跤,她卻只是踉蹌爬起,跑到鏡子前面。

 

  鏡子裡的她,印堂上,有個符號。

 

  他的印記。

 

  那印記,散發著金芒,雖然那光芒已開始減弱,卻依然清楚的顯示在她眉心正中。

 

  她抬手,顫抖地撫著自己眉心上的金色印記。

 

  淚水,無預警的奪眶,成串滑落。

 

  至此,一切都有了答案。

 

  為什麼她無法將他忘懷,為什麼她會如此愛他,又為什麼他常常用那種眷戀的眼神看她。

 

  那些都不是夢,也不是她的錯覺。

 

  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我愛你……別忘了……

 

  她撫著他的印記,握著他的墨玉,整個人跪坐在地。

 

  從現在直到永遠。

 

  她可以聽見他的聲音,聽見自己重復他的話語,立下同樣的誓言。

 

  怎會忘了?她怎麼會把他給忘了?

 

  所有前世關於他的記憶和片段,環繞著她,包圍著她。她可以看見他溫柔地擁抱著她,激昂的親吻著她,可以看見他輕輕的以手觸碰著她,彷佛她隨時會幻化。她可以看見他隔著花海凝望著她,可以看見他在大殿上指責她的謊言,可以看見他被轉輪王的巨輪壓倒在地,她甚至可以看見他的淚,看見他眼中的深情,看見他啞聲說出她從來不敢奢望或說出的話!

 

  我愛你……別忘了……

 

  心,痛得幾欲碎裂。

 

  淚水不斷滑落再滑落,直到她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

 

第十五章

 

  寒風颯颯。

 

  他站在窗前,緊緊抓著窗臺,看著她所處的方向。

 

  呼嘯的風,奔過了黑夜,帶來了她的悲傷。

 

  她在哭,他可以聽到,可以感覺得到。

 

  她的淚,滴在他以自身魂魄凝聚而成的墨玉,一次又一次,如滾燙的熔岩漫流而過。

 

  寒風冽冽。

 

  冷凜的風,刮著他的膚,撕扯著他的發,卻無法吹走他的心痛。

 

  他不該讓她來的,不該試圖跨越那條界限,不該貪戀和她相處的時光,不該再讓她,為了他而流淚心傷。

 

  「別哭。」

 

  他低語著,手指因用力陷入了窗臺之中。

 

  多想跨越黑夜去找她、見她、安慰她,但他不能一錯再錯,所以他只能抗拒著去擁抱她的衝動,在這裡啞聲祈求著。

 

  再過幾天,再過幾個月,她會慢慢度過失戀的傷痛,她會漸漸將這段青澀的戀情還忘,她會開始對別的事物感興趣,重展笑顏。

 

  幾年後,她甚至會認識另一個男人,和他結婚、生子,白頭偕老。

 

  「所以,別再哭了……」

 

  這只是過渡期而已。

 

  人,都是健忘的。

 

  她會忘了,會忘了,一定會的。

 

  他閉上了眼,因她的傷而悸動,因她的淚流過而顫抖。

 

  「一定會的。」

 

  他告訴自己,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會過去的,但等待從來不曾如此艱難。

 

  風,在吹著。

 

  吹著。

 

  ***  ***  ***  ***  ***  ***

 

  在認識他之前,她知道自己其實很幸運,卻總以為是她命好。

 

  她的家庭幸福而美滿,她的生活平安而順利,除了看得到鬼之外,她的人生幾乎是完美的。

 

  幾乎。

 

  只是,長久以來,她的心,總有個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且無法填補的空洞。可她說不出口,也無法詳述,所以總是選擇忽略那個無以名之的空洞。

 

  她以為,人生就是這樣子了。

 

  一天又一天,她上學、放學,回家,和家人說笑,這一切似乎沒有什麼不對,只是偶爾,她會在睡著時做夢,會哭著醒來,卻什麼也不記得。

 

  她以為那只是夢,沒有關係的,人都是會做夢的,她也總是一轉頭就將事情忘了,繼續過著平順的日子。

 

  她仰頭,看著放在桌上的全家福,簡單幾張照片,記錄了她的世界。

 

  歡笑、甜蜜、溫馨。

 

  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志麒志麟……

 

  她被家人擁抱著,笑著,活著。

 

  這樣的生活沒有什麼困難,這樣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好,所以她刻意不去注意,不去察覺,關於她生活周遭,那不自然的一切。

 

  直到再次想起,她才讓自己去看見,看見他在屋子周圍設下的結界,看見他費了多少心思,守著她,護著她。

 

  家裡處處有屬於他的記號,墻上的鏡子,地上磁磚的花樣,甚至連窗戶玻璃和大門上,都刻下了符號。

 

  她在外公家也見過同樣的印記,只是之前它們從未泛著這種清透的流光。

 

  她知道,她其實一直可以看見,她只是選擇不去注意。

 

  如果她不醒覺,她可以就這樣安全的過一輩子。

 

  他替她構築了這幾乎完美的一切,替她遮風擋雨,替她排除困境。

 

  但他呢?他自己呢?

 

  多久?這一切究竟過了多久?

 

  百年?千年?數千年?

 

  她一直以為他還在無間,一直以為他會讓事情過去,一直以為他會漸漸將她淡忘。事情,本是因她而起,也應在她受罰後完結,她怎樣也沒想到他會這樣在乎她。

 

  我愛你……別忘了……

 

  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自私偽善,她只想著不要他為她受過,卻未曾想過他可能會愛上她。

 

  在那之前,她根本不敢奢望啊。

 

  熱淚,泛濫成災,停都停不下來。

 

  窗外,風仍在呼嘯,她看著遠方他所在的方向。

 

  你願意為他放棄這一切嗎?

 

  澪的問話,再次響起。

 

  這一次,她沒有再遲疑。

 

  黑夜幾已到了盡頭,天空卻比之前更加墨黑。

 

  她無法等到早上,甚至無法再多等一分一秒。

 

  她要見他,現在就要見他。

 

  所以,她穿著睡衣,只簡單套上外套,寫了簡單的字條放桌上,就開門走了出去。

 

  屋子裡,靜悄悄的。

 

  家裡的每一個人,都還在睡,她沒有吵醒他們,只是抹去了臉上的淚,在離去前,回頭再看了一眼。

 

  她深深愛著他們,但她更愛那個長住在靈魂深處的男人。

 

  所以,她推開門,離開他為她守護,卻身在其外,甜蜜溫暖的家園。

 

  ***  ***  ***  ***  ***  ***

 

  她在暗夜中奔跑著。

 

  只是,這一次,她知道自己要去哪,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誰。

 

  冷冽的夜風,呼呼的吹,她下了山,穿過幾乎無人的街道。城市清冷寬廣的馬路上,只有昏黃的街燈佇立,偶爾才有一兩輛車駛過。

 

  小蟲在燈下飛舞,不知哪來的宣傳單被風吹上了半空。

 

  空氣冷得教人打顫,她吐出的每一口氣,都成了氤氳的白霧。

 

  紅綠燈無論有無人車,徑自變換著燈號。大部分的店家招牌都已熄滅,只有少數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商,在街頭巷尾亮著熟悉的標志。

 

  她快步跑過了幾條街,一心只想快點見到他,害怕他會在發現她醒覺之後,消失無蹤。

 

  現在的她,只是個人。不懂法術,無法上窮碧落下黃泉,無法追尋他。

 

  快一點、再快一點……

 

  她跑著,穿越漫漫黑夜,奔向他,希望他還在,希望他能聽她說句話,或幾句話,在她還記得時,在她還有機會——

 

  突地,一抹恐怖的陰寒教她心口一悸。

 

  風很冷,但那不是風造成的,她直覺回頭,只見一道黑影從天而降,一隻比她整個腦袋還大的青色巨爪倏然朝她襲來。

 

  那東西來勢太快、太猛、太急,她看著那陰邪利爪當頭罩下,幾乎來不及反應。

 

  不!她還有話要和他說,還有許多許多的話要說!她不想死,還不想!

