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非人。

  嗯,你不是。

  男人的聲,輕輕,在腦海裡響起。

  就算是,我也不在乎。

  她能看見他溫柔的眼,感覺到他溫暖的大手,撫上了她的臉。

  我不在乎。

  他沙啞的聲,在心中迴盪,薄唇上掛著教人心煩的笑。

 

 

【此段為冬冬與易遠初遇阿澪時】

  因為被看到的東西給嚇了一跳,阿澪又沒把這十三歲的孩子放在眼裡,被他推得猝不及防,差點跌坐在地,她惱怒的站穩了腳步,臉一冷,眼底閃現殺氣,抬手上前就要掐住他的脖頸,可她的指尖才碰到他,就聽見身後傳來——

  「阿澪。」

  那叫喚她的聲音,如此溫柔,若春風一般和煦,卻教她驚得心一悚,及時停下了動作。

  該死!該死!該死!

  她迅速將手收回,轉身就瞧見那個一臉斯文、道貌岸然的男人,面露微笑的瞧著她。

  「你在做什麼?」

  「做什麼?我迷了路,當然是在問路啊。」阿澪壓下怒火,挽了下衣袖,一臉無辜的露出微笑。

  冬冬和易遠驚訝的看著她,難以想像眼前這甜美可人的姑娘,是方才那凶狠冷酷的女人。

  「問路?」男人挑眉問。

  「是啊,我本打算幫著白露去湖邊打水,誰知道一不小心,就走錯了路。」

  「那下回,你可得小心的跟著啊。」男人負手笑笑的說。

  「是啊,下回,阿澪定會亦步亦趨的跟著。」阿澪皮笑肉不笑的跟著道。

  「那也得要跟對人啊。」他走到她跟前,笑盈盈的瞧著她說:「除非是跟著我,你是走不出去的。」

  聞言,她眼角一抽,卻仍是笑,「我若真跟著你,你會領著我出去嗎?」

  「那也未嘗不可。」他朝她伸出了手,掌心朝上,淺淺一笑:「可你得讓我牽著才行。」

  瞧著眼前的男人,阿澪眼裡閃過一絲的惱,長袖一甩,收了笑,冷聲道:「那就免了。」

  男人瞧著自個兒懸在半空的手,也不介意,只輕輕再笑,收回了手,走過那兀自生著悶氣的姑娘,來到易遠和冬冬身前。

  「冬冬,還好嗎?」

  「嗯。」瞧見少爺,冬冬鬆了口氣,提起擱在地上的竹籃,點點頭,「還好。」

  「這位是?」男人瞧著她身旁的少年。

  「我是易家的少爺。」易遠仰頭瞧著那許久不出島的男人,坦蕩蕩的道:「我叫易遠。」

  見易遠仍是站在冬冬身前,遮著她半身,還伸手將她護在身後,男人眼中帶笑,只問:「啊,易家紙坊的少爺,是嗎?」

  「是。」他點點頭。

  男人淡淡一笑,只朝他伸出手,說:「來吧,易少,把冬冬牽好了,我帶你們出去。」

  易遠可沒那黑衣姑娘那麼不識相,立刻回身抓住冬冬的手,再伸出另一隻手握住男人的手。

  男人帶著他與冬冬,頭也不回的往前走,冬冬見狀,忍不住回頭瞧那黑衣姑娘,易遠見了,知她擔心,只扯扯前方的男人,道:「喂,那姑娘怎辦?」

  男人回過頭,瞧著他與冬冬,微微一笑,只道:「她脾氣差,要餓著了才會甘願,我一會兒再來帶她便是。」

  不遠處,那女人聞言,氣得一跺腳,腳跟一旋,竟轉身又舉步亂走,一眨眼就消失在林子中。

 


【阿澪教冬冬針線活】  

  「我不喜歡他。」

  「我知道。」蘇小魅瞧著他,說:「可冬冬喜歡。」

  他知道,他看得出來。

  他很難理解,冬冬怎麼會喜歡那個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阿澪,但冬冬看來真的很喜歡她。

  他仍是有些不安,但他沒讓自己真的走過去,就只在旁注意著。

  結果那女人還真沒對冬冬怎麼樣,只偶爾會冷冷的回個一兩句話,可冬冬一點也不介意。

  然後,他注意到,當冬冬沒瞧著阿澪時,那女人看著冬冬,臉上浮現某種複雜的表情,那雙黑眸甚至感覺不再那般冰冷妖異。

  可那神情一閃而逝,很快就被她自己抹去,毫無預警的,她站了起來,扔下了那斷了弦的琴不管,轉身掉頭離去。

  冬冬有些愕然,卻也沒追上去,像是早已習慣了阿澪的行為,只替她收拾了琴和吃完的湯碗。

  他上前幫她,冬冬看見他,露出微笑。

  「那女人脾氣這麼差。」他瞧著好脾氣的她,忍不住說:「你下回別再搭理她了。」

  「阿澪其實人很好的。」冬冬一怔,忍不住替她辯解,「上回有隻鳥兒受了傷,折了翅膀,她還救了它呢。」

  「是嗎?」他微愣。

  「嗯。」冬冬瞧著他,說:「小時候,有次我衣服破了,隨便拿針線縫上了,醜的要命。阿澪瞧不過去,就幫我把線拆了,教我如何縫納衣服,她的針線活又好又快,比城裡的秀娘還好呢。」

  「是她教你針線活的?」

  「嗯。」冬冬點點頭。「白露本要教我如何納衣的,可她太忙了,後來是阿澪教我如何納的衣。」

  他到真沒想過,原來那女人也有這一面。

  「她會納衣,怎麼傳來傳去老穿著那件黑色的裙?」

  「我也不知。」冬冬無奈的說:「有回我問她,她突然就生氣了,好一陣子都不同我說話。」

  「她沒再傷過你嗎?」易遠再問。

  「沒呢。」冬冬搖頭。

  聞言,他想起方才阿澪臉上的神情,便沒在多說什麼。

  那一天,他和冬冬在那兒一起吃了飯才走。

  阿澪也上了桌,卻坐在離宋應天最遠的地方。

  易遠記得,很久以前,他剛來這時,那女人可老實挑宋家少爺身邊的位置坐的,他知阿澪總想叫宋應天放她出島。

  據他所知,這女人幾乎所有的方法都用上了,宋家少爺卻不曾動搖過。

  事隔多年,阿澪也不再貼著宋應天,餐桌上她一句沒吭過,瞧也不瞧那男人一眼,顯然已經放棄哄那傢伙放她出島。

  那一餐,很弔詭,雖然隔著整張長桌,無形的暗潮卻在那兩人之間來回。

  吃完飯後,外頭已經暗了下來。

  易遠和冬冬一起幫著收拾,臨走前卻經過天井時,看見阿澪敞開房門內的桌案上,擱了一琴,可那琴斷掉的弦,已讓人接上。

  阿澪垂首瞧著那琴,完全沒注意到他與冬冬就在門口,當冬冬叫喚她時,她猛地抬首看來,蒼白的小臉沒有任何表情。

  「阿澪,我和易遠要走了。」冬冬走上前,看著她,柔聲問:「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我下回帶來給你。」

  阿澪冷冷的看著她,對她的善意,只開口道。

  「愛情是這世上最虛幻的東西,無論他曾對你說過什麼山盟海誓,這男人終有一天會背棄你,不過沒關係,屆時你可以來找我,我會給你,那時你最想要的東西。」

  易遠聞言,臉一冷,大步上前,沉聲道:「謝謝你的好意,但這事不會發生的。」

  阿澪抬眼,直視著他,黑眸森冷。「一定會。」

  「你慢慢等吧。」

 


 

  上了船之後不久,冬冬與白露進了船篷坐下,他和蘇小魅立在船頭,忽然聽見島上傳來悠揚琴音。

  那一曲樂,淡淡悠悠,吸水如風,極美。

  教人難以想像,是那如冰霜飛雪的妖女所彈奏出來,可島上就一人有琴,雖然方纔,她還明明像是對那琴不屑一顧,但如今卻已彈奏了起來,彈著那男人特意為她修好的弦

  然後,他領悟過來,忽然瞭解。

  或許,這十幾年來,宋家少爺並不是光拘著她而已。

 


【城裡發生祝融,冬冬來找阿澪祈雨】

  冬冬心急的快步上了階,只見大門敞開著,屋子裡一個人不見,不見少爺,也不見阿澪,她穿過這屋舍,來到後頭天井迴廊,快速往阿澪房間跑去,果然看見她坐在桌案後,撥弄著琴弦。

  冬冬看見她,鬆了口氣,忙上前道:「阿澪,城裡失火了,可不可以請你幫忙祈雨?」

  阿澪抬起了那雙冷如冰霜的美目,瞅著她,挑起了眉:「祈雨?」

  冬冬跪在她身前,急切的道:「我看過少爺的書,知道你是白塔的巫女,能祈雨教天降甘霖,拜託你,城裡起了大火,到處都燒著了,再這樣下去,整座城都會毀於祝融的,求你行不行,救救城裡的百姓。」