 

  綺麗往旁撲跌跳開,那巨爪轟然嵌插進入行道,有如熱刀切奶油一般,它的爪,有一半以上都埋入了地底,磚石在同時碎裂四散,一旁的行道樹、電線桿和燈柱被那青色怪物撞開,飛到了馬路上。

 

  沒料到她反應如此之快,它頗為不爽,發出一聲低咆,舉手再朝她攻來。

 

  太近了,來不及了,雖然明知閃不過,她仍試圖跳起來翻身逃跑,但小腿卻仍在那黑暗陰爪追來的範圍之下。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著那長著長毛的巨爪接近,她逃不過它的攻擊範圍,她知道自己將被截去小腿——

 

  就在它要觸碰到她之時,她忽覺胸前突然一熱。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那怪物猛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打飛了出去。

 

  她驚恐的看著它撞斷了分隔島上的街燈和圍欄,一直飛到馬路對面,轟然撞進一家店面裡,襲擊它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大到那怪物直接在店面的鐵卷門上,撞出了一個大洞。

 

  鐵卷門往內凹曲著,上頭的那個洞,黑幽幽的,有如汽車一般巨大。

 

  一時間,黑夜恢復沈寂。

 

  綺麗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冷汗直冒的喘著氣,慌亂地看向四周,不見有人,卻見一股黑綠色的光影如薄膜一般,成球形包圍著她。

 

  她伸手,卻觸不到它,它會隨著她的動作而擴大。當它擴大時,她感覺得到那股微微的波動,從胸口。她低頭,才看見他給她的那塊墨玉泛著微微的、溫暖的綠光。

 

  它會保護你。

 

  他的確這麼說過,她握住墨玉,感覺到他的氣息,剎那間,幾乎要再哭了出來,可她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對面警鈴便已大

,刺耳的鈴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她驚醒回種,一抬頭就看見那怪物從洞裡走了出來。

 

  它看起來更恐怖了。

 

  她不知道它為什麼要襲擊她,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麼,她只能確定它不是鬼,她知道它不是鬼,它並不縹緲透明,它的頭上長著角,全身上下都是青黑色的,身體像鋼鐵一般,結實而有力,青筋像粗大的樹根,盤在它光禿無發的腦袋上,再一路從壯碩的脖子蜿蜒而下。

 

  它站在對街店前,歪了歪脖子,咧了咧有著尖牙的大嘴,赤瞳朝她看來。

 

  砰——

 

  巨響再起,她嚇了一跳。

 

  然後才看見反彈到半空的街燈,它竟在眨眼間,拔起一旁街燈,朝她射來,快得她來不及看見。

 

  街燈因結界的力道而反彈,直直插進了對面四樓的墻面,如射出的箭,兀自抖動著。

 

  她不能待在這裡!

 

  就算它傷不了她,也會傷到附近的商家,或被吵醒而出來查看的人,或倒楣又搞不清楚狀況的路人。

 

  領悟到這件事,她轉身就跑。

 

  可才跑沒兩步,它霍地出現眼前,擋在她的行進路線上。

 

  她緊急煞住腳步,轉身再跑,它閃電般再出現,冷汗因恐懼而冒出。她止住腳步,看著那可怕的怪物,不知道該如何才能逃出生天。

 

  「你是誰?」她戒懼的顫聲開口。

 

  它沒有回答,只是瞇眼看著她,然後伸出爪子,試探性的觸碰結界,她不敢動,怕惹火了它,它的爪子一觸及結界,雷電乍現,它的黑爪在瞬間焦黑。

 

  「你想做什麼?」她脫口再問。

 

  它看著自己燒焦的爪子,赤瞳再滴溜溜的回到她身上,一邊舔著爪子,一邊齜牙張嘴,說了一句。

 

  「吃了你。」

 

  她可以聞到它嘴裡腥臭的口氣,甚至看到它牙縫中殘留的血跡,它話還沒說完,她就看見它身後,不知在何時,多了好幾位看似相同,卻又不同的怪物。

 

  它們逐漸從各個角落出現,越聚越多,在它身後蠢蠢欲動,她可以看見它們惡心的牙齒和舌頭,以及那滴落嘴角牙縫的唾沫。

 

  當其中一個試圖靠近時,它猛然回首,咆哮著。

 

  行道樹被那聲咆哮吹倒,她幾乎能感覺得到腳下的地面在震動。

 

  怪物們停下了腳步,綺麗可沒覺得安心,只覺腿軟,因為最先來的這一個,回過了頭,從腰間拔出了血紅色的彎刀,那刀既腥且臭,整把刀都散發著腥紅色的穢氣。

 

  她從來未曾像現在一樣,覺得自己就是一塊肉。

 

  彎刀往下砍來,她只看見刀光形成的虹。

 

  這一次,刀子幾乎碰到了她,雖然,結界最後還是將刀給彈開了,但後面那些怪物卻在這時一擁而上。

 

  剎那間,她知道她死定了。

 

  她閉上了眼,只希望這次死後,她還能記得,她還有話要和他說。

 

  這一回,她絕不會再喝那——

 

  轟!

 

  思緒未完,綺麗卻突聞一聲巨響。

 

  她驚訝睜眼,卻只來得及以眼角餘光瞄到那些攻擊她的怪物全被打飛到了半空,下一秒,她就被擁入熟悉溫暖的懷抱。

 

  無明。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身在夢中,心跳為之一停。

 

  她抬頭想看他,卻被他壓住了頭。

 

  「別看。」他說。

 

  她沒再試圖抬頭,只是伸手緊緊環抱著他,周圍仍是巨響連連、哀號遍地,風在耳邊呼嘯著,她卻只感覺得到他,還有因他而激動的心跳。

 

  她以為她沒機會再見他了,她以為她又得再次離開他。

 

  熱淚,如泉湧一般,浸溼了他的衣。

 

  她甚至沒太過注意那些可怕的咆哮和哀號,她不怕,不會再怕了,不怕那些怪物,不怕那些吼叫威脅。

 

  她不怕它們,只怕他是夢!