  阿澪冷冷一笑,垂下眼,輕哼著:「我為何要幫著祈雨,那些人要死便死,關我什麼事?我就是求得了天降甘霖,對我有什麼好處?憑什麼就得因為我懂祈雨之術,就要我耗那些心神、費那些精力?」

  冬冬一愣,心一緊,只能道:「你說過的,若我有所求,你會給我,我最想要的東西。」

  聞言,阿澪一怔,抬起了眼,臉一沉。

  「那小子負了你?」

  「沒。」冬冬不懂,她為何看來竟惱了,只道:「沒有,阿遠沒負我。」

  聽得此言,阿澪眼中,閃過複雜情緒,像是惱火,卻又像鬆了口氣,跟著忽然間,她伸手抓住了冬冬的小手。

  冬冬嚇了一跳,但沒抽開,只鎮定的看著她。

  阿澪挑起了眉,冷哼道出一件她不曾說過的事。

  「你都被趕出易家了,還說他沒負你,」

  冬冬一怔,雖不知她怎麼能夠知道,卻還是冷靜的堅持道:「那是他家的人,不是他,他沒負過我。」

  阿澪美目微瞇,眼中閃過一絲冷光,但她收回了手,只瞅著她,紅唇輕掀:「就算你求得了雨,熄了城中大火,那些人也不會曉得,更不會感激。易家那些狗東西,欺你如此,你何須再理會他們,讓他們自食其惡果便成。」

  「可城裡不只易家的人,還有更多無辜的百姓。」冬冬傾身,心急的看著她道:「我知道少爺無故拘你在此,讓你很不開心,可少爺是為了你好,才會這般強求,況且,你若真惱,也該是惱著少爺,城裡的人都是無辜的,他們對此渾然不知。」

  「阿澪,冬冬求你了。」說著,冬冬跪著彎腰傾身,對著阿澪磕頭,含淚道:「拜託你,待少爺回來,我必會求他讓你出去。」

  她若不提宋應天,阿澪還沒那麼火,一聽她提到那男人,頓叫她既惱又恨,心裡頭卻又浮現那些教她說不清、理不明的情緒。

  阿澪看著那跪地同她懇求的冬冬,心中更是有一把無名火直冒。

  「城裡那些人,長年欺你、辱你、瞧不起你,你難道就不怨?不恨?」

  「我怨過,但我不恨。」沒注意到阿澪的聲是直到了腦海,冬冬抬起眼,瞧著她,含淚回道:「那都是陳年舊事了,況且也不是人人都曾欺我,也有人待我極好,日日都同我來買豆腐、吃早點,若非人來光顧冬冬的生意,冬冬也活不到現在。」

  她這話,莫名叫阿澪更加生氣,氣這丫頭如此不經事,這般點不透。

  阿澪火冒三丈的瞪著冬冬,恍惚中,只像見著了舊時的自己,見著了那個為了那些不懂感激的黎民蒼生付出一切的雲夢,見著了那個就是受了委屈,為了愛仍不顧一切飛蛾撲火的蝶舞與阿絲藍,甚至見著了那個愛上了半妖,最終仍慘遭背叛的紫荊——

  剎那間,過往前塵受的怨與恨、愧與疚,都上心。

  在此之前,千年以來,她逃著、恨著,報復著那些對不起她的人,壓根沒時間去多想,可那男人、那可惡的男人,將她拘在這裡、困在這裡,逼得她去想,不得不去想——  

 


【此段為阿澪故意解除冬冬的封印後後悔】

  見她如此痛苦,忽然間,過去這些年,與她相處的時光,歷歷在目,叫阿澪心微縮,剎那間竟遲疑。

  阿澪,袖子這兒是這樣縫的嗎?為啥我縫出來一長一短的?

  阿澪,我做了豆腐腦,加了桂花蜜的,你要不要吃點?

  阿澪,這琴聽起來,是什麼樣子的?

  阿澪,你知道這花叫什麼名?

  阿澪,我下回還能再來嗎?

  阿澪,謝謝你……

  謝謝你聽我說話,謝謝你當我的朋友,謝謝你教我納衣,謝謝你讓我摸你的琴,謝謝你……謝謝……謝謝……

  十歲的冬冬、十二歲的冬冬、十五歲的冬冬、十八歲的冬冬,這丫頭怯怯的同她笑著,開心的對她笑著,感激的和她笑著、好奇、難過、悲傷、喜悅、羞怯……

  這傻丫頭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來找她說話,即便她冷著臉,總是她嘲笑她,她也依然。

  謝謝你……

  阿澪心一顫,忽然間,只覺胸中一痛,熱淚上了眼眶,盈滿。

  剎那間,還未及細想,她已抽回了手,停下了咒念。

 


【阿澪已自身血畫陣為救冬冬】

  就在她幾乎要聽清那低語是在說什麼時,阿澪突然抓起桌案上的燭台,劃破了自己的右掌,以她的血,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將她整個人拉了進去。

  「阿澪,你做什麼?」冬冬嚇了一跳,驚慌的看著她。

  「閉嘴!」阿澪含淚凶狠的說:「待著別動!」

  說著,她繼續以鮮血在地上畫著更大的圓與陣法。

  就在這時,外頭天色突然暗了下來,下一剎,狂風忽然大作,吹破了通往外頭的門,強勁的風突如其來,用力的拉扯著阿澪的長髮與黑衣,她不理會那些干擾,依然以血畫著複雜的陣圖。

  「阿澪?!」冬冬震驚的看著她,起身就要阻止她:「你做什麼?別弄了——」

  驀地,大雨毫無預警的傾盆而下,狂風吹著暴雨,打進了屋裡,沖刷著地上的血陣,也將阿澪右掌的血也沖刷掉了大半。

  「站住!你敢出來我宰了你!」阿澪斥喝一聲,怒瞪著她,氣憤的說:「我騙了你,你這傻瓜!你踏出這圈子,這輩子就別想看到那臭小子了!」

  冬冬一愣,僵站在那兒,這才注意到,這突如其來的暴雨連一滴都沒灑進最靠近她的血圈之內,那猛烈的狂風也不曾揚起她的發。

  但風雨不停,逐漸沖刷掉外圈的血陣,這裡憤而將左掌也劃破,擠出更多的鮮血,一次又一次的重畫那些陣圖。

  風雨將她全身打濕,她雙掌血流成河,將整個房間的地板都染成了紅色。

  冬冬嚇得臉色發白,再忍不住舉步,踏出了那血陣,跪到了她面前,抓住了她染血的雙手:「阿澪!你別畫了!別再畫了——」

  「你這蠢蛋!」阿澪俏臉刷白,又氣又急,熱淚驀然奪眶,她慌忙將她推回血陣裡,喊著:「別聽他們說什麼,不要聽他們說什麼——」

  可是,她被握住了雙手,血陣被風雨沖毀了一塊,失去了效用。

  阿澪可以聽見,冬冬也能聽見,那些聲音。

  我們的……我們的……大澤之主啊……

  跪在地板上的兩人,同時能感覺到風雨漸緩,溫柔的包圍住她們,阿澪甚至能看見,那些光影已現,一個又一個走了進來,然後跪了下來。

  她看見冬冬眉心上,浮現了一片白色的鱗。

  然後,一片一片又一片,然後再一片,那些美麗的白鱗隱隱約約浮現在她頸上,在她手上,在她胸口。

  她烏黑的長髮緩緩變白,如雪一般,黑色的瞳眸也開始變淺、轉藍。

  來不及了,阿澪知道。

  冬冬瞪大了眼,只覺得慌,那些呼喚她的聲音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清晰,幾乎要佔據了她所有的意識。

  風在吹著,雨在下著,又強,更狂,竟吹掀了屋頂,拔去了牆,讓大地皆為之震動。

  冬冬跪坐在地,看著狂風暴雨抱圍著她與阿澪,只覺渾身發燙。

  那些聲音,呼喚著她,一次又一次,教她全身越來越燙,她能看見自己的發如雪、膚有鱗,能感覺到身體裡像有東西要破繭而出。

  她好害怕、好害怕,她看著眼前臉色蒼白的阿澪,終於瞭解她為什麼說,她同她是一樣的。

  阿澪不是人。

  她也不是,竟不是。

  我騙了你,你這傻瓜!你踏出這圈子,這輩子就別想看到那臭小子了!