 

  她緊緊的抱著他,害怕他會因為她從夢中驚醒,瞬間又消失不見。

 

  拜託不要是夢、拜託不要是夢——

 

  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她不斷不斷的祈求著,甚至不知戰鬥是在何時停止的。

 

  「綺麗。」

 

  直到他再次開了口,直到她聽到他的聲音,感覺到他的觸碰,她才終於回過神。

 

  風停了。

 

  萬籟俱寂。

 

  她抬首,看見他。

 

  劍眉、挺鼻、薄唇、白臉,他俊帥一如當年,只有那雙眼不同。

 

  他的眼,不再如鏡,不再冰冷。

 

  他的眼中,有她。

 

  「你還好嗎?」察覺到她遭攻擊,他立刻趕來了,見她被怪魔圍攻,他嚇得差點魂飛魄散。

 

  她拾手,撫著他的臉,記憶與現實交錯,那麼多年來,剩下的,只有他。

 

  「綺麗?」他擔心的開口喚著她的名。

 

  熱淚,滑落臉頰。

 

  「我……」

 

  她張嘴,聲音卻被梗在喉頭,她的唇在顫,手也在顫。

 

  那麼多年了……那麼多年呀……

 

  她真不敢想象,他是如何度過這些年的。

 

  「別哭。」他拾手拭去她眼角的淚,低聲安慰,「別哭了……沒事了,你已經安全了……我不會再讓它們傷害你……」

 

  他的溫柔,讓她幾乎要笑了出來,但淚卻不聽使喚。

 

  她試著再張嘴,她有好多的話要和他說,可真見到了,一時間,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後所有的話語,只歸結成了一句。

 

  「我愛你……」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再次變得僵硬,幾乎反射性的脫口就是一句。

 

  「不,你不愛我。」

 

  熱淚,瞬間再次奪眶,可他的退縮,只讓她更加不舍。

 

  「我愛你,很愛很愛你。」

 

  她重復,並溫柔的撫著他欲張嘴的唇,含淚啞聲道:「請你讓我說完,至少在我剛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的現在,讓我把話說完。我一定要告訴你,這次不說,我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的機會。」

 

  看著懷裡明明流著淚,卻仍有辦法微笑的女子,他閉上了嘴。

 

  「我想起來了,全部。」她柔聲陳述。

 

  她的話,有若天雷!

 

  無明渾身一震,剎那間,臉上血色盡失,只覺手腳冰冷。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愛上了你……」

 

  愛我?

 

  一股熱氣上湧,教他為之暈眩。

 

  「可我以為那只是喜歡,當我發現時,我已無法說出口。」她溫柔的看著震懾不已的他,輕聲道:「事情皆因我而起,我不能讓你替我入罪,我不能告訴你,我有多愛你,因為如果我說了,你一定不會死心。我以為那樣對你是最好的,我以為你只是寂寞,我以為只要時間一久,你終究會忘了我……我從來不敢……」

 

  她語音一頓,淚潸然,聲哽咽。

 

  「我從來不敢妄想你會愛上我。」

 

  短短幾句話,震得他幾乎無法思考。

 

  霎時間,他想擁她入懷,她滾燙的淚,卻提醒了他殘酷的現實。

 

  一咬牙,無明將她的手拉了開來。

 

  「你把夢境和現實混淆了。」他僵硬的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張大了眼,有那麼一瞬問,真的不敢相信他竟然還想瞞混過去,但他的確說了。

 

  她看著眼前頑固的男人,哭笑不得的退了一步,翻開遮住自己額際的發,問:「夢?那你告訴我這是什麼?」

 

  看到她的印記隱隱在她白皙的肌膚下泛著淡淡的金芒,他整個人再一震,面色灰白如紙,幾乎無法動彈的看著她。

 

  「從現在……直到永遠……」她含淚,粉唇輕顫的問:「這也是夢嗎?」

 

  他無法動彈,只能看著她溫柔的、輕輕的,念著他曾立下的誓言。

 

  「我秦無明,以無間獄王之名,在此立誓,娶天女雲夢為妻,死生相契永不分離……」

 

  他心痛的閉上了眼,完全無法呼吸。

 

  「你曾說,以為我是夢,但我不是。所以,別告訴我,那只是我的一場夢,因為那不是,你和我一樣清楚。」

 

  她看著他壓抑悲傷的表情,淚眼朦朧的道:「那是我的罪,不該是你的,如果真有誰該受罰,那也該是我。當時,我以為那樣做,才是最正確的。我不想再讓我所愛的人,因我而受苦,因我而受罪,所以我選擇喝下了那碗湯,選擇將你還忘……」

 

  他在顫抖,她可以感受到他的傷痛。

 

  「但我錯了。」綺麗透過模糊的視線,看著眼前不知受盡多少折磨的男人,她情不自禁的,抬手撫著他冰冷的臉鹿。

 

  他睜開了眼,看著她,眼裡的苦楚,幾乎要溢滿而出。

 

  一滴淚,從他眼角滑落。

 

  「對不起……」她心疼的捧著他的臉,抹去那滴淚,不舍的啞聲道:「我錯了,我不該喝下那碗湯,不該違背誓言,留你一個……我從來不想傷害你,從來不想……離開你……」

 

  天哪,她認為是她的錯。

 

  「不……」

 

  看著泣不成聲的她,無明撫著她滿是淚痕的小臉,終於開口,認了。

 

  「你沒錯,是我不該強留你,不該強求不屬於我的東西——」

 

  「但你沒有強求!」她心急的打斷他,卻又被他打斷。

 

  「噓。」他輕壓著她的唇,「若不是我太過渴望,若不是我提出那樣的要求,你終會離開。」

 

  「我不會。」她淚流滿面的說。

 

  「你會。」他啞聲道:「因為當你不放棄時,我會告訴你該怎麼做,告訴你該如何解開澪的詛咒,告訴你我會幫你查證翻案,讓龔齊有機會重新輪回。可我貪戀你的溫柔,所以私放了龔齊,因為如此才能將你留在我身邊,才能讓你立下誓言。我以為我能保護你,我以為我能來得及查出澤為何會出事,解決這一切問題……我很抱歉,讓你受了這麼多的苦……」

 

  「不……」她搖著頭,泣不成聲。

 

  他捧著她的臉,低下頭,溫柔的吻去她的淚,低喃著:「你原就是天上的花仙,夫人那裡才是你該回去的地方……」

 

  他吻著她顫抖的唇。

 

  「所以,忘了我……」

 

  他吻著她合上的眼。

 

  「把我當成一場夢……」

 

  然後,他將眉心印上她的,看著她朦朧的眼,「明天醒來,你什麼都不會再記得……」

 

  「不!」

 

  察覺他想做什麼,她及時清醒過來,伸手將他推開。

 

  「我不要忘了!」她撫著自己的眉心,傷心的看著他,蒼白的哭喊著:「我不要把你當成一場夢!我好不容易才想起來的,我不要忘了!」

 

  「你聽我說!」

 

  他試著想靠近她,她卻退得更遠。

 

  「不要,我不要!」她搖著頭,淚如雨下的看著他,「我不要忘了!我要和你在一起!從現在直到永遠!那不只是你的誓言,也是我的!我的啊!你是我的丈夫,生生世世都是!我是你的妻,在我內心深處,我一直是記得的,我從來沒嫁過別人啊!我沒有忘了——」

 

  點點的淚光,飛灑在黑夜中。

 

  「你不要叫我忘了……我不想回什麼天界,不想當什麼花仙,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她緊握著拳,哽咽的哭著說:「這一世,我就算沒完全想起,不也一樣愛上了你?為什麼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為什麼我非得忘了你?」

 

  「因為,我已經不想再看到你哭泣。」他伸手,輕觸她臉上的淚,低啞的道:「你的淚,已經太多太多了——」

 

  「既然不想我哭泣,那就陪我啊……」她握著他在她臉上的手,懇求著,「在我看得到的地方,陪著我……好不好?」

 

  他沒有回答,只是沈默著,哀傷的看著她。

 

  「秦無明,我愛你啊……」

 

  但他依然沈默。

 

  遠處的天際,泛起了微微的白光。

 

  風,揚起了他的發。

 

  她知道,他認定了,認定只有她回到天界,才是她該走的正確道路。

 