  方才,她不懂,可現在,她終於懂了。

  她不是人,再不是了,她再也不能同他一起,不能煮飯給他吃,不能與他一相為一,不能同他攜白首——

  霎時間,心好痛,疼欲裂,教淚奪眶。

  所有的一切,都已是過往雲煙。

  他是人,可她不是。

  不是。

  胸中那劇痛,是如此教人難以忍受,她好想好想再和他一起,再同他一塊兒,她好不容易才能與他相守一起。

  被她緊握著雙手的阿澪,看著她眼中痛苦的領悟,感覺到她悲痛的情緒排山倒海而來,她能看見冬冬與易遠之間的過往,那些記憶如走馬燈般閃過,她的喜悅、愛戀、羞怯、不捨,還有強烈到無法宣洩的苦與悔,悲與傷——

  阿澪喘著氣,想抽回手,卻無法動彈。

  心,好痛,但那不是她的痛;滾燙的淚,從她眼中滑落,可那也不是她的淚。

  那都是冬冬的,冬冬的痛,冬冬的傷,冬冬的苦,難以遏止的悲傷沖刷著她,糾結著她的五臟六腑,那苦與悔、傷與痛,充滿了全身上下,像有人拿了千萬根的針戳刺著心,而且一波強過一波,似無止境。

  熱淚泉湧,在臉上奔流。

  可這一切已無法阻擋,金色的光照耀著一切,呼喚她真名的聲音,如鐘響,似雷鳴。

  那一瞬,阿澪知道她即將看見,就要聽見——

 


【阿澪離開了鬼島】

  她伸出手,截住那抹白色的晶瑩,才看見手心上的傷,已經快速癒合,只剩殘疤,然後那抹白,與那道猙獰的疤,一起消失在她手心,無蹤也無影。

  恍惚中,不禁想起那年秋,與那男人的對質。

  你該知道,她同我是一樣的。

  是嗎?

  別裝傻了,你知道。你封了她的耳。我看見了,我看見她的記憶,你騙她,讓她以為她是生了病才會聾的。

  既然你看見了,該曉得這是她爹娘的願望。你應該比誰都還清楚,身為非人,須得承受的苦。

  我不是非人。

  嗯,你不是。

  男人的聲,輕輕,在腦海裡響起。

  就算是,我也不在乎。

  她能看見他溫柔的眼,感覺到他溫暖的大手,撫上了她的臉。

  我不在乎。

  他沙啞的聲,在心中迴盪,薄唇上掛著叫人心煩的笑。

  對了,謝謝你教冬冬納衣。

  男人笑著,唇角輕揚。

  我只是無聊,總有一天,等我膩了,我會殺了她。

  她惱恨的冷聲說。

  你不會,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他只又揚起了嘴角,瞧著她笑。

  你不知道!

  她氣急敗壞的瞪著那可惡的男人。

  你不會的,我知道。

  他凝望著她,溫柔再笑。

  我知道。

  那人的聲,那人的笑,那人的眼,都在腦海,印在心上。

  他相信她,蠢得信了她,那麼蠢、那麼笨,同那傻冬冬一般。

  心,縮得好緊好緊。

  她不想和那傻子在一起,不想再同他一起待在這裡,她需要離開這裡,離開去尋找——

  尋找那人的轉世。

  是的,她要找到那個人,那個該死的人,那個忘恩負義,害她背負魔人血咒,承受永生不死的混蛋——

  她不知道自己方才怎麼會忘了,千百年來她活著就只為了這件事,她要他受她受過的苦,要他生生世世都如此,永生永世都這般!

  深深的,阿澪顫顫吸了口氣,握緊了雙拳,舉步走出了碼頭,赤腳踩在了水面上。

  她沒有沉下去,輕觸水面的裸足,只造成一圈漣漪。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在洞庭湖上,踩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衛風吹拂著她黑色的衣裙,那長長的裙擺隨風飛揚著,如她長長的黑髮一般。

 


【阿澪離開後,宋應天小鬧彆扭】

  宋應天笑了笑,閉上眼輕撥了一下琴弦,側耳傾聽那輕輕迴響於室內的音,問:「你說,這音會不會太高了?我老覺得這根弦音太高,怎麼調,就調不對音。」

  早習慣這男人忽然轉變話題,易遠瞧著眼前這男人,只道:「我對琴沒有研究。」

  「是嗎?」宋應天遺憾又笑,輕歎口氣,道:「可惜了這琴,我看,這回是修不好了。」

  雖這麼說著,他大手仍在那琴上,按著那根琴弦,輕輕又再撥了一次。

  這之中,他臉上一直保持著微笑,方才冬冬提到阿澪時,這男人表現得像是一點也不在意,好像那女人走了,也沒有什麼,可易遠注意到,他的手從方才到現在,就一直撫著那琴弦。

  那琴音,幽幽再響,迴盪於一室。

  易遠瞧著那撥著琴弦的男人,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張了嘴,道:「阿澪她……雖然解了冬冬的封印,可也救了她,冬冬同我說,她解了封印之後,就悔了。若阿澪沒割傷了雙手,以血畫陣,沒拖上那一時,我必也來不及趕上。」

  男人聞言,睜開了眼,瞅著他。

  易遠直視著他,坦承道:「我以前很不喜歡她,可或許,她其實也沒那麼糟。」

  「是嗎?」男人垂下了眼,唇邊的笑,看來竟透著些苦。

  「她糟不糟,也不是我說了算,如果你都不知,那我更不可能知曉了。」

  說著,易遠起身,走了出去。

  臨出門前,他再停下腳步,又回頭看著那個盤腿撫琴的男人,開口道。

  「我不懂琴,可你既已修復至此,若將其棄之,它便永遠都是這般了。若然還有不捨,再試,又何妨?」

  宋應天一愣,忽而又笑,喃喃低語。

  「是啊,再試,又何妨……又何妨……」

  然後,他便抱著那琴轉過身去,繼續看著門外那在空中翻飛的片片飛雪,一邊撥弄著琴弦,一邊細細的側耳傾聽。

  見他又陷入自己的世界,易遠不再多說,只是離開了那間房,到廚房去幫冬冬的忙。

  那琴的琴音,斷斷續續的輕響著,零落的響,一聲,又一聲,一回又一回,跟著不知過了多久,那零落的琴音忽而連在了一塊兒,串成了一首曲。

  那曲很熟,是阿澪彈過的那首。

  當他走出廚房去幫忙挑水時,只看見門外森林之後,不知何時,白霧又再攏聚,圍繞鬼島。

  他愣看著那迷霧,清楚曉得,那被破的迷魂陣,就在方才那短短瞬間,已重新被布了起來。

  那男人回來三天了,三天都沒重布那陣,這會兒,倒又再布上了。

  不知為何,他竟覺得他知道宋應天這是為了什麼。

  看來,那什麼都不在乎的少爺,可還真有在乎的時候呢。

  知道那無所不能的傢伙也會同他一樣鬧彆扭,不知為何教他感覺好了些。

 


 

  沒見著她在屋裡,易遠找到了後院,就見她看著那株梅樹,小臉上有著淡淡的哀傷,他看了不覺緩步上前,來到她身後,伸出手將她攬入懷中。

  她愣了一下,轉身見是他才放鬆下來。

  「怎麼了?」他問。

  冬冬搖搖頭,道:「沒,只是突然想到,阿澪不知怎樣了。」

  「怎突然想起了她?」

  「每年臘梅開了,我就會帶一枝過去。」她看著他,說:「去年今日,我還同她一塊兒吃了飯,才回來的。」

  他微愣:「你同她一起過年?」

  「嗯,除夕夜少爺得回應天堂同老爺夫人一起吃年夜飯,白露本也叫我一起去那兒過年,可我到了門外,卻想起阿澪也是一個人,便帶著這臘梅去看她,誰知她一吃完飯,就把我趕了回來,不許我留島上過夜,我還以為她惱了,過兩天再去,卻見她把臘梅插在瓶中,擱在她房裡。後來,我就年年都會去那兒,同她一塊兒吃年夜飯。」

  易遠一愣,方知那女人,還真待冬冬極好。

  顯然,她早知冬冬不能在島上過夜,所以才趕她回。

  「她很喜歡這梅呢。」冬冬告訴他:「每年的梅枝,她都留了下來,栽在島上,每一株梅都活了下來,開得好美好美,比原先這株還要美,可她仍要我年年帶去,有時我會想,因為那些梅,也能同她一般,活上百年千年,所以她才喜歡它們吧……」

  輕輕的,她歎了口氣,將小臉靠在他胸膛上,道:「阿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活上千年,是什麼滋味?

  他不知道,他想她也不是要他答,所以他只是收緊了手,撫著她的背。

  「娘還有爹,阿澪卻什麼也沒有。」她悄悄的說:「我希望,少爺能將她找回來。」

  「他會的。」

  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冬冬抬起頭來,只見他說:「宋應天會找她回來的。」

  他是如此確定,叫冬冬心暖,她知他一直不喜歡阿澪,可她想他會為了她忍受阿澪的存在。

  「那,咱們一會兒,再送枝梅去吧,好不好?」

  「好。」他沒多想就答應了。

 

arrow
arrow

    三眼仔在你家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