  看著那杵立在眼前的男人,她只覺得心痛。

 

  「既然如此,那你走吧。」

 

  恐懼像只巨掌,攫住了他的心。

 

  她抹去了臉上的淚,淚水卻依然泉湧,她抬手再抹去,深吸了口氣,再吸了口氣,直至忍住了淚,才道:「你可以離開我,但不能消去我的記憶,這是我的人生,我有選擇的權利。」

 

  她將他給的墨玉扯下,放回他手裡。「這還你。」

 

  「不,你需要它——」

 

  他不肯收回,她卻硬將墨玉塞進他手裡,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需要。」她說。

 

  粉色的唇瓣,抖顫著,吐出沙啞的字句:「如果……你不能和我在一起,那我不需要……不需要它挂在心上,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我失去了什麼……」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消散在風裡。

 

  她的理由,教他為之啞口,無法辯駁。

 

  她試著揚起嘴角,試了一次、二次,直到第三次,才露出破碎的微笑。

 

  「你……」她伸手,撫著他的臉,情不自禁的踮起腳,在他薄唇上,印下溫柔的一吻。

 

  「要保重。」她說。

 

  然後,轉身離他而去。

 

  玉上,還殘留著她的體溫,溫暖著他,但幾乎在她離手的那一瞬間,它就開始冷了。

 

  他也是。

 

  握著她還他的墨玉,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剎那間,他只覺得痛。

 

  這是對的,正確的,讓她走。

 

  之後,他多得是方法抹去她的記憶。

 

  可是,好痛……

 

  好痛。

 

  不自覺的,他踏出了一步,卻因警覺而停住。

 

  前方的她,已走出了他因除魔所立下的結界,離他更遠了。

 

  他深吸口氣、再吸口氣,卻無法遏止胸中欲裂的冷痛,一股細微的進裂聲響起,不用低頭,他就知道手中的墨玉裂了。

 

  他可以感覺到那細微,卻逐漸變大的裂縫。

 

  好痛。

 

  他無法呼吸,整個人痛得跪倒在地,幾乎要握不住手中的玉魂,卻捨不得低頭,只能看著前方開始模糊的她。

 

  好痛。

 

  又一聲進裂,玉裂得更大,那巨痛教他往前一傾,幾要倒地,他伸出左手撐在地上,卻仍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拉回。

 

  豈料,就在這時,一條黑影忽地飛射而出,朝她襲去。

 

  「不——」

 

  他咆哮出聲,脫手將玉魂丟出,卻已是不及。

 

  那紅面魔怪雖被玉魂削去一半,可它手中的長槍,已脫手而出,綺麗聽聞他的叫喊回首,甚至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麼事,那尖利的長槍已霍地穿過了她的身體。

 

  綺麗被那槍的力道,帶得往後退了一步。

 

  腰腹的疼痛,教她低下頭來。

 

  她看著插在腰腹上的那把纓紅長槍,似有些不敢相信,她喘了口氣,抬起了頭,看著飛奔而來的他,淚水如珠玉般滾落。

 

  時間,變得如此緩慢而殘忍。

 

  兩人之間的距離,咫尺卻天涯。

 

  他看著那把槍穿過她的身體,看著血花在夜空中飛灑,看著她試著支撐自己,卻還是跪倒在地。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永遠趕不到她身邊。

 

  那一槍,比直接插在他身上,還要疼、還要痛!

 

  雖已在第一時間衝上前去,他卻只能來得及接住她,不讓她倒下。

 

  她捂著受傷的腹部,在他懷裡顫抖著,痛得冷汗直流。

 

  「可惡……我還以為我能來得及回去……」

 

  她在抖,他也在抖。

 

  她抖,是因為疼痛:他抖,卻是因為她痛。

 

  「你來得及的……來得及的……」他抖著和她保證。

 

  鮮血,迅速在她的睡衣和外套上擴散開來,而且,有一大部分是黑的。

 

  那把長槍有毒。

 

  他抱著她,伸手替她止痛,然後拔出那把汙穢的長槍,把手放到她不斷湧出黑色血水的傷口上,替她療傷。

 

  她喘著氣,不停的抖顫著,看著他。

 

  「你……你別忙了……」她抬手,撫著他的臉,嘴角溢出了血,「反正……如果沒有你……我活著……也不會再有意義……」

 

  「你不會有事的!」他傾全力將她身體裡的毒素吸出,治癒她的傷口,但她的血卻還是黑的。

 

  她的手上有血,沾得他臉上也是血。

 

  「啊……對不起……把你弄臟了……」她喃喃道歉。

 

  她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他心急如焚的對著她,也對自己保證,開口重申著:「別說了,你不會有事的。我查過生死簿了,你這輩子會活到八十七歲,生死皆有命,要生要死都不是我們可以決定。」

 

  雖然這麼說,他卻還是覺得她魂要散了。

 

  凡事皆有例外,他比誰都還要清楚。

 

  她若死了,下一次,他不知該再到哪裡尋她。

 

  他以為還有時間的,以為還有機會安排一切。她不該在這時候死去!

 

  「對不起……其實……我……好想活著……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一同開店……一起種花……」她的瞳孔失去了焦距,卻仍要開口,「好想……好想……」

 

  「別再說了——」他恐慌的喊著。

 

  「我……不會……再喝那碗湯了……」

 

  黑瞳,緩緩合上,流下了最後一滴淚。

 

  蒼白的小手,依依不捨的,從他的臉龐,輕輕,墜落……

 

第十六章

 

  天亮了。

 

  突然之間,亮了。微光,照亮了她的臉,他慌忙抬頭仰望天空,才發現——天並沒有亮,那是天之道。雲破,天開。柔和的光芒,靜靜的,緩緩灑落。他失去她了,他要失去她了,他可以感覺得到她已沒了心跳。看著那美麗的、金黃色的光芒,剎那間,他只覺恐懼。竟然是這一世!竟然是這一次!她已還完了她的罰,將回到她的歸處——

 

  這是他所求的,這是她該走的,但他一直以為他還有時間,可以守著她、護著她,聽她說話,和她相處,將她的一切,全收藏於心。

 

  但,時間到了。

 

  他幾乎可以聞到一抹輕幽的花香,可以感覺得到她即將離魂。

 

  沒有時間了。

 

  那不只是你的誓言,也是我的!我的啊!

 

  你是我的丈夫,生生世世都是!我是你的妻,在我內心深處,我一直是記得的,我從來沒嫁過別人啊!我沒有忘了——

 

  剎那間,她的哭喊,一句又一句的縈繞回蕩在耳邊。

 

  你不要叫我忘了……我不想回什麼天界,不想當什麼花仙,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好痛。

 

  這一世,我就算沒完全想起,不也一樣愛上了你?為什麼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為什麼我非得忘了你?

 

  當他發現,他已緊抱著她,往後退了一步,閃避那道灑落的天光。

 

  既然不想我哭泣,那就陪我?……在我看得到的地方,陪著我……好不好?

 

  好痛。

 

  他不自覺退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

 

  秦無明,我愛你啊……

 

  他知道,他應該要把她交出去,但他沒有辦法,他的手松不開,他的心放不開,他全副神魂都在抗拒!

 

  懷抱著已沒了氣息的她,看著那破雲而出的天光,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他抱著她一退再退,吸了口氣,再吸口氣,卻無法遏止心裡的恐慌與傷痛。

 

  事到如今他才發現——

 

  他無法放她走,無法讓她走!

 

  他一直都在騙自己,以為等時間一到,他可以做到,可以鬆手,可以放她走。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他偷取著和她相處的時間,一點點、一些些,他聽她說話、看她歡笑,以為可以靠著那些珍藏的回憶過日子,但那是不夠的……

 

  他緊緊擁抱著懷裡的珍寶,在此時此刻,才真正瞭解到。

 

  無論多久,都是不夠的,再多時間,都不夠!

 

  她早已是他的心、他的魂,他沒有辦法再過沒有她的日子。

 

  她的魂魄浮出了身體,一寸。

 

  「不!」再顧不得其他,無明緊抱著她,紅著眼,慌亂的以眉心壓在她的之上,困著她的魂,祈求著。「別走——」

 

  積壓在心裡的真心,全在此時如洪水潰堤般脫口而出:「求求你,別離開我!我愛你,我以為我可以放你走,但我不行!我做不到,拜託,醒過來,撐下去!」

 

  她的魂,被壓了回去。

 

  他擁著她,嗄聲懇求著,「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日子怎麼過……對不起,我錯了,你別走……別再留下我一個……」

 

  幾不可覺的,她的心,微微跳了一下。

 

  滾燙的淚水,滴落她雪白的面容,和她臉上未乾的淚,混在一起,他懷抱著希望,繼續低語說服她,無比謙卑地承諾著。

 

  「我不會……我不會再試圖消去你的記憶……我不會再將你推開……不會再放手……只要你醒來,留在我身邊,你想要我怎麼樣都行……」

 

  她的心,輕輕的再跳了一下,又一下。

 

  「只要你醒來,我們至少還有幾十年,我會和你一起開店、一起種花……一起想辦法……永遠在一起……」

 

  永遠?

 

  那飄蕩在空氣中的微弱話語,低得幾不可聞,卻直達他的心。

 

  「對,永遠。」他啞聲保證。

 

  下一秒,在他聲聲呼喚祈求後,她緩緩睜開了淚眼。

 

  「別……」

 

  她試了幾次,才將話說出來。

 

  「別哭了……我……我快……快被你淹死了……」

 

  他聞言,一張俊臉變得好醜好醜,醜到她的心痛得要命。

 

  唉,原來帥哥哭起來,也是很醜的,她再也不要看他哭了。

 

  「我愛你……」他幾近哽咽的說。

 

  她微微一笑,倦累的重新閉上了眼,只是這一次,她的心,依舊還在跳。

 

  無明擁著心愛的女子,拾首,看見開啟的天之道,已緩緩合上。

 

  厚重的雲層再次攏聚堆積,沒有一絲空隙。

 

  他小心翼翼的抱著她,將臉埋在她頸窩,感覺她微弱的脈動,那輕微的跳動,讓她重新溫暖了起來,熱淚再次泉湧。

 

  而遠方,濛濛的天,已悄悄亮起。

 

  ***  ***  ***  ***  ***  ***

 

  她睡了很久很久。再醒來時,世界,已不再灰暗陰冷。

 

  而他,還在。

 

  松了口氣後,她繼續沈睡。

 

  那怪物的一刺,傷得她太重,無明雖已治好了她的傷,她的氣仍太虛。

 

  不知在何時,澪曾來過。「別擔心,我會暫時替你生活。」她撫著她的發,輕聲和她說。

 

  綺麗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但澪變成了她的模樣,換上她的睡衣,走了。她想和澪說話,卻無力開口,只能閉上眼,沈沈睡去。

 

  至少家裡的人不用再擔心了……那一晚,她作了夢,夢到很久很久之前,在遙遠國度上的生活。那時,她是公主,澪是女巫,蝶舞剛受封為武將。那時,她們還以為她們能做永遠的朋友。

 

  那時,她們一同跳舞。一起唱歌。

 

  然後,蝶舞走了,澪消失了。

 

  而戰火,開始蔓延……

 

  她哭著醒來,發現自己在他懷裡。

 

  「別哭……」他吻去她的淚,在她耳畔輕聲說:「別哭了……」

 

  「別離開我……」她要求,「別走……」

 

  「我不走。」他承諾,「我會一直在這。」

 

  她再次睡去,這一回,緊握著他的手。

 

  再醒來時,他依舊還在,大手仍被她握著。

 

  他躺在她身邊,睡著了。

 

  不知在什麼時候,他又將墨玉挂了回來,讓玉貼著她的心口,那塊玉裂了,密密麻麻的裂紋橫過其上,在黑夜中,裂縫透著淡淡的綠光。

 

  她親吻墨玉的裂縫,再趁他熟睡時,偷偷吻上他的唇。

 

  他累了,她曉得。

 

  不然這男人不會沒察覺她的小動作,撫著他的臉,她喟嘆了口氣,滿意的縮在他懷中,繼續沈睡。

 

  日升月落,物換星移。

 

  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在這裡,她不覺時間流逝,而只要他在,她就什麼都不在乎。

 

  這一陣子,她時睡時醒,他卻總是守在她身邊,喂她吃飯、喝水,日日夜夜,無微不至的照顧著她。

 

  一天又一天,她的狀況漸漸好轉。

 

  有時,咪咪會出現,擔心的看著她。

 

  某一次,在無明去替她倒水時,她忍不住開了口。

 

  「你活得真久……」

 

  「因為我是妖怪。」它說。

 

  她不自覺睜大了眼,看著那只貓,「我不知道你會說話。」

 

  「活久了,什麼都學得會。」它坐在床邊,搖著尾巴說。

 

  她笑了,卻因氣虛而咳了起來。

 

  它皺起眉頭,認真的道:「你一定得好起來。」

 

  「為什麼?」

 

  「這樣你才能幫我改名字。」它將黑色的腦袋湊到她眼前,瞇著眼道:「咪咪蠢死了。」

 

  「我現在……就可以幫你改啊……」

 

  「我不要。」它將腦袋縮了回去,抬起下巴,用碧綠的眼,幾近威脅的看著她命令:「你要好起來。」

 

  她看著它,朝它伸出手。

 

  它低頭看著她的手,順應她無聲的要求,將肉掌放到她手中。

 

  她握著它柔軟的腳掌,看著它,微笑開口承諾。

 

  「我會的。」

 

  她的確會的,她知道,無明每天都在替她補氣,她可以感覺得到,她的情況一天比一天更好。

 

  「最好是這樣。」它忍不住抱怨道:「秦無明煎的魚難吃死了,連鹽巴都沒有。」

 

  「你可以不吃。」

 

  倒水回來的無明,沒好氣的站在那只黑貓身後說。

 

  咪咪嚇了一跳,腳一滑,掉下床,摔得四腳朝天,它慌張爬起,已是來不及,只能羞憤的瞪著他。

 

  她再次笑了出來。

 

  他也笑了。在陽光下,笑著。啊,她真喜歡看他笑。

 

  「你應該常笑的,我喜歡看你笑。」

 

  「嗯。」他深情的看著她,在床邊坐下,扶她起來喝水,啞聲說:「我知道。」咪咪不知在何時溜了。

 

  她靠在他身上,閉上了眼。「秦無明……」「嗯?」

 

  「我愛你……」這一次,他沒回答,只是擁著她,她抬首,看見他溼了眼眶。她微笑,撫著他暫時性功能失常的唇,柔聲道:「很愛很愛……」他親吻她的手指,她可以感覺得到他的哽咽,好半晌,他才說了一句。「我愛你。」

 

  她開心的笑了,這才靠在他身上,直至睡著。

 

  ***  ***  ***  ***  ***  ***

 

  她聽見,有人在唱歌。

 

  輕柔的嗓音,如風、似水。

 

  綺麗睜眼,看見澤,她坐在窗臺上,哼著久遠之前的歌謠。

 

  烏黑的發,在陽光中閃耀,像黑色的飛瀑。

 

  「你今天逃課嗎?」

 

  澪停了下來,回首看著她。

 

  「不,我打昏了你的英文老師,把老處女教官扒了衣服,挂到旗桿上示眾,所以被退學了。」

 

  她笑出聲來,「你沒有。」

 

  澪瞧著她,好半晌才問:「你怎麼知道我沒有?」

 

  「你不是那麼不負責任的人。」她溫柔的說。

 

  「人是會變的。」 澪哼了一聲,「我已經變了。」

 

  「沒有那麼多。」

 

  「那你一定和以前一樣的笨。」她說。

 

  對她不客氣的結論,綺麗只回以微笑,可不覺問,一雙眼,卻開始尋找那個應該在的男人。

 

  見狀,澪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回答她沒問出口的問題:「他去煮你的粥了,等一下就會回來。」

 

  「喔。」綺麗微微紅了臉,連忙轉移話題的問:「家裡狀況還好嗎?」

 

  「很好。今天是星期天,所以我才在這裡。」澤轉頭看著窗外,平鋪直敘的道:「

唆的雙胞胎每天都吃兩碗飯,爺爺奶奶出國去坐豪華郵輪環遊世界了,爸和媽和之前一樣忙,成天親來親去的,不過你爸的廚藝真不是普通的厲害。」

 

  她回頭瞥了一眼,「你沒被他喂成神豬真是奇跡。」

 

  綺麗笑著說:「我小時候常因為摸到鬼而生病,吃再多都被消耗掉了。」

 

  澪想想也是,只繼續道:「總之,一切都很好,因為我很安分守己的替你當乖寶寶,所以接送我的跟屁蟲已經被撤掉了。雖然媽有點懷疑,但我想她說服自己我行為怪異,只是因為戀愛了,她問我何時要帶秦回去給她看,我說再過一陣子。」

 

  澪的語氣其實沒什麼抑揚頓挫,綺麗卻從中聽出一絲羨慕。

 

  那是她們前世從來未曾感受擁有的親情。

 

  「澪?」

 

  「嗯?」

 

  「你再來做我姐姐好嗎?」

 

  再?

 

  澪一僵,飛快轉頭看著她,血色盡失的問:「你怎麼……知道?」

 

  綺麗溫柔的看著她,「我在無間,看過哥的記憶。」

 

  她沈默半晌,才道:「你不該看的。」

 

  「我必須知道。」

 

  「你真的是個笨蛋。」她撇過頭去。

 

  綺麗卻在她轉回頭時,看見她眼裡有著可疑的淚光。

 

  「我相信,爸和媽都不會介意的。」綺麗說:「你一定有辦法可以讓大家相信,你是白家的女兒——」

 

  「我不要。」渾打斷她。

 

  「為什麼?」她明明很想的,綺麗看得出來。

 

  起初,她沒有回答,綺麗以為她不會答了,風卻送來她幾不可聞的低語。

 

  因為……太短了……

 

  生命太短暫……

 

  而我……已經受夠了送每個人走……

 

  看著她在窗邊孤單的背影,綺麗不禁溼了眼眶。

 

  「我很抱歉……」

 

  澪沒再開口,也始終沒再回過頭,她只留到秦回來,就離開了。

 

  ***  ***  ***  ***  ***  ***

 

  兩個月過去,她狀況越來越好,甚至已能下床,到樓下坐一坐。

 

  那一日,當她蜷縮在沙發上,打著呵欠,看著書時,一位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巷口。

 

  一開始,她並未注意,直到感覺到那帶著花香的暖風拂來。

 

  不覺中,綺麗起身,看見了那名女子。

 

  她翩然行來,凡所經之處,枝葉都綻出了新芽,甚至開出了花。她一路走進了庭園,穿過了紅花小徑,推門來到店裡。

 

  綺麗無法動彈,直到那絕美的女子,來到眼前,對她微笑。

 

  「嗨。」

 

  「……」綺麗張著嘴,呆看著她。

 

  「怎麼?不認得我了?」

 

  「不……不是……」聞言,她忙搖頭,紅著臉道:「只是……我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您……」

 

  「就算是在無間,花也是會開的。」女子溫柔的說,「何況,你還在這裡。」

 

  幾乎是在她進門的瞬間,無明已趕到綺麗身邊,聽到這一句,他臉色微變,心頭也為之一抽。

 

  雖然她曾幫過他,但她卻是最可能將綺麗帶走的人。

 

  本以為她會多說什麼,豈料,她只是抬起了頭,看著他,微笑開口。

 

  「你將那些花,顧得很好。」

 

  「那是我該做的。」他啞聲說。

 

  「我可以喝杯咖啡嗎?」

 

  不可以。

 

  他很想這樣說,害怕夫人會乘機帶走她,就在這時,一隻小手覆住了他不自覺握緊的拳頭。

 

  他低頭,看見綺麗仰望著他,柔聲道:「沒關係的。」

 

  他松開手,反握住她的手。

 

  「我不會有事的。」她微笑安撫他。

 

  無明凝望著她,久久,才拾起頭,看著夫人,要求。

 

  「你保證不帶她走。」

 

  他的口氣,讓夫人挑起了眉,但看在他受了那麼多苦的份上,她還是開口給了保證。

 

  「我不會帶她走。」

 

  聽到這一句,他知道自己應該要安心,卻不知怎地,還是無法移動,直到綺麗推了他一下。

 

  「去啊。」她說,眼裡有著笑意,他再次握緊了她的手,然後才不是很甘願放開她,回到吧臺煮咖啡。

 

  夫人眨了眨眼,瞧著綺麗,調侃道:「看來,我真是一點信用也沒有了。」

 

  綺麗看著夫人,羞窘的說:「您知道他不是那個意思。」

 

  「我是知道。」夫人笑著牽握住她的手,拉著她一起在沙發上坐下。

 

  綺麗有些受寵若驚,卻聽夫人柔聲道:「當年,我曾想過要阻止你,但,那是你和他的天劫。」

 

  夫人看向那頻頻往這兒查看的男人,「從一開始,你就注定是他的劫難,秦無明雖身為無間獄王,卻沒嘗過人的七情六欲,雖知曉個中道理,卻不曾真正明白。未識情愛,不會懂其中滋味,你和他都一樣。無同理之心,無感同身受,終有一天,會行差踏錯,因此入魔。」

 

  「這段姻緣,是你和他必經的修習。」夫人將視線從無明身上收回,看著眼前花般嬌弱的女孩,不舍的撫著她的臉說:「所以,即便是窺知了這場磨難,我還是讓你來了。」

 

  綺麗喉頭一梗,啞聲說:「我很高興你讓我來了。」

 

  「即使受了這麼多苦?」

 

  「是的,即使受了這麼多苦。」綺麗看著幾乎壓不住焦慮的無明,再看向夫人,微笑道:「他很值得。」

 

  聞言,夫人溫柔的笑了。

 

  「你們倆未來的路還很長。」夫人邊說,邊看向窗外滿園的紅花,意有所指的說:「抱歉,我不能幫你什麼。」

 

  「您放心。」她看著迎面走來的無明,深情的說:「有他在,我不怕的。」

 

  夫人接過秦無明遞來的咖啡,她微微一笑,慢慢,喝了一口。

 

  咖啡十分香濃,苦中帶甜,甜中有苦。

 

  他仍站在面前,等著。

 

  夫人在桌邊放下了杯子,起身瞧著他說:「好好照顧她。」

 

  「我會的。」他松了口氣,啞聲承諾,眼裡有著難叢言喻的感激,「謝謝你。」

 

  粉唇輕揚,夫人秀眉微挑,好笑的看著他警告,「別謝得那麼早,你若待她不好,我會再來的。」

 

  「無明會銘記在心的。」他說。

 

  聞言,她方滿意的如來時般,翩然離去。

 

  綺麗走進他懷裡,無明輕擁著她,一起目送著那人離開。

 

  ***  ***  ***  ***  ***  ***

 

  光影,在閃動。

 

  她睜眼,看見心愛的男人。

 

  他俯身在案,不知在寫些什麼。

 

  陽光灑落,在他身上漾出淡淡的金芒。

 

  他的身影,如夢、似幻,但她曉得他是真的,再真也不過了。

 

  這些日子以來,她的狀況已經好了許多,他卻仍日夜守著她,有時她夜半醒來,會看到他靜靜的、深情的凝望著她,彷佛怕一眨眼,她就會消失在風中。

 

  即使經過夫人的保證,他依然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她知道,雖然他沒說出口,但他害怕這一切,只是一場奢侈的夢。

 

  他的玉,還是裂的。

 

  輕撫著墨玉上的裂紋,她有些心疼,即使這一陣子,墨玉上的裂縫已緩緩修復,上頭仍殘留著明顯的玉紋。

 

  雖然,還想在這裡窩著,看他看到天長地久,但她休息得也夠久了,而日子還是得過下去,事情也還是得解決才行。

 

  她坐起身來,喚他。

 

  「無明……」

 

  才開口,他已回首,起身而來。

 

  「怎麼了?」他在床旁坐下。「還是不舒服嗎?」

 

  「好多了。」雖然這麼說,她還是忍不住靠躺在他身上,「幾點了?」

 

  「三點五十。」他握住她的手,將她身上滑落的被,重新拉回蓋好。

 

  三點五十,快放學了,再過一會兒,澪就會來了。

 

  和風徐徐,陽光暖暖。

 

  靠在他身上,綺麗輕聲說:「媽咪說,她希望我的一生,能活得像一場綺麗的夢,瑰麗而絢爛,就像爹地帶給她的感受。所以,她替我取名叫綺麗。」

 

  「我知道。」當時,他就在那裡。

 

  她仰起頭,看著他的臉,「我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無明收緊了手,明知道這一天總會來,他卻始終不敢去想。

 

  他告訴自己,她只是回家住而已,不會消失不見的,卻還是無法壓下那害怕失去她的恐慌。

 

  「晚點……晚一點再說。」他說。

 

  「晚一點?」她瞅著他,微擰著眉道:「晚一點我怕爸會對你印象不好耶。」

 

  「印象不好?」他一愣。

 

  「對啊。」她點頭,「你第一次到我家提親,我們得在晚餐前到才行,我爸外表看起來很開明,不過骨子裡可古板得很。我們要是過了晚餐才回到家,他一定會故意刁難你的。」

 

  「提親?」他一下子傻了眼。

 

  「對啊,雖然我早嫁給了你,可我爸媽又不曉得。」她笑著說:「你當然還是得去提親啊,這樣我才能和你名正言順的一起住這裡呀。」

 

  他看著她,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

 

  見他老半天沒回答,她挑眉問。

 

  「你嫌麻煩嗎?」

 

  「當然不是。」他找回了他的聲音。

 

  「那好。」她坐直了身子,看著他微笑道:「我本來想要直接去公證的,不過我老爸一定不會同意的。我們先訂婚,再過幾個月,等我一畢業就結婚,這樣時間也差不多,我家裡的人應該也比較能接受。對了,你有身分證嗎?你應該有辦法變出一張身分證吧?」

 

  他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

 

  「我想過了,你有車有房有事業,非但有經濟基礎又愛我,你這裡離我家又不是太遠,要說服媽咪應該不是難事,比較麻煩的是老爸。我爸是開保安公司的,所以你可能要弄一些背景出來,因為他一定會調查你。啊,還有你的年齡,最好不要超過三十。」

 

  她摸著他的臉,打量了一下,微笑宣佈道:「我看,就填二十七好了。媽咪和老爸也差了快十歲,這樣他就不能找你麻煩了。」

 

  在柔和的春光裡,綺麗握著他的手,柔聲說:「結婚後,你可以教我泡咖啡,我可以幫你照顧花,若是以後我老了,你再假裝和我一起變老,我們可以裝成老公公和老婆婆,等我過完了這一生,我們再一起回去,好不好?」

 

  無明看著溫柔的說著這一切的女人,胸臆裡滿是對她的情愛。

 

  他不知道她想了這麼多,在他一直不敢去奢望太多時,她早已將一切都計劃好了。

 

  「好。」他將她攬入懷中,啞聲道:「你說什麼都好……都好……」

 

  綺麗微笑抬手環抱著他,眼眶卻不禁再次泛紅。

 

  春風,輕輕拂面。

 

  微涼,卻有幸福的香味。

 

  ***  ***  ***  ***  ***  ***

 

  「怎麼樣?我這一把榔頭夠大了吧?」

 

  咖啡店裡,代班的秦天宮泡了一壺茶給坐在吧臺的渾。

 

  換下了制服,澪穿著套頭毛衣,才剛坐下,就聽到那家夥開口放屁。

 

  不敢相信他還有臉提這件事,她冷冷一笑。

 

  「是是是,這把榔頭很大,超大,無敵大,若是哪天被秦無明知道你們兩個和咪咪做了什麼,你們就知道好死。」

 

  「我只是聽七爺的話,放走一隻穢鬼而已。」在一旁吃魚的咪咪聞言,忙抬頭撇清關係。「其他什麼都不知道。」

 

  「喂,不幹我事啊,我從一開始就什麼都不知道,都是七哥和這只貓搞出來的!」秦禦風也趕緊出言辯解。

 

  澤挑眉,譏諷的問:「你是說,綺麗被攻擊當時,你人不在場 ?」

 

  「呃,我……」秦禦風一僵,才道:「我是在場,可是那是因為七哥把我施了定身咒啊!」

 

  「哼。」

 

  「哎呀,小澪,你別計較這麼多嘛,大哥腦袋硬得和鋼筋水泥一樣,我若不來點狠的,哪敲得醒他!」

 

  「小什麼澪,我和你很熟嗎?」她一瞇眼,開口道:「你少說得這麼好聽,別以為我不知道,那些家夥全在你的捉拿名單上。」

 

  「那是順便呀。」秦天宮無辜的說:「我也不過是人盡其力、物盡其用,順便一下啊。看,在大哥的神威下,那些被穢鬼招來的妖魔,還不是在眨眼間全滅,若不這麼做,我還得一隻一隻抓,多累。再說,我這陣子忙著到上頭打點,如果不順便請大哥幫忙做點業績,到時候頭大的就是我了。反正,最後結局也是皆大歡喜呀。瞧,大哥這不就去和白家提親了嗎?」

 

  「你看看,大哥和綺麗有情人終成眷屬,你則解決了一件多年前累積的惡業,我的飯碗也保住了,禦風也不用老泡在轉劫所那山一樣高的數據中查名單查到頭昏眼花,咪咪呢,再過不久就可以如它所願把名字改成喵喵了,多麼幸福快樂的結局啊。」

 

  「我沒有要改成喵喵!」黑貓忿忿不平的抗議。

 

  「咦?你的願望不是要把咪咪改成喵喵嗎?」

 

  「我才沒有!」

 

  「是嗎?可我記得你上次在我那邊喝得爛醉時有說啊,禦風,你也有聽到對不對?」

 

  「我沒有。」秦禦風沒好氣的看著七哥,「我那時正忙著換上正確的服裝。」

 

  「我只是說,我想換個名字而已!」

 

  「不是換成喵喵喔?」秦天宮好奇再問。

 

  「不是!」它站了起來,貓毛衝天,峨牙咧嘴的低咆:「喵喵那麼聳的名字,和畔咪有差嗎?」

 

  「所以你一點也不喜歡雲夢幫你取的名字 ?」秦禦風挑眉。

 

  「我沒——」

 

  聽著那兩人一貓的可笑對話,澪翻了個白眼。

 

  真是一群傻蛋!

 

  店外,在這時飛來一隻黑色大鳥,她一見,便丟下那三個依然在吵鬧不休的家夥,轉身走了出去。

 

  雖已入春,外頭,依然有些冷。

 

  她抬起手,鳥兒停到了她的手上。

 

  「情況怎麼樣?」她問。

 

  「還好。」它收起了羽翼,穩穩站在她手上。「只是氣氛有點僵,應該沒那麼簡單會同意。」

 

  「有人認出他嗎?」

 

  「沒。」

 

  「看來,他當初下的暗示還在。」她諷笑的揚起了嘴角,「這樣一來,白天羽就算再不爽,應該不會反對得太用力,否則若讓他想起來秦是誰,恐怕不會願意讓女兒嫁到黃泉。」

 

  話雖這麼說,她眼裡卻有難掩的落寞。

 

  大鳥看著她,忽然開口提議。

 

  「其實,你若代替她做白家的女兒,也不會有人發現的。」

 

  聞言,她沈默了好一會兒,良久,才輕聲開口。

 

  「不,我累了。」

 

  它知道,那只是她的藉口,在一旁觀看這麼久,雖然她嘴上嘮叨抱怨,但它很清楚她有多喜歡白家那些人。

 

  但是,也因為如此,它什麼都沒再多說。

 

  一輪明月,悄悄的,爬上了枝頭。

 

  咖啡店的店門,忽然被人推開。

 

  她回首,只見秦天宮探頭而出,「嘿,你是澪的朋友嗎?進來坐坐吧。」

 

  「謝謝,不過我還有事。」大鳥禮貌的和他微一點頭,然後和澪說:「我先回去了,你有事再叫我。」

 

  「嗯。」她點頭,揚起手。

 

  它順勢展翅而飛,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黑夜中。

 

  「你這烏鴉朋友長得還真大只。」秦天宮讚嘆的說:「羽毛又漂亮,它的毛要是金色的,再多一隻腳,身分就不同凡響了。」

 

  澤看著他,一句話都沒說,神情卻有些詭異。

 

  他愣了一下,猛然醒覺。

 

  不會吧?那鳥該不會就是——

 

  他趕緊抬頭要找,但它早已失去了蹤影,他低頭再要問澪,眼前卻已無人影。

 

  她溜了,那女人竟然溜了?!

 

  秦天宮啞口無言的瞪著前方寂靜無聲的黑夜,半天說不出話來。

 

  冷風呼呼的吹,吹得他一陣頭昏。

 

  站在門口吹了幾秒冷風後,他決定還是別管閒事的好,每次他一管閒事,麻煩就會找上門來。

 

  所以,沒看到、沒看到,他剛剛什麼都沒看到!

 

  沒錯,就是這樣!他什麼都不知道!

 

  啊,肚子餓了,不知道大哥今天有沒有做什麼好料,去廚房找看看好了。

 

  很迅速的把自己催眠了後,秦天宮轉身關上了門,也把一切的麻煩,都關在門外。

 

春來

 

  菩提的葉,隨風飄落。

 

  她將它拾起,問:「你看,原來菩提的葉,是心形的呢。」

 

  「嗯。」

 

  無明看著她捏住小小的葉柄,將它在陽光下旋轉著,透光的葉,翠綠如新。

 

  雖然他已來人世許久,卻總沒心思去注意這七彩的世界,他看入了眼,卻從未入心。

 

  是她,教會了他去欣賞,去看這世間的一切。

 

  心形的綠葉,又落下一片。

 

  他伸手,讓綠葉,落在掌心。

 

  她將自己手中的葉,拋放在他的之上。

 

  「給你。」她說。

 

  他垂首,只見她仰望著他,笑了。

 

  心頭一暖,他握住了兩片交叠的葉。

 

  「我會好好收著。」他低聲承諾。

 

  「我知道。」她溫柔淺笑。

 

  十年了,他一直一直陪著她,陪她度過了春夏秋冬,陪她度過了生離死別,陪她度過了喜怒哀樂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知道,他會陪著她直到永遠。

 

  攀著他的肩,她踮起腳尖,吻了他一下,才笑著牽握住他空著的手。「走吧,媽說爸學了新的菜,要我們都回去嘗一嘗,他還一再交代媽,要我帶你回去,念得媽說她耳朵都快長繭了,真難想象當年他還要拿掃把趕你出門呢。」

 

  無明聞言,揚起了嘴角。

 

  老實說,他也很難想象他和那男人會有和平相處的一天,但白天羽一開始雖然不甘願,最後還是為了女兒接納了他。

 

  到她娘家,只需要幾分鐘車程。

 

  他將車停好時,白家大門已經為之敞開。

 

  他下了車,看見綺麗開心的街上前擁抱母親,她們的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

 

  白天羽站在楚寧身後,兩個男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

 

  那瞬間,他知道那個男人不知在何時,其實早已想了起來。

 

  綺麗和母親進了屋,白天羽仍握著門把。

 

  無明看著他,幾乎以為他會將門甩上,但他沒有。

 

  他走上前,來到那男人面前。

 

  「為什麼?」他啞聲問。

 

  白天羽還沒回答,女人們銀鈴的笑聲從客廳裡傳了出來,回蕩在空氣中。

 

  「我想你知道答案。」

 

  看見白天羽眼裡的情感,他突然明白了過來。

 

  白家主人揚了揚嘴角,看著他邀請道:「進來吧,別讓她們以為我們在外面打了起來。」

 

  他喉頭一緊,點了點頭,舉步跨過了門坎,走向心愛的女人,也走進這個接納他為家人的家。

 

  風,微涼。

 

  而春,已暖。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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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這本不禁讓三眼仔有個超糾結的地方

看看雲夢的前世和今生

在比較一下的前世和今生

站在的角度看來雲夢的人生令人充滿忌妒

雖然雲夢自己也因為哥哥充滿了無奈

總而言之就是好糾結阿

沒辦法誰叫三眼仔太愛

無時無刻都要為設想一下嘛

其實看了這麼久三眼仔一直很不解

那隻烏鴉先生的本尊到底是!!??

七弟和八弟後來有轉世到今生嗎!!??

還有

甚麼時候要出的特輯阿(吶喊~~~~~~~~)

催淚指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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